1
電話來得太巧。
左東新?lián)Q的號碼卡剛剛填進去,手機就嚷起來,屏面閃亮著,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在上面詭異地跳動,字面顯示出歸屬地為“湖南長沙”。左東猶豫片刻,最終選擇拒接,未等響鈴結(jié)束,他就果斷摁掉。在偌大個上海,左東只是一名小職員,做著體制內(nèi)一份很不起眼的工作。三十大幾的人了,最大的活動范圍沒有超出華東地區(qū)。對遠在湘江邊上的長沙,他只在初中地理課上留下過模糊概念。他有什么義務(wù)接聽一個空穴來風的電話呢?
可是,打電話的人成心在和左東較勁。他好像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暗處,洞穿了左東的心思,非要揭穿他的秘密不可。左東掛掉電話沒幾秒,第二次響鈴接踵而至。左東的想法開始動搖。一般情況下,詐騙電話都是“鉤桿”的,響一兩聲就掛掉,等著好奇的人回撥過去。而今天這個主有點意思,他像是存心要和左東比耐性:你不接,我就偏不掛,看誰能拗過誰。打錯電話的情況也基本可以排除,大老遠的長途,錯一不會錯二,除非他有智障!所以,左東有些耐不住了。
不過,在確定要接這個電話的時候,左東還是保持著足夠的清醒和矜持。在時機上,他決定等到響鈴結(jié)束前“秒殺”;在方式上,他也有準備,一定得等對方先發(fā)聲,自己盡量少說話或干脆噤聲,等摸清人家到底什么來頭再做回應(yīng)。長期機關(guān)工作的歷練,養(yǎng)成了左東嚴謹?shù)乃急婧吐詭袃~的狡黠。他不可能讓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牽著鼻子走!就算上當也不能太跌份。
“我的東兒,我總算打通電話了。”沒錯,對方暴露出帶辣味兒的長沙口音。這一點,對喜歡聽大兵相聲和看慣湖南衛(wèi)視娛樂類節(jié)目的左東來說得到確認。讓左東頗感詫異的是對方居然叫出他的名字。雖說也可以是另一個“冬兒”或“動兒”“洞兒”“棟兒”等等,但左東總是躲不過去。“喂,這長時間你在哪里?你怎么不管我呀。喂喂……你說話呀?!彪娫捘嵌擞羞^短暫停頓,對方一定誤以為自己的手機出了狀況。左東的耳朵里傳來急不可耐的磕打聲,伴隨著自言自語的嘀咕:“什么貓病啊,破玩意兒!”長沙方言里,“毛”一定念成“貓”字的。左東聽出來這么幾個信息:冒失鬼是個蒼老的長沙男人。他要找的那個叫“東兒”的人已經(jīng)很久沒和他聯(lián)系,讓他很牽掛。左東不忍心老人家的長途電話瞎忙活,便提示性地咳嗽一聲,以表明他在接聽。長沙話馬上又傳過來:“我是你爸啊,東兒,我一直打你的電話,總是打不通,到底出了么子事?”太離譜了,左東毫不留情地摁斷電話,連解釋和詰問都免掉。剛剛新?lián)Q一張手機卡,第一個電話是這等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說,還憑空招來個野爸,煩不煩人!
說到底,只怪左東自己沒事找事,無緣無故換什么號?
這幾年,左東的生活走得不太順遂。先是妻子余小小乳腺癌,右邊乳房內(nèi)揣著個瘤子,讓大夫一刀割癟了,再進去一坨腹壁脂肪。再就是上半年,讀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左西放學回家路上被人家騎摩托車“追尾”,雖說沒釀成大事,兒子當時卻嚇得不輕,造成心理恐懼。至今,左東要騎摩托車送兒子上學遭拒絕。這些都還不算,最糟糕的是患間歇性精神病的父親,自從兩年前離家出走后一直沒有音訊。一個退休老工人,一輩子沒走出過上海灘,你說他能跑多遠?早前也出現(xiàn)過走失的情況,可病情好轉(zhuǎn)后,父親每次都自己尋回家,最長的一次也不過流浪了一個多月。這次失蹤可玩大了,所有的親人和朋友都發(fā)動起來幫著找,報紙上的尋人啟事也一直在登,左東甚至在派出所都報了“失蹤”。這么多糟心事堆在一塊,足以讓左東對生活中的某些話題變得敏感起來。就在昨天早晨上班后,辦公室的美女同事興高采烈地向他宣布:本小姐的手機換號了!
