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生

蘭云峰

一

秋天腰身短，抻將未抻之時，被誰一巴掌拍出老遠(yuǎn)，冬天就堂而皇之地來了。

和平橋橫亙于護城河上，是連結(jié)城鄉(xiāng)的通道，進一步市井繁華，流光溢彩，退一步引車賣漿，雜亂無章。冬天的日頭很容易倦怠，才三四點鐘，就睡意昏沉起來。攤販們曉得怎么打發(fā)無趣的時間，圍在一起斗地主，聚在一處扯閑話，要么袖手枯坐，要么閉目打盹。總之，他們相信，只要捱過這段時光，在落日余暉中會迎來一個熱鬧的晚集。

尹小占的煎餅攤總是很害羞，扭捏在眾多攤位后面，一副曼曼卷卷的淡然。之前，尹小占在餅干廠上班，因為發(fā)不出工資，只好出來擺煎餅攤。城里人蠻怪，把吃飯搞成概念，要保健，要養(yǎng)生，把細(xì)米精面當(dāng)作食品垃圾，對野菜粗糧卻情有獨鐘。攤位不大，口號不響，但雜糧煎餅卻很有市場，每天收攤盤賬，尹小占笑瞇瞇地想，生意不錯，比在餅干廠上班要強，有時一天能掙兩百多塊。

日頭步步偏西，氣溫漸漸走低。爐門封著，仍有余溫蔓延，尹小占坐在小凳上，借著火爐傳遞的溫暖，讀鋪在膝蓋上的《讀者》。在讀書時，他很專注，像個孩子，噙著食指，瞇著細(xì)眼，看到可樂處一個人竊笑，讀到動情時抬頭看看天空，再怔怔地看人來車往。

近旁有人斗地主，五角錢的底，炸彈翻番，兩塊封頂。雖然賭資極小，但卻斗得如火如荼。出牌時，地主一時大意，要把牌收回來，農(nóng)民的階級立場分明，聯(lián)合對抗地主欺壓，申辯，詛咒，謾罵，唾沫四濺，最終不歡而散。尹小占抬頭看看，又搖頭笑笑，繼續(xù)埋頭看《讀者》。

他過來的時候，尹小占絲毫沒有察覺，還沉浸在一篇悲情故事里。他咳嗽一聲，說：“嗨！給來個煎餅?！币≌继ь^，倏地起身，轉(zhuǎn)身要逃的樣子。是潛意識的動作，因為他是城管，而自己是攤販。

他看出了尹小占的窘態(tài)，抱歉地笑了笑，像自證清白，此行與城管職責(zé)無關(guān)，只是單純食客。尹小占也笑了笑，對他的抱歉算是一種回應(yīng)。

打開封門，放上煎鍋，揭開桶蓋，把淡黃色的面稀攪勻。鍋底漸熱，灑上適量的植物油，當(dāng)油香彌漫時，一勺面稀凌空劃弧潑灑下來。攤煎餅時尹小占很專注，掄鍋將煎餅抖動得厚薄均勻，之后，灑上蔥花，敷上醬汁，翻轉(zhuǎn)幾次后，煎餅的芳香就很撩人了。

尹小占把煎餅遞給他。他接過去，遞來伍元紙幣。尹小占搓手搖頭，有些討好地笑著說：“不就一個煎餅嘛！不收錢?！彼麤]打算吃白食，說：“做生意的哪能白送，收下吧！”說完硬往尹小占手里塞。幾番推讓，紙票掉在地上。兩人幾乎同時俯身去撿，結(jié)果兩顆腦袋“嘭”地撞在一起。起身時，兩人又相視而笑。尹小占妥協(xié)了，把錢扔進錢盒，又摸出一個硬幣找給他。

尹小占記得挺牢，他到和平橋守點已經(jīng)一個月零三天了。之前有過兩個守點的城管。最先一個是中年人，馬臉，紅鼻頭，像到了更年期，看誰都是欠錢的主，踢翻菜籃，掀倒三輪車，吃了火藥般罵這個，嚷那個，攤販們都管中年人叫“閻王”。后來，又換了個年輕人。攤販們議論紛紛，說閻王得了肝癌，且是晚期。跟閻王有過口角，甚至有過推搡的攤販卻又唏噓，表示閻王人并不壞，只是脾氣太躁了。

