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見影
明朝萬歷二十五年,張岱出生于江南繁華之地紹興山陰縣。祖上四代為官,家聲顯赫。張岱生來如眾星拱月,錦衣玉食,數(shù)十號仆人圍著他轉(zhuǎn),緊張地盯著他的表情,“喜則各欣然,怒則長戚戚”。
張岱聰穎活潑善對對子,從小就有“神童”之譽(yù)。著名隱士陳繼儒考他,指著堂前《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lián):“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張岱不慌不忙,隨口對出下聯(lián):“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fēng)。”眉公是陳繼儒的號,陳繼儒騎的正是張岱祖父送的鹿,“打秋風(fēng)”是江浙一帶的方言,有占人便宜的意思。小家伙才思敏捷、對仗工整,順便挖苦了一下混吃混喝的陳繼儒。
眉公大笑,這么聰明的小孩,“吾小友也”。
那年口無遮攔的張岱,八歲。
張岱在萬千寵愛中漸漸長大,博聞強(qiáng)識,年少輕狂,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事實上,張岱幾乎精通明末所有的藝術(shù)門類,堪稱集富豪之家的窮奢極欲與文人雅士的精致講究之大成。
張岱好飲茶,有辨水焙茶的絕技。他不僅能辨別水質(zhì)水味,還能吃出產(chǎn)地,曾放言杭州一帶,過口就能確認(rèn)是什么泉。
十八歲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口名為“禊泉”的古井,水質(zhì)上乘?!叭∷肟?,第橋舌舐腭,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闭f禊泉水輕,用舌頭輕抵上顎,入口即逝,很容易區(qū)分。此后“禊泉”名氣大振,引發(fā)哄搶。最后連官府都驚動了,地方官員強(qiáng)行將“禊泉”收為官有。
張岱還反復(fù)研究、精心自制了一款“蘭雪茶”,其形狀“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一時成為飲茶者的新寵,四五年后稱霸一方市場,導(dǎo)致鄰近省市的茶商紛紛把自家的茶葉改名“蘭雪茶”,風(fēng)潮再次因時尚教父張岱而改變。
張岱喜歡看戲,還會演戲;不僅會演戲,還會導(dǎo)戲;不僅會導(dǎo)戲,還會寫戲。張家家伶曾說,主人不僅精于賞鑒,還親自開班授課,戲班在張家演戲就像“過劍門”,焉敢草草!張岱自己也不謙虛,“嗣后曲中戲,必以余為導(dǎo)師”。
興致來了,他還自己登臺獻(xiàn)藝,“科諢曲白,妙入筋髓”。張岱創(chuàng)作的《喬作衙》一劇演出當(dāng)日,萬人空巷,觀者如癡如醉。他就是明朝的梁朝偉加上王家衛(wèi),男男女女都為之瘋狂。
張岱交友自有一套原則:“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庇腥秉c、有嗜好的人才能愉快地做朋友。
他的朋友有一流的學(xué)者文人,也有名不見經(jīng)傳的藝人、工匠、妓女、和尚,三教九流,奇人逸士。他還把志趣相投的人拉入不同的“朋友圈”,有學(xué)歷史的“讀史社”,彈琴的“絲社”,寫詩的“楓社”,還有斗雞走狗的“斗雞社”,隔三岔五地就呼朋喚友出來聚聚。
崇禎七年中秋,張岱組織了一場盛況空前的蕺山亭聚會。“每友攜斗酒、五簋、十蔬果、紅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余床。”繞山鋪了七十多席,共有七百多人。
一眾公子攜美人在側(cè),席地而坐,對酒當(dāng)歌,合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涌,山為雷動,場面蔚為壯觀!酒喝到半夜,大家興致愈發(fā)高漲,又在山亭大擺戲臺,一連演了十幾出,引得附近的居民和僧人紛紛半夜起身前去看戲,擁觀者上千人。
四更時分,喧囂落盡,人群逐漸散去。此時,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光下,濯濯如新出浴。白云冉冉起腳下,遠(yuǎn)處山巔僅露髻尖,恍若置身唯美寫意的水墨山水畫中。