左東好像不認識她似的,問:“你這號碼用多久了?”
美女說:“讀大學起一直就這號?!?/p>
她沒聽懂左東問話的意思。左東屢屢闡述一個觀點:在當今信息社會里,每個人都依附著各種符號存在著。手機號碼是一種符號,身份證號碼也是一種符號,書記、局長等等又是另一種符號。一個符號的任意篡改都會讓一個具象的人變得陌生和捉摸不定,引發(fā)外人無端的猜測和遐想,甚至擾亂別人的生活。就拿美女同事來說吧,許多來不及知道新號碼的人會突然間和她失聯(lián)。你如果有急事找她,結(jié)果接聽電話的倏忽之間變成另一個人,或者干脆“你撥打的號碼暫停使用”。你說,這生活是不是虛妄得沒邊了?
“怎么會想到換號碼?”左東的疑問基于上述思考。
“我那號碼不吉利。對我來說,它是個不祥的符號,我要把它從我身上去掉,讓生活重新開始?!蓖缕綍r聽多了左東關(guān)于“符號”的論述。她的回答有些形而上的意味。
電話號碼還有吉利一說,左東這是頭一遭聽到。晚上回到家里,他打開手提,悄悄鍵入相關(guān)詞條“百度”了一下,電腦馬上給他提供了這樣的信息:
將手機號碼最后四個數(shù)字,先除以八十,再減去整數(shù),剩下的小數(shù)(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乘以八十,然后將所得結(jié)果,對表查閱,即知吉兇。 比如:手機號碼是13XX8888888,將8888÷80=111.1,再將111.1-111=0.1,然后0.1×80=8,這個“8”就是你的命運數(shù)了,最后你在命運數(shù)對照表里可以查到你是“吉”了!
1 大展宏圖 可獲成功 吉
2 一盛一衰 勞而無功 兇
3 蒸蒸日上 百事順遂 吉
4 坎坷前途 苦難折磨 兇
5 生意欣榮 名利雙收 吉
6 天降幸運 可成大功 吉
7 和氣致祥 必獲成功 吉
8 貫徹志望 成功可期 吉
……
按照這種方法,左東把自己的號碼推算一遍,驚異地得出命運數(shù)為“4”。對號入座一查,這個糟糕的數(shù)字簡直讓他過去的人生暗無天日!怪不得那么多不幸一直如影隨形,原來,生活中的惡魔和自己的手機生生死死地捆綁在一起。于是,他產(chǎn)生了換號的想法。哪想到,他這一換把自己換成了人家的兒子!
2
萬能的中國移動啊,正如廣告所說,信號無處不在,溝通無處不在。左東認為還應(yīng)該加補一句,騷擾也無處不在。
長沙的“父親”沒有閑著,“父親”不肯罷休。
“父親”說:“東兒,你的手機是信號不好,還是沒電了?哦,應(yīng)該是信號弱。上海那么多人,信號怎么用得過來?”左東為自作聰明的老人感到可笑,他回敬道:“你難道聽不出你兒子的聲音嗎?”
電話那端的興奮里摻著顫抖:“我聽出來了,東兒,當然聽出來了,你的聲音一點都沒變?!?/p>
簡直昏聵至極!左東本想一句話打發(fā)掉老人,沒想到對方居然失聰,連兒子的聲音都聽辨不出來。左東決定給老人來點不恭:“你是真糊涂了,還是故意裝糊涂?是的,我是東兒,但不是你的東兒。你還是給你自己的東兒打電話吧?!?/p>
“我是急糊涂了……啊嚏!”聽得出,老人的噴嚏突如其來,妨礙了后面的表達。
或許冤家路窄,左東的聲音聽起來和老人的兒子真的很相像,以至于把老人鬧糊涂了。左東不想再聽他呱唧什么,“啪”地掛掉電話,而且決定暫時關(guān)機,不給他騷擾的機會。
左東一直以唯物主義者自居。他壓根就不信同事那一套。以至于在辦公室當著她的面,他克制著心里蠢蠢欲動的想法,回到家里才迫不及待地上網(wǎng)查詢。網(wǎng)絡(luò)這東西,真是個魔幻的世界。你想要什么,它就給你什么。它給庸常的日子涂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真真假假,實實虛虛,縹縹緲緲,朦朦朧朧。所有的資訊都在有意無意地干擾著人的正常思維,讓你的腦袋跟沒長一樣。在對待可疑信息的態(tài)度上,左東恰恰跳不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常規(guī)。當左東把“4”和后面的“兇”對應(yīng)起來時,他恍然找到了苦難的癥結(jié)。原來,一切罪惡之源都來自于自己貼身不離的手機,所有不祥的玄機就潛藏在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的自由組合之中!命運啊命運!可惡的手機號碼,倒霉的自由組合。你成心要毀掉一個家庭的幸福,左東就沒理由不滅掉你!