年輕人二十出頭，瘦得像棵豆芽菜，要不是套了身城管制服，都以為他是宅男，或者靦腆的大學(xué)生。從一開始，豆芽菜就沒把自己當(dāng)城管。早上，監(jiān)察車在和平橋巡邏一番，揚塵而去，留下豆芽菜維護市容秩序。但豆芽菜并不熱衷，要么勾頭刷微信，要么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一邊，任由攤販們占道經(jīng)營，高聲叫賣。豆芽菜守點時間不長，頂多半個月的樣子。

后來就是他。

尹小占是個很規(guī)矩的攤販。當(dāng)監(jiān)察車遠(yuǎn)遠(yuǎn)開來時，攤販們像遇到掃蕩的鬼子，推車逃竄的，挑籃狂奔的，四散而去，但當(dāng)監(jiān)察車開走后，許多攤販又殺回來，繼續(xù)占領(lǐng)馬路兩側(cè)，膽大的甚至把攤擺在馬路中央，占盡地利。尹小占呢？就像乖巧聽話的孩子，把攤擺得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來就專注攤煎餅，沒人來就專注看書。

他走了。接過煎餅時，豪爽地咬了一口，邊咀嚼邊朝他點頭，想要夸贊幾句，或者聊幾句閑話，但最終欲言又止，跟尹小占擺擺手，走了。

看著他穿過馬路的身影，尹小占有點后悔，后悔收了他的錢，后悔沒跟他聊幾句，或者問問他的名字。用手推了推眼鏡。

二

徐圖是去年冬天退伍的。從風(fēng)沙肆虐的帕米爾高原下來，徐圖心里五味雜陳，既有擺脫塞外苦寒的慶幸，又有脫下軍裝后的失落；既有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又有面對新鮮事物的不適與膽怯。

岳父有些人脈，徐圖轉(zhuǎn)業(yè)回來后，托人走關(guān)系安置到城建局。去找人時，徐圖跟岳父一起去的。在領(lǐng)導(dǎo)家里，岳父向領(lǐng)導(dǎo)介紹徐圖。徐圖收腹挺胸，面容莊重，抬手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結(jié)果把領(lǐng)導(dǎo)嚇了一跳，忙擺手，坐，坐，不要太嚴(yán)肅。

這線大概是岳父早牽好的，登門拜訪不過是例行程序。岳父跟領(lǐng)導(dǎo)挺熟，寒暄了一陣，就轉(zhuǎn)到了正題。自始至終徐圖都沒說話，其實他很想說，匯報自己的思想，說說當(dāng)兵的情況，但他插不上嘴，就像調(diào)頻對講機，他與他們不在一個頻道。

岳父先是使眼神，暗示徐圖趕緊出手，可他渾然不覺，正襟危坐，近乎石化。岳父又用腳踢了徐圖一下，他以為自己坐姿不夠端正，把胸脯挺了挺。岳父氣得夠嗆，又不能當(dāng)場發(fā)作，只好扭頭對徐圖說：“你看還有什么要匯報的？要不…….”

徐圖恍然大悟，此行不是來坐坐這么簡單，而是要發(fā)射糖衣炮彈。他從衣兜里摸出鼓囊囊的信封，手在顫抖，心在狂跳，徐圖想起第一次給152加榴炮裝填炮彈，當(dāng)他抱著一枚沉沉的炮彈推進裝填機，也像現(xiàn)在一樣，抑制不住的惶恐。

徐圖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起身把信封擱在茶幾上時，仍顯出踉蹌步態(tài)，差點跌倒在地。他想到了電視里的類似情景，說句請您笑納，或者謝謝關(guān)照之類的，但嘴唇抖動幾下都沒說出來。好在領(lǐng)導(dǎo)并不在意，甚至連瞧都沒瞧一眼，與岳父談笑風(fēng)生間就笑納了。

從領(lǐng)導(dǎo)家里出來，徐圖不由長吁一口氣，才發(fā)現(xiàn)后背汗水淋漓，有種近乎虛脫的疲憊。他想，比在帕米爾高原搞武裝越野還累。岳父對他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不滿，在車上，岳父數(shù)落說：“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接人待物靈光點，別像根木頭似的。”徐圖沒吱聲。

