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的中國哲學課

劉梁劍

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邁克爾·普鳴開了一門中國哲學公選課，從人生智慧的角度把中國傳統思想稀釋成了簡單易行的人生指南。

讓中國哲學說英語

自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與西方的思想交流存在明顯的“逆差”，甚至呈現為中國單向度地從西方輸入“先進”思想的態(tài)勢。哲學亦是如此。我們學習西方哲學不同歷史時期各種流派，同時拿西方哲學做樣子，從中國傳統中整理出“中國哲學”。不過，最近十幾年以來，中國哲學越來不甘心于“學徒”狀態(tài)（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胡曉明教授語），謀求創(chuàng)建具有中國氣象、有別于西方的哲學形態(tài)。大江南北，一些哲學工作者開始轉變?yōu)檎軐W家，代表性人物包括北京首都師范大學陳嘉映、中國社科院趙汀陽、廣州中山大學陳少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楊國榮與貢華南等。另一個趨勢則是讓中國哲學說英語，走出國門、走出漢語圈，進而謀求影響英語世界的主流哲學。越來越多的當代中國哲學著作英譯本在國外知名出版社出版，越來越多的高校面向留學生開設中國哲學全英文項目。

在此背景之下，聽到下面的消息無疑令人振奮：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邁克爾·普鳴（Michael Puett）開了一門中國哲學公選課，人氣極高，成為僅次于《經濟學原理》和《計算機科學入門》的熱門課程，上課地點就在桑德爾等“大?！遍_過課的桑德斯劇場。對于年輕的美國學生來說，來自異域的古老的中國哲學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魅力？2016年4月，普鳴與克里斯蒂娜·格羅斯-洛合作，在中國哲學授課講義的基礎上出了一本篇幅不大的書《道》（The Path）。該書一經問世，便不可思議地釋放出作者在“致謝”中所預言的“巨大潛力”，25個國家購買了它的版權，中文版被定名為《哈佛中國哲學課》。

誤讀與“偏”讀

這樣的書，自然要找來一讀。翻閱中譯本及英文本之后，卻不免感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豆鹬袊軐W課》從人生“智慧”的角度把中國傳統思想稀釋為簡單易行的心靈雞湯，對中國古典文獻的妙讀有時基于誤讀或“偏”讀，還偶爾帶點知識上的硬傷。中譯者改易書名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章、節(jié)、目的標題也是隨心更換。雖是11萬字的小書，漏譯、增譯、省譯、改譯、誤譯的地方為數不少。

茲舉幾例。在全書最末一段，作者寫道：“從日常生活中最細微之事開始，我們改變萬事萬物。如果我們由此開始，萬事萬物就取決于我們?！边@兩句話大概呼應了整本書的副題“思考萬事萬物的新思路”。中譯本則省譯、改譯為“從日常生活中最細微之事開始，重塑你的人生吧”。倒是更有勵志的口吻了。

作者在書中引用了“始者近情，終者近義”，出自《性自命出》，上世紀90年代新出土的郭店楚簡材料。這句話本是說，禮最初因人情而作，最終又能夠讓人性達于中正。但作者的闡釋則是：我們最初處于“憑借情感隨意應對事物的狀態(tài)”（情），但通過禮儀，我們最終達到“更好的回應方式”。作者的闡釋也許不無妙處，卻是基于對文獻的誤讀。

作者還說：“關于孟子學說的文集《孟子》由他的弟子在他死后編輯而成?！睋妒酚洝っ宪髁袀鳌酚涊d，孟子晚年“退而與萬章之徒……作《孟子》七篇”，這是說孟子生前就和弟子萬章等人一起編撰《孟子》一書。再如作者寫道，“孔子的弟子經常向他請教‘善的定義，孔子則根據場合的不同給每個人一個不同的答案”。這里的“善”，英文本作“goodness”，恐怕是“仁”之誤。作者把“仁”譯為“a sensitivity of goodness”，于是“仁”與“善”在普鳴那里便形近而訛了?！墩撜Z》記載了子貢、仲弓、司馬牛等弟子向孔子“問仁”。如顏淵問仁，孔子回答說，“克己復禮為仁”；樊遲問仁，孔子回答說，“愛人”。