“吉利號?”穿職業(yè)裝的女孩瞪大眼睛,拿目光在身份證和左東臉上比對一番,然后大惑不解:“那全是網(wǎng)上忽悠人的鬼話,你也信?”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可以,那你說,誰該信?”
“我是說,你不可能信這個,一定是另有原因吧?!迸⑿Φ糜行崦梁驮幾H。
左東被女孩的話繞進去了。他其實沒別的理由,不吉利,就是不吉利。“我想請教一下,換號碼還有哪些理由?”
女孩列舉說:“理由當然很多,因人而異。但主要就兩條,要么欠債躲債,要么玩情玩出麻煩?!?/p>
左東自討沒趣問:“你看我屬哪種?”
“你看呢?我看你倒不像欠債的?!迸⒎磫柕脑挼扔诿髡f。
左東還擊女孩說:“你長這么漂亮,我什么時候如果有了找小蜜的想法,會優(yōu)先考慮你?!?/p>
女孩倒也大方,咯咯笑:“是嗎?我可不想當偏房,你得先踹了家里的黃臉婆?!?/p>
女孩邊玩笑,手里忙活著。一連串可供選用的號碼在屏幕上跳閃,左東看得眼花繚亂。“哎哎,停下,就看看這個。”女孩的鼠標停住。左東選中一個尾號帶“8”的號碼。
左東掏出紙筆,像小學生一樣套著公式計算,一遍算下來,對結(jié)果不太放心,又重新算了一遍,得出命運數(shù)還是“7”。他才滿意地要下這個號——和氣致祥,一切成功。他告訴女孩:“你要記住,換號的所有理由歸根到底就一條,讓生活告別過去,一切重新開始!”女孩品咂著左東的話,還給他一個可人的微笑:“先生慢走,祝你好運!”
走出大廳時左東就想,新?lián)Q號后,第一個電話該打給誰呢?答案沒想出來,長沙的電話就闖進來了。他斷斷沒想到會有人打給他,而且是一個冒牌“父親”。
左東揣著個不爽的心事回到家里。換號這件事,余小小事先并不知道。她提醒左東說:“你這一換號,假如有人知道左西爺爺?shù)南ⅲ趺绰?lián)系上?”這一點,左東早考慮到了。他說:“尋人啟事上不是還留著你的電話嘛?!庇嘈⌒≌f:“也是?!庇嘈⌒≌鎸嵉南敕ㄊ牵@個社會不安全的因素無處不在。搶劫、車禍、謀殺、恐怖襲擊、自然災(zāi)害……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生命那么脆弱,在任何一種災(zāi)禍面前都不堪一擊。時間已然過去兩年,父親清醒回家的希望怕是渺茫了。左東偏偏告訴她這樣不可思議的消息:換號后的第一個電話居然是一個自稱“父親”的人打進來的。這件事情不可避免地引發(fā)夫妻間一場討論。
“你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一位急于尋找兒子的老人。”余小小對丈夫的做法持批評態(tài)度。面對丈夫感到有些無辜,她說出了自己的理由:“因為你也正在尋找你失散的父親?!?/p>
左東的確很無辜。他換號的目的只是為了尋求新生活,可煩惱卻不依不饒地糾纏他,躲都躲不掉:“我現(xiàn)在連自己的手機都被迫關(guān)掉了,還能怎樣?”
余小小很耐心:“你誤解了我的意思。西西的爺爺出走未歸,我們尋父心切。人家也是在尋找自己的兒子,將心比心,你就不能換一種方式對待這件事情?”