岳父又說：“地方的事跟當(dāng)兵不一樣，要轉(zhuǎn)變觀念，盡快適應(yīng)過來，找個單位不容易，知道不？”徐圖“嗯”了一聲。

五個月后，徐圖到城建局報到，被分派到第三中隊。中隊長姓劉，也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身材魁梧，作風(fēng)彪悍，對徐圖的加入并未表現(xiàn)極大熱情，只是安排隊里的老程帶著。剛脫軍裝又穿制服，雖然顏色不同，但對徐圖來說，仿佛又回到了帕米爾高原的軍營。半個月后，徐圖就開始單獨執(zhí)法，負(fù)責(zé)和平橋路段的市容管理。

徐圖喊老程師傅，老程心里受用，但嘴上卻說狗屁師傅，城管這碗飯不好吃喲！老程快六十了，因為風(fēng)吹日曬，再加上謝頂，看起來非常老相。單獨執(zhí)法頭一天，老程和徐圖騎車來到和平橋。處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和平橋，儼然是一個農(nóng)貿(mào)大市場，賣瓜果蔬菜的，賣肉類魚蝦的，治腳氣的，除牛皮癬的，雜亂無章地排在橋的兩端。正是人們出行的早高峰，汽車鳴笛聲，攤販叫賣聲，相互間的吵嚷聲把和平橋變成了一口熬粥的大鍋。

把自行車停好，老程朝攤販們走去，邊走邊喊：“快走！快走！這又不是菜市場?！睌傌渹兂涠宦?。老程也不生氣，走近了又說：“不走是吧？等下有你們好看的。”攤販們知道監(jiān)察車的厲害，一些攤販陸續(xù)推著車走了。也有不聽勸的，卻是滿臉警戒。

十幾分鐘后，城管監(jiān)察車來了，從車上下來六七個城管。攤販們?nèi)缗R大敵，紛紛推車奪路而逃，生怕被城管扣車罰款，監(jiān)察車在和平橋停了一支煙的工夫就走了。

和平橋的早晨幾乎是每個早晨的翻版，從天漸亮?xí)r的喧嚷吵鬧、水泄不通，到監(jiān)察車來后的一片狼藉。徐圖在和平橋呆了一個多月后，對城管工作算得上駕輕就熟了。

那天，徐圖看到一個攤煎餅的小伙子。初一看以為是自己帶過的兵，再細(xì)一端詳，很像是孿生兄弟。他穿過馬路，走到煎餅攤前，小伙子正在看書，全然沒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

徐圖咳嗽一聲，說：“嗨！給來個煎餅。”小伙子被嚇著了，一抬頭，竟是想要逃開的樣子。煎餅的味道真不錯，徐圖咬了一口，想問他是不是姓顏？或者你認(rèn)識顏銘嗎？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他的心思總是不能與嘴巴同步。

天色漸漸暗下來，徐圖在和平橋上維護秩序，讓攤販們盡量往馬路兩邊靠，不要阻塞了交通。等快下班時，徐圖卻找不到攤煎餅的小伙子了。

三

房東來收房租，說過完年房子要拆，讓尹小占早做準(zhǔn)備。尹小占和老婆何玉紅是三年前進的城，先是開了家小餐館，月月入不敷出，挺了小半年還是黃了，虧了一萬多。之后，在幾家廠子打工，不是高污染，就是拖工資，現(xiàn)在只能擺煎餅攤糊口。尹小占拿不定是繼續(xù)在城里熬著，還是回鄉(xiāng)下老家。

正躊躇著，聽到一串高跟鞋的著地聲由遠(yuǎn)及近，是何玉紅回來了。何玉紅在一家超市做收銀員，風(fēng)不吹日不曬，本來就俊俏，現(xiàn)在也跟城里人一樣會打扮，紅裙綠衣襯托得她嫵媚動人。尹小占說：“房東說過完年房子就要拆，要不咱們回鄉(xiāng)下吧！這么熬著也沒勁?！焙斡窦t在試穿剛淘來的新衣裳，花枝招展的，與逼仄狹小的出租房很不合拍。

