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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斧頭志

    2017-08-15 11:25:36劉平
    長江文藝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斧頭碳鋼木匠

    劉平

    1

    首次見到那把斧頭,它就給了我教訓(xùn)。那時,我年幼,不知什么原因爬上了老屋的閣樓。短暫地滿眼漆黑過后,從土墻縫隙擠進來的天光,在我眼前扎出游弋的小光斑,那把碳鋼斧跳進了我視線。它安靜地豎立在老式的木工工具箱一角,斧柄杏黃油亮,斧面黝黑如墨,斧口清冷泛光。我伸出指尖摸去,手指一陣薄涼,而指尖在微微屈曲中竟劃出血口。

    氣惱中,我拎出斧頭,帶下閣樓,扔在堂屋門檻前。響聲驚動了祖母,她顛著小腳跑上前,叱責(zé):你這不知事的伢子,這可是你祖父的寶貝!說著,彎下腰,雙手抱起斧頭,又重新歸之閣樓。

    這把不尋常的斧頭,我長輩都熟悉它的來歷,到了我這輩想不熟悉都不可能,盡管相隔漫長時光,一些細(xì)節(jié)仍不失鮮活。而現(xiàn)在,我時不時憶起,竟有化成文字的沖動,那些隱藏在歲月背后的細(xì)節(jié)纖毫畢現(xiàn),容我慢慢說來。

    庚午年正月初八,灰黃的天空偶爾泛出一縷青白,門前的稻場還四處散落著除夕的鞭炮余渣,辰巳之交,十四歲的祖父迷迷糊糊地透過蚊帳瞟了眼窗外,還想睡個回籠覺,等快開午飯的時候再起床。房門外霍地一聲脆響讓他徹底清醒,那是鋤頭杵地的聲音,脆響聲還在耳邊,我曾祖父的呵斥隔著天井穿過房門傳來:老三還沒起來?

    九十年前,在我老家長嶺崗一帶,我曾祖父人稱“劉鋤頭”,風(fēng)里雨里,不管走到哪里,他手里總是提著一把大號鋤頭。前些年他帶著我曾祖母和六個孩子從劉家沖搬到長嶺崗,租種下薛家祠堂二十畝公田,就一年四季鋤不離手了。祖父穿衣起床時還在納悶,年還沒過完,今天怎么這么早要起床?

    曾祖父正月初八早上那聲鋤頭杵地的脆響,就草草地結(jié)束了我祖父無憂的少年生活。祖父要是知道他父親呵斥的目的,斷斷不會那么快穿衣、疊被、洗臉,至少要賴在被窩里挽留一陣自由的少年時光。早飯過后,按照曾祖父的吩咐,祖父來到長嶺崗集鎮(zhèn)上,在長兄經(jīng)營的劉家槽坊,提了一壺陳年的高粱酒剛剛跨進家門,曾祖父接著吩咐,提著,跟我走。

    在馬家湖胡老木匠家,我祖父一眼就看上了那把豎在砍板旁黑黝黝的斧頭,單刃鋒利、烏黑油亮的斧頭太搶眼,祖父一見鐘情。我曾祖父和胡老木匠在火屋喝茶談事,年少的祖父和胡老木匠的小兒子武哥也是一見如故,他們把胡老木匠的鋸斧刨鉆翻了個底朝天,玩得不亦樂乎。直到兩個老爺子叫他們過來時,還一個手持鋼斧,一個手提墨斗,滿頭冒汗。胡老木匠看著兩個手握工具一臉茫然的少年,哈哈大笑:這兩樣工具就送你們作拜師禮了。我曾祖父及時喝令祖父跪下給師父磕頭。事實上,祖父得到的拜師禮是兩件,一把斧頭和一個師兄,這兩樣禮物從那個初八的上午就一直陪伴到終生。

    胡老木匠的大哥在漢陽兵工廠由學(xué)徒晉升成了冶煉大師傅。因循了一句老話,高山摔死英雄漢,河里淹死會水人。民國四年也就是乙卯年臘月,外面天寒地凍,胡老木匠的大哥卻在冶煉房里揮汗如雨。一個偶然的失誤操作,讓他自己瞬間融入了沸騰的爐水,尸骨無存。在收到的遺物中,胡老木匠發(fā)現(xiàn)了一把斧頭,這是大哥用漢陽兵工廠造大炮的碳鋼給他鍛造的斧頭。胞兄的遺饋,分外珍貴。胡老木匠為這把斧頭頗費了一番心思,先是選了上等的皂角木做斧柄,后來,用時覺得太硬,又選了木質(zhì)柔和的桑木做斧柄,用時又覺得力道不夠,終不如意,換了三次斧柄,還是不稱手。一次,與他師父閑聊中說起此事,老人略作沉吟,模棱兩可又不無機鋒地說,很多東西都認(rèn)人罷。自此,胡老木匠細(xì)細(xì)地給斧面擦了一層槍油,收起了那把斧頭,等待那個適合這把斧頭的人出現(xiàn)。

    一晃十五年過去,當(dāng)胡老木匠看到我年少的祖父有板有眼地?fù)]舞那把斧頭時,心頭一動:就是這個少年伢子了。不承想,他心念一閃的決定,真讓這把碳鋼斧找到了它合適的歸宿。這把碳鋼斧頭就此跟隨我祖父,四十余載的時間,斫木成材,劈彎就直,硬是劈出了一方木藝江湖。