第四章，中譯本標題為“孟子與仁義之道”。如照英文本直譯，則為“論決定：孟子和變化無常的世界”。中譯者如此變易標題，不知出于何種考慮。一種揣測：譯者認為，孟子的核心思想是仁義，而從“決定”的角度解讀孟子未免有點“偏”。實際上，當作者說，“孟子認為，我們在規(guī)劃生活時認為一定會發(fā)生的事情，恰恰會限制我們”，我們實在要懷疑，這完全是作者把自己的觀點安到孟子頭上了。

從好生活到良好生活

然而，這樣一本不無瑕疵的書，這樣一門不無瑕疵的課程，能夠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應該有它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錢穆先生曾說，讀一本書，不是要挑它的刺，而是要學習它的好（參見錢穆：《中國史學名著》）。我們理應思考：普鳴所展示的中國哲學，為什么對于年輕的美國學生來說富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對于我們發(fā)展中國哲學，有何種啟發(fā)？

西蒙-舒斯特版的副題交待了《哈佛中國哲學課》的主旨：中國哲學關于好生活的教誨。普鳴試圖告訴他的學生及讀者：中國古代哲人也像現代西方人一樣關心什么是好生活；不僅如此，他們還提供了革命性的全新視角?，F代西方人對好生活的理解基于以下基本認知框架（在很大程度上，當代中國人亦然）：我們是生活在一個確定的世界中的確定的自我；我們應當向內找到真實的自我，進而依靠我們理性的頭腦，精確規(guī)劃人生，努力實現計劃，成為幸福的人。在這里，理性個體、確定的自我和確定的世界是三個最基本的預設。普鳴試圖通過中國哲學顛覆它們：世界是變化無常的，由一系列無盡的、破碎的、凌亂的偶然組成（《性自命出》《孟子》）；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情感的支配（《性自命出》）；自我是可塑的，而不是通過自省可以發(fā)現的一個單一且固定的東西（《論語》）。因此，我們需要激發(fā)與周遭世界以“氣”相感的神性（《管子·內業(yè)》），培養(yǎng)理性與情感合一的“心”，讓“心”幫助我們應對不斷變化的情境（《孟子》），遵循“無為”的原則溫和而巧妙地把周圍的人與事關聯起來（《老子》），打破思維與行動的固有模式，以真正的自發(fā)性投入無限的流動與變化之中（《莊子》），變革世界，創(chuàng)造幸福（《荀子》）。

普鳴從中國古代哲學感悟到的精神，一言以蔽之，乃是《易經》所講的“變”——盡管他沒有提到《易經》，盡管《易經》講“變”的同時還講“不變”。改變自己，變革世界——這樣的感悟視角似乎也回響著奧巴馬時代的美國精神，“我們可以相信變革”，“我們需要變革”。雖然普鳴的詮釋有時顯得牽強，但通過與聽眾讀者的日常生活相結合，與時代精神相應和，中國古代哲學的智慧變得鮮活可親了。這大概是普鳴獲得巨大成功的關鍵。

在英語中，“good”含義很寬，包括道德倫理意義的“善”（good）。普鳴講“good life”，關心怎么才能過上幸福的好日子，道德倫理意義的“善”顯得可有可無。比如他講孟子，關心的是如何在變動不居的世界中做決定，而不是中譯者改易標題所突顯的“仁義”。又如，“老子”一章的關鍵詞是“影響力”和“高效率”，頗像成功學；“荀子”一章不討論人性善惡，而是討論無物自然、一切皆人為。因此，普鳴所講的“good life”是“好生活”，而非“良好生活”。比起好生活，中國哲學或許更重視良好生活。何為良好生活？哲學家陳嘉映以此為題寫過一本品質極佳的書《何為良好生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其中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其一，良好生活首先從品性、識見、有所作為著眼來看待生活，而有所作為跟成功學沒多大關系。其二，良好生活不是個人內心強大就可以的。良好生活要求某些政治環(huán)境，“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正因此，如亞里士多德所明見，對良好生活的思考不得不引向政治哲學。

哈佛大學東亞系中國歷史教授邁克爾·普鳴與他的著作《哈佛中國哲學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