聽尹小占說回鄉(xiāng)下，何玉紅腦子里馬上雞飛狗跳，不由頭皮發(fā)麻，斬釘截鐵地說：“要回你回，我打死不回?！眱扇四阋谎晕乙徽Z，聲調(diào)由低漸高。尹小占拿何玉紅沒辦法，只得放緩語氣：“要不過完年再說吧！”

快睡覺的時候，何玉紅接了個電話，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一般，躲在屋外接聽。尹小占靠在床頭看書，連打了幾個呵欠。脫衣上床時，一直沒睡的尹小占從背后抱住何玉紅，想做夫妻間的事，何玉紅不肯，把背弓成蝦米，掙脫著沒讓近身。兩人在床上僵持了一會兒，尹小占只好妥協(xié)，翻身去睡了。

小中午的時候，街上的人漸漸少了起來。尹小占把爐門封上，正坐在小凳子上看書，卻聽到有人喊小占。抬頭一看，是老鄉(xiāng)順民。順民跟尹小占同村還同學(xué)，早他兩年進城，干水電安裝的活，平常見面聊幾句，偶爾也約到一起聚聚。

尹小占攤了個煎餅給順民，順民邊吃邊聊。尹小占問：“順民，又找了沒？啥時喝你喜酒？”順民是去年開春離的，老婆嫌他下苦力的，掙不得錢也不懂生活，跟離了婚的城里人好上了?！罢疑堆?！到處都有丈母娘，咱快活著哩！”順民大大咧咧的，把煎餅嚼得滿口生香，蠻不在乎地說。

三口兩口的，一個煎餅就下了肚。順民抹了抹嘴上的油，湊過來說：“小占，你家玉紅最近咋樣？”尹小占不明就理，推推眼鏡反問：“她咋了？”順民支吾著：“是我多心吧！那前幾天，我瞧見她跟一男的挺親熱的，你小子多留個心眼，別弄得跟我一樣?！?/p>

這事順民不說還好，一說還真能瞧出端倪。好幾次她都一宿沒回，問起來說超市點貨，太晚了就到姐妹家睡了，還有這些天老避著自己。尹小占越想心里越不得勁，早早收了攤，要去何玉紅上班的超市看個究竟。

超市隔的不遠(yuǎn)，坐公交幾站路就到。尹小占急匆匆趕過去，何玉紅正在收銀，神情專注地點鈔，打票，找零。尹小占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想自己是不是捕風(fēng)捉影，沒準(zhǔn)是順民隨口開的玩笑？這一想，尹小占又責(zé)怪自己太小心眼了。

上了公交車再原路返回，坐過一站路，又上來十多個人，車廂里更加擁擠，一些乘客只好抓住扶手站著。尹小占坐在最后一排，車廂里的動靜一覽無余。這時，他看到了他——和平橋的那個城管。

他是和妻子女兒一起上的車。一見到他，尹小占的目光就被點亮了，像朋友間的偶遇，有種笑著招手的沖動，但想想畢竟是不相識的，只好靜靜地看著他。他抓著扶手，挺胸收腹，把目光投向窗外流動的風(fēng)景。他似乎有心事，一臉的隱忍。

妻子站在身旁，從上車后就不停嘮叨，他偶爾也會辯解兩句，但聲音壓得很低，是息事寧人的腔調(diào)。妻子似乎不愿就此罷休，拽過他的胳膊口誅不歇。雖然聲音不大，但還是引來了許多好奇的目光。

尹小占的心突然被提起來，像變成了他，對他的尷尬感同身受。面對一車廂的怪異目光，他妻子沒有絲毫難堪，反倒像受到了鼓舞，指著他罵：“你以為你是大款??！你錢多得沒處折騰？”他目不斜視，保持沉默。妻子不依不饒：“你就是個豬腦子！”車廂里有人勸解，有人搖頭。

尹小占感到從未有過的羞愧，甚至是屈辱，他替他憤怒。尹小占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清了清嗓子，想朝他妻子斷喝一聲，幫他從窘迫中解脫出來，可幾次躍躍欲試都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在下一個站臺時，尹小占逃也似的下了車。下車時，尹小占與他的目光碰撞了一下。他認(rèn)出了自己，尹小占想。

