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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解碼 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

      2017-08-24 14:17:31吳鉤
      南方周末 2017-08-24
      關(guān)鍵詞:司法官司法制度錯案

      吳鉤

      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

      當(dāng)出現(xiàn)“放過壞人”與“冤枉好人”的兩難困境時,寧可選擇“失刑”,也不冤枉無辜之人

      讓我先講一個司法故事:南宋淳熙年間,江西有一個叫做程念二的平民,被人謀殺身亡。他的妻子阿梁、阿梁的奸夫葉勝成了犯罪嫌疑人,一些證據(jù)顯示:阿梁勾搭奸夫,謀殺了親夫。但是,在法院審理這個案子時,阿梁招供之后又翻供,翻供之后再招供,按照宋朝“翻異別勘”的司法制度,嫌犯一旦翻供,必須重組法庭,重新審理。所以程念二被殺一案,審了九年,還是未能結(jié)案,阿梁“節(jié)次翻異”,朝廷“凡十差官勘鞫”。在漫長的審案過程中,葉勝病死于獄中。

      第十審時,法院判阿梁罪名成立,秋后問斬;中央法司亦“已降指揮處斬”。但行刑前,阿梁又一次喊冤翻供,朝廷只好“復(fù)差江東提刑耿延年親勘”。這一回,阿梁改變了之前的供詞,將罪責(zé)全部推給奸夫葉勝:“程念二原系葉勝殺死,阿梁初不同謀”。但此時葉勝已死,死無對證,這個案子便成了疑案。

      法官耿延年將審理結(jié)果上報朝廷。圍繞案子當(dāng)如何作出終審裁決,宋廷進行了一次“議法”,最后采取了刑部尚書葛邲的意見:根據(jù)古老的司法原則,疑案當(dāng)從輕處理,民婦阿梁“特貸命,決脊杖二十,送二千里外州軍編管”。

      有重大殺人嫌疑的阿梁最后免于一死,乃是得益于宋朝刑法對一項古老司法原則的繼承:“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相傳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聞名于世的大法官皋陶提出來的。宋朝之前,“罪疑惟輕”只是一種抽象的司法理念,宋人則將“罪疑惟輕”的精神融入到司法制度設(shè)計中,其中包括錯案責(zé)任追究的制度。

      宋人將錯案分成四大類型:

      1)故入人罪(司法官故意將無罪之人判有罪,或?qū)⑤p罪判為重罪);

      2)故出人罪(司法官故意為罪犯開脫,將有罪之人判無罪,或者重罪輕判);

      3)失入人罪(司法官誤將無罪之人入罪,或誤將罪輕者重判);

      4)失出人罪(司法官誤將有罪之人判無罪,或誤將罪輕之人判重罪)。

      宋政府對“故入人罪”、“故出人罪”的處罰特別嚴(yán)厲,以“同態(tài)報復(fù)”為責(zé)任追究的基準(zhǔn),舉個極端的例子,如果某個司法官員故意判無辜者死罪,或者故意將犯死罪者判無罪,日后這一錯案若被發(fā)現(xiàn),司法官將反坐死罪。

      “失入人罪”盡管不存在主觀構(gòu)陷的故意,但在客觀上已經(jīng)致使無辜者被罪,因此也不能不追究法官的責(zé)任。根據(jù)熙寧初年的一項立法,“失入死罪,已決三人,正官除名編管,貳者除名,次貳者免官勒停,吏配隸千里。二人以下,視此有差。不以赦降、去官原免?!狈赶隆笆胨雷铩边^錯的司法官,將被分別處以“勒?!保ㄍB殻ⅰ俺保ㄩ_除公職)、“編管”(限制人身自由)、“配隸”(發(fā)配遠(yuǎn)惡方服役)等懲罰;而且,以上懲罰不得因為國家大赦、本人退休而得到赦免。

      相比之下,宋朝對“失出人罪”的處罰非常之輕,更準(zhǔn)確地說,在北宋元祐七年(1092)之前,宋政府對“失出人罪”基本上不予處罰。熙寧八年(1075),洪州發(fā)生了一起錯判:當(dāng)?shù)胤ㄔ簩⒎赣型阶锏姆溉溯p判為杖罪。失出人罪的司法官因此受到彈劾,但刑部司法官劉袞駁議,認(rèn)為“洪州官吏當(dāng)原”,并提議“自今官司出入人罪,皆用此令”,意思是說,今后不管“失出人罪”還是“失入人罪”,都可以援引洪州例,給予諒解。大理寺反駁說:“失入人罪,乃官司誤致罪于人,難用此令。其失出者,宜如袞議?!敝厣辍笆肴俗铩北仨殕栘?zé),“失出人罪”才可免責(zé)。

      元祐初年,還有官員建議:“天下讞獄,失出入者同坐?!睂Α笆С鋈俗铩钡乃痉ü?,視同“失入人罪”,同樣問責(zé)。但這一建議受到給事中喬執(zhí)中的反駁:“先王重入而輕出,恤刑之至也。今一旦均之,恐自是法吏不復(fù)肯與生比,非好生洽民之意也。”其議遂寢。

      到了元祐七年,又有臣僚從司法公正的立場提議:“法寺斷獄,大辟失入有罰,失出不坐。常人之情,自擇利害,誰肯公心正法者?請自今失出死罪五人,比失入一人,失出徒、流罪三人,比失入一人者。”這回宋哲宗同意了,“著為法”。但過了幾年,元符三年(1100),宋政府又恢復(fù)了“失出不坐”的司法原則,因為刑部提出,“祖宗重失入之罪,所以恤刑。夫失出,臣下之小過;好生,圣人之大德。請罷失出之責(zé),使有司讞議之間,務(wù)盡忠恕?!?/p>

      “失入”有罪,“失出”無責(zé),會產(chǎn)生這樣一種司法導(dǎo)向與司法激勵:當(dāng)法官面對一起存在疑點的刑案時,會傾向于對犯罪嫌疑人作出輕罪或無罪判決。從而在客觀上達(dá)成了“罪疑惟輕”乃至“疑罪從無”的司法效果。從司法公正的角度來說,這一司法導(dǎo)向當(dāng)然有著不必諱言的缺陷;但換一個角度看,這么做又確實可以減少無辜之人含冤被罪。這便是“失出不坐”的價值。

      我們的司法工作一直強調(diào):“絕不放過一名壞人,也絕不冤枉一名好人?!边@自然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現(xiàn)實中卻往往存在兩難的困境:面對一名證據(jù)并非確鑿的犯罪嫌疑人,如果判有罪,可能會“冤枉好人”;如果判無罪,則可能會“放過壞人”。怎么辦?現(xiàn)代司法制度采取了“疑罪從無”的原則,宋人則采用“罪疑惟輕”的原則。

      “疑罪從無”與“罪疑惟輕”盡管并非完全是同一回事,但它們的價值取向卻是一致的,那就是,當(dāng)出現(xiàn)“放過壞人”與“冤枉好人”的兩難困境時,寧可選擇“失刑”,也不冤枉無辜之人。

      (作者系歷史學(xu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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