如果張岱只是個會玩兒的公子哥,恐怕歷史也不會記住他的名字。他還做過一些比會玩兒更牛的事情。史書是古代知識分子最高級別的書寫。張岱父輩有治史的傳統(tǒng),家中四世藏書三萬余冊。張岱自幼博覽群書,學(xué)識深廣,善于思考,大膽敢言。二十二歲開始編撰《古今義烈傳》,歷時十年而成,一時驚動文壇。
面對明朝統(tǒng)治集團(tuán)爭權(quán)奪利,肆意篡改歷史,以致“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的“誣妄”狀況,他決心還歷史本來面目,“事必求真,語必求確”,寫出一部經(jīng)得起歷史考驗的信史。
從崇禎元年開始執(zhí)筆,十七年后,明朝覆滅,張岱攜其副本避居深山,直到大清順治十年,才寫成由元末明初至天啟朝歷史——《石匱書》。后來,他又補(bǔ)充編寫了專記崇禎一朝史實的《石匱書后集》。
張岱修史與眾不同之處?!拔颐鞫侔耸杲甬T無缺之天下,平心論之,實實葬送于朋黨諸君子之手,如舉觥而酹,一氣飲干,不剩其滴?!睊侀_他對政治歷史的洞見不談,這種一邊怒陳國家滅亡的苦大仇深,一邊還能聯(lián)想到痛快喝酒一飲而盡的,恐怕也只有張岱了。
張岱少年時曾立下“補(bǔ)天”之志,希望自己成為一塊能派上用場的煉石,去補(bǔ)明朝江山出現(xiàn)的隙漏。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張岱“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曾經(jīng)張家的產(chǎn)業(yè)遍布紹興,他最后卻淪為身無寸土的流民。
苦難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往往是一種成全。張岱在十六歲驚鴻一現(xiàn)考取秀才之后,一生未能中舉,并無功名和政績。其中有一次落榜的原因是:考卷樣式不合規(guī)格!嗯,這個原因很“張岱”。
張岱作為至死未歸順大清的明朝遺老,在反清復(fù)明遭到殘酷鎮(zhèn)壓的過程中,沒有惹來殺身之禍已是萬幸。
張岱最負(fù)盛名的是他遙想當(dāng)年的那些小品文,其中保存了他記憶中繁華靡麗的江南,描述了妙趣橫生的市井生活,更記錄了那些活色生香的傳奇人物。
在滴水成冰的冬夜,一人獨往西湖看冰雪萬千。誰承想,湖心亭中已有二人對坐煮酒,“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千金易得,知己難求,自然大喜過望。
這是張岱流傳最廣的一則小品文,也是一篇追憶。彼時,夢中的西湖已完全被戰(zhàn)爭的霜雪覆蓋,“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初讀時,只覺得張岱太酷、太有趣、太會玩了;再讀時,又覺得天地間一片蒼涼,人生如夢,一枕黃粱;細(xì)細(xì)回味,卻只見得當(dāng)年的西湖,空靈晶映,冰清玉潔,淡遠(yuǎn)疏曠。
人聲鼎沸,鑼鼓喧天,那里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fēng)冷月殘,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肯定是張岱。他享盡繁華,也閱盡蒼涼,體會過徹骨的得到和失去。
然而,他的文字里,沒有悲憤,沒有絕望,沒有怨天尤人和自暴自棄,甚至沒有不甘、不平之氣。在他的骨子里,有改不掉、掩不住、旁人也學(xué)不會的痞氣、蠻氣和生氣,戲謔天成,風(fēng)流自得。年輕時粉絲遍地,羨其華腴,慕其文采,效其瀟灑而從者如云。最后避世三十年,閉門謝客,人家叫不出他姓甚名誰,他還沾沾自喜。最終他卒于何年何月,也是一個謎。后人根據(jù)他存世的作品推算,張岱大概活了九十三歲。
和刻板的文人完全不一樣,張岱頑皮、率性、狂妄、愛湊熱鬧、會來事兒,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混世魔王”,他有趣、有品位、有幽默感、有大境界。
每一次狂歡時,每一次失意時,都會浮想起在湖心亭看雪的張岱。
張岱,你已不在江湖,而江湖還流傳著你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