四

喬艷是個精明女人，女人一精明不免強勢，一旦強勢就會有些跋扈。好在徐圖很寬容，或者是極能隱忍，每當(dāng)喬艷為一些瑣事喋喋不休時，徐圖就會沉默，即使有話要說，也是不溫不火的。

徐圖的弟弟在幾年前出了車禍，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卻失去了雙腿。從四肢健全變?yōu)闅埣踩耍咸旖o弟弟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弟弟一度絕望，幾次割腕自殺未遂，但最終捱過來了，也像正常人那樣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弟弟要娶老婆，有媒人從中撮合，且差不多就可以定下了，但女方要十萬塊錢的彩禮。那是徐圖退伍半年前的事。父親打電話給徐圖，話雖然委婉，但意思卻十分明了，當(dāng)哥哥的無論如何都不能丟下弟弟。

掛了電話，徐圖在營房外的荒原上抽了一根煙，當(dāng)把帶著火星的煙屁股彈落在風(fēng)里時，他起身回到營房，向戰(zhàn)友們借了五萬塊錢。這事徐圖沒敢跟喬艷說，也不能說。退伍時，徐圖向喬艷謊報轉(zhuǎn)業(yè)安置費，這事天知地知，本以為這事就此劃上句號，既幫弟弟解決了人生大事，又沒讓喬艷喋喋不休。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前些天，徐圖的戰(zhàn)友請客，夫妻倆一同前往，推杯交盞間，戰(zhàn)友舊事重提，說徐圖如何仗義，不經(jīng)意間將徐圖出賣了。喬艷的臉當(dāng)即綠了，但好在沒有當(dāng)場發(fā)作。

回家后，喬艷瞪著杏眼盤問，徐圖便把事兒都交待了。喬艷氣得破口大罵。徐圖一語不發(fā)，任憑喬艷歇斯底里。晚上，徐圖在客廳睡沙發(fā)。喬艷和女兒已睡下了，但他睡不著，一閉眼就仿佛回到了帕米爾，戰(zhàn)友們從四面八方跑過來，集合在一起。他想起了顏銘，一個目光憂郁面色沉靜的兵。

新兵下連時，顏銘分到徐圖的班里。跟其他兵相比，顏銘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太安靜了，安靜得常常被人忘記。作為班長，徐圖既有兵頭將尾的嚴(yán)厲，又有老大哥般的熱忱，對瘦弱的顏銘格外多一些關(guān)心。在生龍活虎的兵營里，大家所推崇的是力量與勇氣，而不是憂郁。

后來，顏銘失蹤了，消失在帕米爾茫?；脑?。領(lǐng)導(dǎo)和戰(zhàn)友們都說，顏銘是逃兵，但徐圖不信。他想，顏銘只是失蹤，失蹤不代表逃匿，也不代表死亡。雖然過去好多年了，但在徐圖心里，那個戴眼鏡甚至有點孱弱的兵一直活著，活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只是失去了聯(lián)絡(luò)。

岳父生日那天，喬艷破例跟徐圖說話，讓他去訂做蛋糕。岳父退休在家賦閑，雖然退休前的職級只是正科，但官場哲學(xué)卻相當(dāng)于省部級。從徐圖提著蛋糕進門，岳父就不停說教，徐圖除了保持端正坐姿聆聽，不敢有多余舉動。飯桌上，面對一桌佳肴，徐圖也味如嚼蠟。

從岳父家出來，一家三口去擠公交車。左等右盼，公交車總算來了，但喬艷在擠車時被人踩了一腳。喬艷舌尖嘴利，與踩她的人起了口角，為是非糾纏不休。徐圖想息事寧人，對喬艷說：“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別吵了?！?/p>

喬艷本就氣惱，聽徐圖說話，火氣更旺：“你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是啞吧！”徐圖被喝斥得面紅耳赤。喬艷一直想買車，但積蓄不多，還處于期望狀態(tài)。喬艷想到了那五萬塊錢，想到一輛錚亮的小轎車：“你腦子里都進水了！”徐圖仍舊沉默。

為了掩飾難堪，他把目光扭向車窗外。不經(jīng)意間，徐圖看到了他。他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肯定感受了自己的尷尬。目光相遇時，他笑了一下。