“換一種方式?”左東聽出來了,余小小不贊成他的冷硬回絕。
“比如說,用一種善意的謊言,讓千里之外的老人得到一種心理慰藉?!庇嘈⌒“堰@種因果定位叫緣分:“什么是緣分?這就是!你想想,一個素昧平生的老人,他不打張三,也不打李四,偏偏就把電話打給你了,而且一口咬定你就是他兒子!而且那么武斷,而且是你剛換了誰都不知道的新號碼?!庇嘈⌒∫贿B說了三個“而且”,她要用這種遞進的句式強調(diào)緣分的來之不易和難能可貴。
左東想到了近兩年來那些飽含著濃濃愛意的電話。尤其是父親剛剛出走的那段時間,他每天二十四小時待機,幾乎時刻都在等待著有陌生電話打進來。尤其是字面上顯示出外地號碼,他的心跳就“咚咚”提速,接聽的語氣盡可能謙卑而溫婉,希望能有一個好消息傳來。雖說每個信息最后查證的結(jié)果都是失望,但它們帶給了他和家人瞬時的喜悅和溫暖,讓他庸常的生活里射進一縷陽光。從骨子里來說,妻子的話他是認同的。他甚至想到了那句文縐縐的書生話:贈人玫瑰,手留余香。
手機重新開啟,擱在茶幾上。在左東的想象里,打不通電話的長沙“父親”應(yīng)該急得行坐不安。開機不超過五秒,老人在手機里絕對會“東兒東兒”地叫喚不停。兩口子商量好了,電話還是由左東先接。老人既然已經(jīng)認定左東是他的“兒子”,就讓他們“父子倆”先溝通一番,余小小暫不暴露“兒媳婦”身份。她作為一幕生活劇的策劃和導演要走一步看一步。
事情并不如夫妻倆想象的那樣。半小時過去,電話沉默得就像躺在路邊的石頭。生活變幻莫測,機會稍縱即逝。人生的許多機遇可遇不可求,如果沒有及時把握住,想補救都來不及。
左東和余小小陷入莫名的惆悵之中。
3
“爸爸,我今天差點把爺爺帶回來了?!弊笪鞣艑W回家,突然撂出的一句話把左東兩口子嚇得不輕。
細問究竟,原來是個誤會。小家伙說,他在放學回來的路上看到了爺爺。爺爺就在他的前方疾走,像是有什么急事趕路。左西沖著背影喊:“爺爺,爺爺,你等等我!我?guī)慊丶遥 笨蔂敔敳焕硭?,連頭都不回。左西知道爺爺?shù)牟∏?。爺爺發(fā)病的時候意識不清,認不出左西,也認不出左西的爸爸和媽媽,對誰都不理不睬,只顧著自己哼曲兒。一家人找了爺爺兩年,就是不見蹤影。現(xiàn)在,爺爺既然現(xiàn)身,左西就不會讓爺爺從眼皮底下溜掉。他撒開腳丫子追上去,揪住了爺爺衣服的后擺。爺爺轉(zhuǎn)過身來。左西看到的是一張陌生而錯愕的臉。他認錯了人,很不好意思地給老人家道歉。那人不光背影像極了爺爺,還穿著和爺爺一樣的衣服,連走路的樣子都像。左西空歡喜一場!他順著“假爺爺”的背影看去,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座高大的燈塔。它是那片小區(qū)的地標性建筑,白天孤傲地矗立在廣場中央,晚上散發(fā)的光芒能照亮廣場和周邊的樓群。左西的家就在燈塔旁邊。爺爺身體正常的時候,左西曾經(jīng)對他說:“爺爺,你只要記住這座燈塔,隨時都能找回家。白天它最高,晚上它最亮。”爺爺說:“我記住了,爺爺再迷糊的時候,就按照西西的話找這座燈塔,找到燈塔就找到西西了,就找回家了?!弊笪骱芨吲d。果真如此,爺爺以后就不會走丟,左西再不會失去爺爺。左西說:“爺爺,我們可說好了。以后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在燈塔下面等你?!睜敔敭敃r激動得淚眼婆娑,兩手亂顫。兩年前,當爺爺最后一次出走未歸后,左西每次放學都在燈塔下面看書寫作業(yè),晚上還要拉上爸爸媽媽到燈塔下面玩耍。他守住心里的秘密,期待著他和爺爺?shù)募s定能帶來意外的驚喜——他從沒把那個約定告訴任何人。可爺爺爽約,左西一直沒有等來爺爺,直至徹底失望。
左東理解兒子的心情。兒子只因為想念爺爺才鬧出張冠李戴的笑話。父親身體好著的時候,和左西沒大沒小,祖孫倆的關(guān)系好得跟哥們兒似的,哪怕駝背了,還心甘情愿趴地上讓左西當馬騎。父親很得意,經(jīng)常對他的那些老哥老姐們說:“我現(xiàn)在最好的朋友是左西。”這話不止一個人傳進左東的耳朵。有一個典型對比的事例讓左東搞不清“隔代親”到底是種什么親。剛上學那陣,調(diào)皮的左西常常玩得忘性,學校布置的家庭作業(yè)交白卷。老師屢次打電話,要求家長督促孩子回家后搞學習。有一次把左東搞煩了,他決定象征性地教訓教訓兒子。他讓左西趴在凳子上,用雞毛撣子抽他的屁股。才只打兩下,父親就斜插進來,擺開顫巍巍的雙手擋住左東手里的雞毛撣子說:“西西不做作業(yè)是該打,但我保他一次,只保他這一次?!焙髞?,每當左東要給兒子一點顏色瞧瞧的時候,父親總是站出來“只保他這一次”,而且是那種奮不顧身的架勢。左東記得自己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可不是這個態(tài)度,每次都往死里揍他,用的是毛竹的枝條,理由是玉不琢不成器。一向信奉“棍棍棒棒出好人”的父親到了孫子這輩,他的教育觀怎么就變得沒原則了?
