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C 文章編號:1672-1578(2017)08-0098-01
“頂真”,一般在詩詞中多見,而韓愈的議論性散文,也常用“頂真”,除了增進文辭的修辭效果,也還有突出文章意旨的作用。例如《師說》開頭:“古之學(xué)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薄皫煛迸c“惑”都用了“頂真”,既是為了順暢語勢,也是為了強調(diào)“師”的重要性(傳道、受業(yè)、解惑)以及“從師”的必要性(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之所以強調(diào)“師”的重要性與“從師”的必要性,實是針砭時弊,有感而發(fā)的?,F(xiàn)在“圣人”(圣明的人)與“眾人”(一般的人)的差距越來越大(“圣益圣”,“愚益愚”),原因就在于“圣人”的“從師問焉”和“眾人”的“恥學(xué)于師”。而“恥學(xué)于師”的根源在于對“師”的作用的認(rèn)知有誤,那些“愛其子”的“有些人”,以為“師”的作用僅限于“授之書而習(xí)其句讀”,連起碼的“解惑”都不認(rèn)可,又怎么會贊同“受業(yè)”?更不用說會肯定“傳道”了。那么為何會有“師”的作用僅限于“授之書而習(xí)其句讀”的認(rèn)知?原因在于這些人以為“業(yè)”(學(xué)業(yè))和“道”(道理),會隨著年齡的加大和地位的提升同步增長,如此還需要“師”的“解惑”、“受業(yè)”和“傳道”嗎?由此形成的惡果,便是作為社會精英階層的“士大夫之族”的智慧,現(xiàn)在竟然比不上他們看不起的“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所以應(yīng)該恢復(fù)從師學(xué)習(xí)的風(fēng)尚和傳統(tǒng)?!皫煛辈环帜挲g大小和地位高低,能者為師?!皫煛辈豢梢蝗諢o,是因為“惑”會時常有。由此,“師”與“惑”的“頂真”,實與本文所要論述的議題有緊密的聯(lián)系。
這可以從《馬說》一文中得到印證:“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世上本無千里馬,千里馬是因為有了伯樂方能存留。伯樂既是千里馬的幸運,又是千里馬的悲哀。這說明即使是千里馬,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實際上,是不是千里馬,拉出來遛一遛就能驗證,現(xiàn)在將它和非千里馬放在同一地方,怎能顯現(xiàn)千里馬的本領(lǐng)?而伯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此篇短文重在議論千里馬的境遇,而非伯樂。
其他的例子尚有“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龍說》)中的“云”;“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紀(jì)綱者,脈也。脈不病,雖瘠不害;脈病,而肥者死矣”(《醫(yī)說》)中的“脈”;“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送李愿歸盤谷序》)中的“盤古”;“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原道》)中的“道”和“德”;“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原毀》)中的“是”等。所用“頂真”的地方,都是作者重點議論的對象。
宋人陳善說韓愈的散文是以文為詩,主要是贊韓愈的文字有詩一樣的美感。詩多用修辭手法來顯示它的形象思維,如比喻:“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保ㄙR知章《詠柳》)春風(fēng)本是無形的,不可捉摸的,用“似剪刀”就形象地描繪出來了。如對偶(對仗):“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保ǘ鸥Α督^句》)在這一聯(lián)中,“兩”和“一”是數(shù)量詞對數(shù)量詞;“黃鸝”和“白鷺”,既是名詞相對,其中“黃”與“白”又是顏色之對,“翠柳”與“青天”也是如此;而“鳴”與“上”則是動詞對動詞。這是對偶精巧的一例。如頂真:“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里?!保ɡ畎住栋自聘杷蛣⑹鶜w山》此詩多用頂真格,即下一字之首,重復(fù)上一字之尾的詞語,具有民歌復(fù)沓歌詠的風(fēng)味,增加了音節(jié)的流美和情意的纏綿,使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達到和諧的統(tǒng)一。韓愈的散文,不乏修辭手法,特別是在以邏輯思維見長的議論性散文中出現(xiàn),其作用當(dāng)然就是要突出散文的議題,加強散文主題思想的凸顯。
韓愈的散文,在唐宋八大家中首屈一指,時代的先后不是主因,主要原因在于他的散文有一種他人無法比擬的氣質(zhì)。韓愈的散文得之于經(jīng)典文學(xué)的滋養(yǎng)又將此進一步發(fā)揚光大:“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jǐn)嚴(yán),《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保n愈《進學(xué)解》)?!绊斦妗辈皇琼n愈的發(fā)明,在韓愈之前的詩(如《詩經(jīng)》)和文(如《莊子》)中已有先例:“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睢》)“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保ā肚f子·逍遙游》)“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quán),明于權(quán)者不以物害己。”(《莊子·秋水》)“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保ā肚f子·齊物論》)“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莊子·至樂》)
但韓愈的運用“頂真”,在此基礎(chǔ)上有發(fā)展,便是在議論中增強辯證的意味。比如《龍說》中的“龍”和“云”,“云”原是“龍”噓而成的氣,但“龍”需乘“云”氣才能“茫洋窮乎玄間”?!霸?,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其意便是:“云,是龍的能力使它有靈異的。至于龍的靈異,卻不是云的能力使它這樣子的。但是龍沒有云,就不能顯示出它的靈異。失去它所憑借的云,實在是不行的啊。”《龍說》中的“龍”與“云”其實是有所指的,“龍”即“君”,“云”即“臣”,闡明賢臣離不開明君的任用,明君也離不開賢臣輔佐的道理。雖然闡釋了“龍”(君)與“云”(臣)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而且不敢將“龍”(君)和“云”(臣)并列,因為“云”(臣)是因“龍”(君)起,但是強調(diào)了“龍”(君)和“云”(臣)的缺一不可,實際上是把重點放在了“云”(臣)這一方,即不能輕視“云”(臣),“頂真”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再如《原毀》:“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敝械摹笆恰保小笆恰?,必然有“不是”,那么此中的“是”指的是什么呢?就是“古之君子,其責(zé)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薄柏?zé)己也重以周”才會“待人也輕以約”,“待人也輕以約”正是“責(zé)己也重以周”的體現(xiàn)?!安皇恰本褪恰敖裰印钡摹捌湄?zé)人也詳,其待己也廉”。“是”為正確的態(tài)度,“不是”為錯誤的態(tài)度。作者所要鼓勵并提倡的當(dāng)然是正確的態(tài)度。
韓愈提倡“古文運動”,為的就是要“文以載道”,形式是為內(nèi)容服務(wù)的,所以形式不能取代內(nèi)容;反之,內(nèi)容需要有好的形式,才能得到最好的體現(xiàn)?!绊n以文為詩”,只是說明韓愈對于散文語言有很高的要求,也因此形成了韓愈散文獨樹一幟的特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