后來，他下了車。徐圖看著他的背影，心底很是慚愧，他覺得給他添了麻煩。

五

何玉紅跟尹小占提離婚的那天，正好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小寒。離婚的理由很簡單，這樣的日子過著沒勁，因為何玉紅不愛尹小占了。尹小占好半天沒緩過勁，以為何玉紅耍小孩子脾氣，直到何玉紅收拾自己的衣物，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才知道不是開玩笑。尹小占追出去，連哄帶拉的，可何玉紅還是走了。

尹小占曾有預(yù)感，前幾天他夢見過。在夢里，何玉紅要走，他挽留她，拽著她的手，但她的臉上布滿寒霜，對他的挽留一臉不屑。后來，何玉紅坐進了一輛豪車，他呼喊著追逐，但豪車風(fēng)馳電掣般遙遙而去。他不肯放手，朝著豪車遠(yuǎn)去的方向奔跑著，就那樣拼命地跑，有狂風(fēng)席卷，有大雨如注，有烈日炙烤，后來是一望無際的雪野，他吶喊，他尖叫，但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尹小占抬頭看天，日頭慘白地懸在半空，像被凍僵了。尹小占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是冷的，接著，又感到心被誰掏走了。這一天，尹小占沒去擺攤，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想把這幾年的事捋一捋。尹小占想，何玉紅是鐵了心撇下他和兒子，她怎么那么鐵石心腸呢？他又想，何玉紅嫁過來才十九歲，純得像一泓清泉。如果呆在鄉(xiāng)下，也許生不出這些變故，但城里的日子太花哨了，幾個人能受得了誘惑？想到最后，尹小占咬牙罵，他媽的城市！

晚上，瞧著廚房里的冷鍋冷灶，尹小占也沒了吃晚飯的情緒，早早鉆進被窩。想蒙頭大睡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灰色情緒，想想這幾年，真是一事無成，到城里來錢沒掙到幾個，還把老婆弄沒了。后天就是他三十二歲生日了。

尹小占想起去年的生日，那天下著雪，正好他把兒子也接到城里，一家三口在火鍋店里慶生，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三個人的臉上都紅撲撲的，閃爍著幸福的光澤。他和何玉紅都喝了酒，有幾分醉意。兒子貪吃，像喂不飽的小豬。

后來，他牽著何玉紅和兒子回出租屋。在人影稀疏的大街上，雪花飄飄灑灑，何玉紅有些醉了，朝尹小占撒嬌，于是尹小占背著何玉紅搖搖晃晃地走在雪地上。兒子是個小人精，居然哼著豬八戒背媳婦的調(diào)兒，給他們伴奏。臨街的一間店面還未打烊，有歌聲傳出：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他流浪在街頭

我以為他要乞求什么

他說今天是他的生日

卻沒有人祝他生日快樂

……

一整天，尹小占都在琢磨三十二歲的生日怎么過。下午，尹小占給顧客攤煎餅時，他來了，在勸說一個賣大白菜的老漢。老漢對他的勸導(dǎo)十分不滿，唾沫四濺地嚷：“是個球事！賣棵白菜咋礙著你了？”他脾氣真好，反復(fù)勸說，最后，老漢罵罵咧咧地推著白菜走了。

尹小占不由自主地笑了。他想，他脾氣真好，要是告訴他明天是自己的生日，邀請他來一起慶生，他大概會答應(yīng)的。

日頭已隱入西邊的樓群，天冷得要命。尹小占袖著手，為三十二歲生日展開想象。他一點也不貪心。他想，差不多日落之后吧！暗淡的天色朦朦朧朧，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有奔跑著無影無蹤的風(fēng)。在掛著永祥招牌的現(xiàn)炒房里，他和他圍著火光搖曳的柴火灶，辟啪燃燒的木柴，淡若薄霧的清香，猜拳行令的吆喝……他和他喝酒，安靜而熱烈。他和他說話，句句掏心窩子。他和他高興，無比歡暢。哦！對了，還要為他準(zhǔn)備一盒香煙，不太貴的，但比他常抽的牌子要好。尹小占從不吸煙，但在喝酒時，也要和他一起吞云吐霧。