“爸爸,放了寒假,你要帶我去找爺爺?!弊笪髦v完“抓爺爺”的遭遇后,突然提出要求。
左東說:“嗯。”
“我們要把爺爺找回來過年。”
“嗯。”
“爸爸,你不能騙人。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睂Π职掷鲜青培培诺姆笱軕B(tài)度,左西顯然不滿。
左東驚悚一下:“爸爸怎么會騙你呢?”
兒子尖銳地指出:“你每次都說,爺爺自己會回來的,他想念他的西西??伤恢倍疾换貋恚隙ㄊ敲月妨?。爺爺出門時是大熱天,他只穿很少的單衣,他會凍著的,他怕冷,每次夜里都要燙腳才睡得好?!?/p>
左東把兒子攬入懷里,一只手不停地在小腦袋上摩挲,嘴里囈語般地念叨著:“我們西西懂事了,懂得疼爺爺了。你是爸爸的好兒子,是爺爺?shù)暮脤O子?!眱鹤拥脑捪褚话训蹲釉M左東心里。兒子給他出了道難題。這個年父親能不能回來團圓,他沒有把握。他沒理由不答應(yīng)兒子寒假里一起去找爺爺?shù)囊螅芍袊?,連目標都沒有,上哪兒去找?
父子間的對話讓手機鈴聲打斷。左東遞一眼過去,余小小會意后領(lǐng)著左西去他的房間里寫作業(yè)。左東在客廳里壓低著聲音和“父親”交流。“父親”還是一味地責怪“東兒”為什么長時間關(guān)機,而且電話打通后態(tài)度不冷不熱?“難道世上只有瓜連籽,沒有籽連瓜嗎?”電話里的“父親”火氣很大,連珠炮似的詰問,不給左東留下任何解釋的余地。左東倒是真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喏喏應(yīng)聲,接受“父親”的批評。
瞅準電話的間隙,左東插問一句:“你……身體還好吧?”
“我的身體這半年垮得很,人家養(yǎng)兒跟著享福,我養(yǎng)兒也跟著享福了,是面糊。幸虧院里領(lǐng)導對我很照顧,不然,我的骨頭只怕能擂鼓了。”
“爸爸,你住院了?”左東進入角色,叫聲貼心貼肺,聽上去并不勉強。
“我沒住醫(yī)院,我說的是岳麓區(qū)養(yǎng)老院。是你交錢讓我住進來的,你喝了忘魂湯?你讓鬼摸了頭?”
“我這不是急的嗎?”左東總算摸清了老人的一點底細,他說:“爸,你別著急,我這陣很忙,年前一定回來看你?!?/p>
兒子沖進客廳的時候,左東顯得措手不及。他在客廳內(nèi)不停地叫著“爸爸”,左西又不是聾子。
左西說:“爸爸,我好像聽到你在和爺爺打電話?!?/p>
情急之下,左東公開撒謊:“我沒有啊。”
“你狡辯。”左西把爸爸平時批評他的詞都借用了。“我明明聽到的,你不承認。你還說要去看他,是不是你把爺爺藏起來了?”
余小小從廚房出來,替左東解圍:“西西,爺爺沒有手機,你又不是不知道,別和爸爸吵,我們吃飯?!?/p>
左西吃飯時心不在焉。左東給他碗里夾菜,夾他最喜歡吃的土豆絲,舀他最喜歡喝的西紅柿蛋湯。左西不領(lǐng)情,他把土豆絲退給爸爸碗里,擋住舀湯的調(diào)羹。只吃完小半碗,左西就丟下碗筷要走。余小小哄兒子:“小孩子每餐必須吃兩碗飯,不然就長不到姚明哥哥那么高?!弊笪鲗⑿艑⒁傻叵肓艘幌?,很大人地說:“我今天沒胃口。我要做作業(yè)。我不要長姚明哥哥那么高?!?
說完,他就進了自己房間。房門甩出很沉的聲響。
4
七點半準點開出。左東第一次坐動車出遠門,走得有點倉促。
從上海虹橋站出發(fā),五個半小時就可抵達長沙南站,二等座花了不到五百元。這趟遠行,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兒子,極少一部分是想解開一個謎團——一個誤把別人當成自己兒子的老人究竟有著怎樣的人生。
昨夜里沒睡好。晚飯后兒子進房間做作業(yè),兩個小時還不見出來。左東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趴睡在桌面上了。一雙小手從兩邊對稱地垂下來,像吊在藤蔓上的兩條絲瓜。胖嘟嘟的臉蛋像案板上的面團擠壓得變形,臉上明顯殘留著風干的淚跡。鋼筆落在地板上,作業(yè)本上的字跡顯然被淚水洇開過、漫漶過——左西是帶著思念爺爺?shù)膫兴サ摹@個可憐的孩子!
“要不,我們先把長沙的老人給西西當爺爺認下吧?!笔帐昂脙鹤铀X后,余小小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父親老是沒訊息,成了夫妻倆的一塊心病。毫無疑問,這個“病”已經(jīng)傳染給兒子。對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來說,這是不公正的,兒子承受不起。事實證明,一個兒子在生活中缺少父親是不完整的,一個孫子在生活中缺少爺爺是很可憐的?!澳悴皇窍胍屔钪匦麻_始嗎?這或許就是一個契機?!庇嘈⌒‘斨袑W老師,習慣把問題理想化。他的提議讓左東覺得有道理,但左東行事的風格一向沉穩(wěn)。夫妻倆在性格上的這種互補性使他們在決定某個重大事項時顯得理性而穩(wěn)妥,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是由左東先到長沙走一趟,探探路,見見這位贗品“父親”。如果自己的父親真的回不來,不妨先將老人移花接木,給左西一個臨時交代。老人那邊視情況而定,送他一份精神安慰也沒什么不可以——沒人會伸手打一張笑臉的。
下了動車,左東又倒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才抵達位于長沙市西的岳麓區(qū)。出門前都計劃好了,他不會貿(mào)然去見“父親”,而是先到養(yǎng)老院就近的派出所咨詢,最好能打探到關(guān)于老人的某些信息。值班的是個眼鏡警察。他態(tài)度和藹,聽說造訪者從老遠的大上海來,熱情尤甚,當即就打電話給管養(yǎng)老院那一塊的片兒警。沒多久,一個老警察過來,把左東領(lǐng)進他的辦公室。看來,這里的治安基礎(chǔ)工作很扎實。老警察對管區(qū)的情況了如指掌,聽左東把情況大致一介紹,馬上搖頭說:“他呀,裴老頭。這人真是可憐,本來有點老年癡呆,兒子出事前,又查出肝癌晚期,沒多少日子了……哎,這人啦,都是個命?!?/p>
進一步聊開,左東對老人的情況有了更多了解。老人的兒子叫裴東,就這么個獨子,大學畢業(yè)后在上海一家中外合資企業(yè)打拼,一步步干到高級主管,一年四季滿世界飛。忙于事業(yè)的“東兒”而立之年后結(jié)的婚,據(jù)說娶了個洋媳婦,混血孫子才點點大。“東兒”本想把老父親留在上海住,可老人吃慣了長沙火鍋的重口味,說慣了地道的長沙話,一直對上海生活不適應(yīng)。三次去,一次比一次住得短。最后一次,只待了三天就嚷著要兒子送他回長沙。“東兒”沒辦法,只得掏錢把父親安置在養(yǎng)老院里??删驮谌掳巳漳翘炝璩?,他乘坐了吉隆坡飛往北京的那次倒霉的航班……
盡管左東曾經(jīng)有過種種設(shè)想,但老人這樣的遭遇還是超出了他的意外。他不得不從心底里承認,這是一次失敗的“尋根”之旅。他想了想,然后掏出兩千元錢交給老警察,讓他轉(zhuǎn)交“父親”,就說是“東兒”的心意。
“這么遠跑一趟,不見上一面,何解咯?”老警察不明白左東為什么要走。
左東解釋說:“我的假兒子身份不僅不能給老人帶去安慰,相反會更加刺激老人,加重他的病情。所以,還是不見面好。”
回到上海,左東第一件事情是去找移動公司理論。
“為什么把馬航難受害者用過的號碼給我?”