想到這里，尹小占不禁心里激動起來。

六

老程死了。是腦溢血，從送醫(yī)到宣布死亡僅小半天時間。徐圖感到非常意外，前些天兩人還在一起喝了酒，怎么人說沒就沒了？

那天喝酒，剛開始倆人話不多。兩杯酒下肚后，老程的話多了起來，談單位的人事，聊自己的感慨，徐圖不插話，只是耐心聽。老程抿了口酒，嘆息一聲：“小伙子，你心事重，會壓的人難受??！”徐圖不置可否。老程又說：“人??！遭罪也是過享福也是過，都是命里有的，活著啊，只要有個希望就成，也甭難為自個兒。”

在回家的路上，徐圖眼前總浮現(xiàn)著老程。老程推著自行車走在人群中，孤單而執(zhí)著的樣子。老程端著酒杯，一臉看淡世事蒼桑的豁達。想著老程陪他到和平橋守點，與攤販們說笑時的快活，不由悲從心來，淚便模糊了雙眼。

推開門，喬艷在客廳里哭，滿腹委屈，一臉憤懣。聽了喬艷的抱怨，徐圖才知道是為單位的事。喬艷是單位里的副科長，這次競選科長本以為板上釘釘，誰曉得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讓別人把位置頂了，原因是新任科長的老公供職市委。

徐圖好言勸慰，喬艷卻不領(lǐng)情，把所有不快都砸向徐圖?！岸颊f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你算倒了大霉了?！毙靾D不接話茬，想息事寧人?？蓡唐G窮追猛打，杏眼一瞪：“你瞧你那樣，當(dāng)了這么多年兵都當(dāng)苕掉了?！?/p>

夜深了，徐圖站在陽臺上抽煙，煙霧繚繞間，他忽然有一種巨大的失落。生活像一張網(wǎng)，掙不脫，甩不開，縱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是越掙扎越緊縛。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自己三十二歲生日了。對！就是明天。在過去的那些生日里，因為沒誰在乎，而自己不以為然，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可在這個被孤獨包圍著的夜晚，他希望有個人陪，喝酒說話，哪怕只是很安靜地坐坐也好。

可他忽然發(fā)現(xiàn)，找不到一個可以陪自己的人。他甚至打開手機通信錄，在逡巡一長串姓名后仍一無所獲，就像與所有人相向而行，卻找不到一路同行的人。他！徐圖在心里驚喜地叫了一聲。濃厚夜色中，在和平橋攤煎餅的小子跑了過來，朝他呵呵一笑。雖然與他并不相識，甚至連姓名都不曉得，可一想到他，心里就生出親切來。

就邀上他吧！徐圖在心里想。他和他，像多年未見的老友，或者失散多年的兄弟，在一家嘈雜喧鬧的小酒館里，鄰桌的吆三喝五、杯盞交錯與他們無關(guān)。他和他安靜地坐著，淡淡地說著話，夾雜著一點兒嘆息或傷感，在舉杯時，他們微笑著看對方，像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后來，小酒館里漸漸安靜下來，他和他也都有了醉意，于是，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出門來。

在大雪紛紛的街頭，他和他走走歇歇。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會唱一首歌，為自己三十二歲的生日唱一首歌。

七

雪是昨夜下的。天漸亮?xí)r，尹小占推門出來，被滿眼的雪驚喜了一下。他搓著手，對自己真誠地說：生日快樂！說完，幸福地笑了笑。

和往常一樣，尹小占推著三輪車趕往和平橋。在路上，他特意停下來，花18塊錢買了包香煙。他把香煙揣進兜里，像揣著一個巨大的驚喜。就在他走向自己的三輪車時，一輛白色寶馬橫沖過來，將尹小占的三輪車碰了一下，好在并不嚴(yán)重。寶馬車主看到自己的愛車添了幾道醒目擦痕，不由得惱火起來，竟指著尹小占的鼻子大罵：你他媽的怎么停車的？尹小占萬分委屈，推推了眼鏡回敬：你撞了我的車你還有理了！估計對方是個飛揚跋扈的主，上前就是兩個耳光，把尹小占的眼鏡打飛了。還沒等尹小占反應(yīng)過來，寶馬車主已氣勢洶洶地走了。