還是上次換號的那位漂亮妹子。她一臉無辜的表情:“怎么,你說它原來的主人出事啦?”
左東反應(yīng)過來。這個情況她或許真不知道,自己可能錯怪了人家。他感嘆說:“你們公司也太不把顧客當回事了,簡直不可思議?!?/p>
妹子并不示弱:“按規(guī)定,一個號碼停止使用三個月后,公司有權(quán)處理。再說,這個號碼是你自己選定的。我記得,你算過兩遍。”
左東無話可說,他提出要回自己的原號碼。
這倒不難。前后不過幾天時間,他的號碼沒讓別人弄走。
妹子把號碼卡給左東時,沒忘了揶揄他:“我說過,吉利之說是騙人的鬼話,先生還是回到原來的生活最好?!?/p>
左東一咬牙,干脆買下個“蘋果”手機,將原來的卡號裝進去的那一刻,他恍然有種找回自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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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多,左東在河南新鄉(xiāng)市火車站下車后,和“馬總”取得聯(lián)系?!榜R總”說,他正在外面辦事,暫時趕不回來,讓左東先找個賓館住下來,中午他一定回市里面見左東?!榜R總”也算慷慨之人,以飽滿的熱情說:“左哥孝心可嘉,又夠朋友,中午我請客。”
沒買著臥鋪,硬座上挺了一夜,左東正想好好睡一覺。就在昨天夜里,他突然接到“馬總”的電話,說是有他父親的確切消息,并可以幫助左東找到人——“馬總”在出差途中,無意間從報紙上看到了那則“尋人啟事”。兩年來,這種似是而非的電話太多,左東不會輕信。問題是,這個“馬總”和以往任何提供信息的人都不同,他不是在獻愛心,開口就向左東提條件,公開索要“勞務(wù)費”?!榜R總”的原話是:“對不起,朋友。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有好處的事情才做?!薄榜R總”的一番話使左東理解成中原人的率性,信息的可靠性在他的頭腦里反而提升。他擔心的只有一點,“馬總”會不會漫天要價。還好?!榜R總”說了,他只要兩萬元。左東說:“能不能少點?”對方一口回絕,還開導左東說:“少跑幾趟冤枉路,錢就省出來了,少了這個數(shù)沒得談。”左東想想也在理,兩年過去,錢花掉不少,結(jié)果又怎樣?還不是竹籃打水?于是滿口應(yīng)承下來。左東還想知道關(guān)于父親的更多細節(jié),“馬總”顯得很不耐煩。他說:“不要問得太多,我如果把所有的信息都告訴你,下面的游戲還怎么玩得下去?生意人講究誠信,如果你認為我在騙人就算了。”左東毫無辦法,只好按約定帶現(xiàn)金到新鄉(xiāng)市交錢領(lǐng)人。
左東臨時下榻的賓館就在火車站附近。心里裝著父親,他哪有睡意?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十一點多鐘,“馬總”電話告知,車子就停在樓下,請左東馬上下去吃午飯,邊吃邊談?!榜R總”親自駕車,在鬧市中心彎來拐去,最后停在一家餐館門口?!榜R總”說,這里是新鄉(xiāng)市最有特色的餐館,要請左先生品嘗地道的新鄉(xiāng)風味。
包間定在二樓?!榜R總”一共三人。賓主坐定后,“馬總”指著兩個年輕人介紹說:“這是我最好的兩個兄弟,令尊的消息就是他倆提供的。其實,我長期在生意場上混,不缺那點小錢,怎么會開口向左先生要錢呢?可是,他們二位混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
左東善解人意地說:“只要能找到父親,付點勞務(wù)費是應(yīng)該的,我已做好安排?!?/p>
服務(wù)員在不停地上菜,大圓桌上大盤小碟的熱菜涼菜有了七八個?!榜R總”微笑著和服務(wù)員點頭招呼,看樣子他是這里的常客。
“這樣吧,吃完飯我們就去鄉(xiāng)下見老爺子。我把他收留在我姑媽家里。左哥,不是我不信你,你得預(yù)付我一萬元錢。”其中的一個胖子說話了。
“馬總”攔住他說:“胖子,人家既然來了,何必那么短見。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另一個小年青說:“馬哥,胖子的事你少管?!?/p>
“馬總”大不悅:“怎么,不買大哥的面子?不就是一萬元錢嘛,我先給你,真是!”說完,他要下樓去車上取錢。
左東不想讓他們傷了兄弟和氣,把自己的事情辦砸。他攔住起身的“馬總”,拿出一萬元現(xiàn)金交給胖子。這時候,小年輕接到一個電話。他用的全都是新鄉(xiāng)地方方言,語速很快,聽起來像唱歌。左東尖著耳朵也沒聽出個子丑寅卯。收好電話,小年青對“馬總”說:“馬哥,我得先走一步。”
“馬總”沒給他好臉色,說:“就你事多,比總理都忙?!?/p>
小年青觍著臉嘿嘿笑,對左東拱手道:“對不住,我不能陪你吃飯了?!?/p>
小年青一下樓,胖子就嘀咕開了:“走了也好,我看見他心里不舒服?!?/p>
“馬總”批評說:“都是道上混的朋友,你不能這么說話?!苯又?,他給胖子作指示:“你去催催老板,我點的兩個爐子,讓他們快點上,得罪老子的客人,下次別想照顧他的生意?!迸肿宇I(lǐng)命,“嚓嚓嚓”地踩得樓梯一陣亂響。
只剩下“馬總”的時候,左東和他簡單地聊了幾句。左東感到有些尿急,隨口說:“我想方便一下?!?/p>
“馬總”朝東頭指指。
等左東解決掉再回到包間的時候,桌邊空空如也——“馬總”閃人了。
接下來的事情很糙人。這個飯局歸左東買單。結(jié)賬時,餐館老板還說“馬總”拿走了兩條“和天下”香煙和兩瓶五糧液酒,一起算在左東賬上。餐館老板并不認得什么張總馬總,他們薅住左東,就不怕沒人結(jié)賬。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吃與不吃都是左東的!
回到上海,左東對誰都沒說這次丟人的經(jīng)歷。他只是在心里安慰自己:為了父親,哪怕就是被騙一次,也是值得的。
就在左東單刀赴會的時間里,左西和長沙方面的“爺爺”“勾搭”上了。左東把舊手機丟在家里,連號碼卡都沒拆掉。電話一響,左西就好氣地接聽。長沙老人聽出童音,馬上叫左西“孫兒”。左西聽不懂長沙話,對老人說:“你的話好難聽呦,你不會說普通話嗎?”老人馬上換成塑料普通話交流。左西又說:“我不是你孫子,你是找我爸爸有事吧?”老人說:“找你也一樣。你這小東西,你爸是我兒子,你不是我孫子是什么?嗯?”左西說:“你說你是我爺爺,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老人說:“你爸爸告訴過我,可爺爺記性差,忘記了?!弊笪饔窒氲揭粋€問題:“你的聲音不像我爺爺。”老人說:“爺爺?shù)穆曇羰强梢宰兊?,你沒看過動畫片嗎?”左西懵了,他想,這個老人或許真是爺爺。他如果是爺爺?shù)脑?,一定又發(fā)病了。他問:“你記得那個燈塔嗎?”老人說:“記得,肯定記得。你爸爸要回來看我的,你也一起來,爺爺?shù)戎恪貋怼!彪娫捓锏穆曇魸u次微弱,老人幾乎是憋著氣才吐完最后幾個字。左西還想問幾個問題,那端的聲音斷了,爸爸的手機也恰好沒電。等左東回到家里,再把電話打過去,手機的提示音是關(guān)機。
三天后,左西放了寒假。一家三口意見高度統(tǒng)一,年內(nèi)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長沙看望老人。真相不解開,左西會糾纏不休,而且換號后的這些日子,老人已經(jīng)介入他們的生活之中,讓夫妻倆心里放不下。
他們選擇一個晴天乘動車出發(fā)。在長沙市岳麓區(qū)某派出所,負責接待的片兒警告訴他們,肝癌老人已經(jīng)去世。老警察欣慰地說:“老人是和他孫兒聊著聊著就去了,他死得很知足……”
少一,本名劉少一,湖南作協(xié)會員,2015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現(xiàn)供職于湖南省石門縣公安局。2013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有作品散見于《當代》《民族文學》等刊物,多部作品被《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轉(zhuǎn)載,獲首屆“土家族優(yōu)秀作品獎”、2016年《民族文學》年度獎、第十二屆“金盾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