尹小占蹲下來把眼鏡摸起來，心里憋屈得夠嗆。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寶馬車，尹小占看到自己發(fā)瘋般地追了上去，揮舞的長刀在雪光的映襯下寒意爍爍……

徐圖是后半夜醒過來的，確切地說是被雪的氣味惹醒的。他披衣起床，推窗瞭望，果然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凌空而降，伸手去接，片片雪花落手即化，洇出片片冰涼。他忽然想到今天是自已三十二歲的生日，仰望漫天大雪，他對自己說：徐圖，生日快樂！

早上，中隊召開緊急會議。估計被大隊長收拾過，中隊長一臉鐵青。徐圖正襟危坐，但仍被中隊長點出來一通臭罵：徐圖！徐圖應(yīng)聲答到，迅速起立?！澳闼麐尩某愿娠埖?，稀松得跟娘們似的，那幫賣菜賣水果的是你祖宗??！要干不了趁早滾蛋?！毙靾D極力隱忍著，但卻看到自己像敏捷的豹子猛撲過去，一個背摔，肉墩墩的中隊長便轟然倒地……

天空陰沉得要命，有風(fēng)在和平橋上來回奔跑。尹小占把煎餅攤支起來，把火爐封門打開，陸續(xù)就有人來光顧了。大概是心里不痛快，或者是下了雪的緣故，他的煎餅攤快占到馬路中間了，而他卻渾然不覺。

因為下了雪，和平橋上的攤販比平常少了許多。徐圖推著自行車趕到和平橋，大概是中隊長的辱罵激起了他的憤怒，自行車一停穩(wěn)，他就放開嗓門吼：“往邊上靠！往邊上靠！”攤販們好像感受到某種威嚴(yán)，紛紛撤攤后移。

尹小占聽到了徐圖的吼叫，但他卻沒動。徐圖走近尹小占，盯著他吼：“說你呢！聾了？”尹小占抬眼看他，忽然覺得他很陌生，甚至有些面目猙獰。尹小占感覺有口痰卡在喉嚨里，他涌動喉管，很利落地吐在地上，像要把面前的徐圖給砸在地上。

徐圖的拳頭攥了起來，往日那種親切已遁逃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驟然而至的恨意，恨他不識抬舉，恨他目中無人。徐圖伸手推了推尹小占，呵斥道：“趕快滾！”尹小占感覺胸腔里被巨大的勇氣填滿，他不屑地說：“老子就不走，你咋了？”

空氣凝固了，只有單調(diào)的風(fēng)在雪地上奔跑。徐圖手上的勁加重了幾成，把尹小占推得一趔趄。尹小占搖晃著站穩(wěn)，手里攥緊了打磨得異常鋒利的煎餅鏟。

尹小占瞪著徐圖，一字一頓地說：“你再推我試試！”徐圖不想膽怯，手上的勁再加重幾成。瞬間他們變成了廝打。瘦小的尹小占揮舞著煎餅鏟，在揮舞中，他看到有鮮紅的血迸射出來，看到徐圖捂著脖子癱倒在地，看到那血像紅梅一樣，大片大片地盛開……

尹小占怔了好一會，突然感到萬分恐懼。他想逃離這一切，當(dāng)作是一場夢，夢醒了無痕。他喊叫著，奔跑著，想把這個荒謬的夢喊醒。突然，他聽到一聲巨響，感到身上長滿了羽毛，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飛翔，又很快落地。

世界好靜啊！尹小占在心里感嘆，看到大貨車司機跑了過來，看到陌生的人們圍攏過來。他使勁地扭動著腦袋，看到不遠(yuǎn)處的徐圖也在頑強地望著他。他摸到了那盒香煙，放在貼胸的衣兜里。他想喊他一聲，想把這盒煙送給他，想喊他一起慶生。但是他覺得好累，想就這樣一直睡下去，永遠(yuǎn)不醒。

朦朧中，仿佛有歌聲，基調(diào)蒼涼而悲傷。

這個朋友早已不知下落

眼前的我有一點失落

這個世界有人一無所有

有些人卻得到的太多

所以我最親愛的朋友

你要珍惜你的擁有

雖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

卻永遠(yuǎn)陪伴你左右

……

選自《作家林》2017年第二期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