    祖父過世后,已承接他衣缽的父親對祖父的一鋸一斧都仔細(xì)收撿,尤其對那把斧頭,父親擦拭幾遍還不夠,重新上了油,然后收藏在老屋的閣樓上。

    2

    碳鋼斧頭是如何與我祖父匹配的?而這匹配又是如何被眾人見證的?時間并不長。

    拜師學(xué)藝將近一年,即庚午年的冬天,那把碳鋼斧頭第一次證明了我年少的祖父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冬閑的時候,羅家河羅氏家族修祠堂。羅家請了兩套木匠班子,一套木匠班子負(fù)責(zé)起屋的木工大活,胡老木匠班子負(fù)責(zé)打家具的木工細(xì)活。兩套班子干的都是木工活,做的都是點工,工價一模一樣,胡老木匠總覺得這里面暗含手藝孰高孰低的優(yōu)劣評判。在我老家一帶,至今造房起屋都是家庭的頭等大事,選吉日、請師傅都馬虎不得。雖然砍檁條、穿椽角、鑲樓板等等這些活路是大墨,比起箍桶、做幾案、雕方桌這些細(xì)活來,直截了當(dāng)許多,但是千百年來人們對房屋的崇拜,使得人們對做房子的大師傅會高看一眼。不過話也說回來,羅家祠堂的業(yè)務(wù)能請到胡家班子,也是一件長臉的事,本來木匠的行話里就說“大墨越做越穿,小墨越做越難”,而胡家木匠班子畢竟名聲在外。在我老家,舊時修祠堂是件比自家起屋還天大的事,能被請事,說明大師傅的技、藝、品在那一個家族心目中得到了公認(rèn)。

    年少的祖父和德武被分派做下料、砍毛斧的粗活。選料、打墨、下尺、下鋸,德武倒是干得風(fēng)生水起。和以往不一樣,我祖父的動作明顯猶豫、拖拉、遲緩甚至磨蹭。德武催了這個小師弟幾次,我祖父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眼光時不時瞟向?qū)γ娴哪窘硵傋樱姷挛浯叽?,只是交代德武不慌著下正廳那張大供桌的料。又過了半晌,師兄德武再次催促我祖父加把勁時,急忙中,我祖父順口推說在選斧頭手柄。也確實,那把斧頭上手快一年了,已經(jīng)由當(dāng)初握在手上稍顯沉重到如今越來越順手,順手之余,又有缺憾,祖父明顯感覺桑木柄是這把斧頭最大的敗筆。這把斧頭使用碳鋼鍛造,硬度大,桑木太軟,不好把握力道,尤其是在砍大斧時,下斧的力道重不得輕不得,難以把握。當(dāng)他的目光再一次掃向東頭正在支起的八木架時,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一根散落的小圓木,那小圓木哪里是他看到,簡直是跳到他的眼里,祖父心中一驚,就是它了。小圓木是枸骨木。枸骨木在我們老家一帶,俗稱貓兒刺,生長特別緩慢,難以成材。但是由于它木質(zhì)細(xì)密、堅韌、耐腐,倒是農(nóng)人們制作水田犁耙的不二選材。我祖父當(dāng)時完全是靈感突現(xiàn),撿過那根通直光滑的枸骨木,動作麻利地砍就成一根完美的斧柄,毫不猶豫地?fù)Q下了那根桑木,完成了這把斧頭的點睛之作。

    對面木匠班子已經(jīng)成型的八木架讓我祖父心里有了底,那把碳鋼斧第一次在我祖父手里跳躍得那樣歡實。第四天收工,胡老木匠驚訝地發(fā)現(xiàn),劉家小木匠一天不僅完成了那張大供桌的下料,連所有木方的毛坯都砍出來了。

    多年的木匠老成精,胡老木匠的眼睛比尺還準(zhǔn)。尺寸不對!他馬上發(fā)現(xiàn)小徒弟把所有木方的尺寸多放了三分。

    八十多年前我老家那一帶,木匠、泥瓦匠等手藝班子不少,就木匠班子來說,卞、陳、毛、胡四大班子名氣最大。做藝不光是做活路,也是做的臉面、口碑。要收獲手藝人的榮耀,當(dāng)然免不了藝人相互之間明里暗處的角力和爭斗,手藝班子就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手藝江湖。從這一點看,我祖父拜進胡老木匠門下,也就身不由己地踏進了手藝匠人的江湖。手藝江湖就有手藝江湖的生存法則,人緣、人脈、人氣是立足手藝江湖的風(fēng)向標(biāo),藝準(zhǔn)、藝品、藝德是行走手藝江湖的打門槌。不論手藝江湖里如何爭斗,一手漂亮的手藝活路才是飯碗,暗地里的手段、套路、招式都有限度,相互都保持著一份手藝和手藝人的顏面。

    已近冬至,日子一天比一天短。晚飯洗漱過后,點上一袋葉子煙,胡老木匠踱出堂屋。院子里滿地星光,寒氣逼人。右邊徒弟們住的廂房里的窗戶上還有飄動的燈影。很長時間沒有去那邊看過了,胡老木匠不由自主地踱到廂房窗前。燈光下,我的學(xué)徒祖父手握一支偏平的木工筆,正在一摞紙上聚精會神地寫寫畫畫。這哪里是個木匠,分明就是個私塾里的學(xué)童。這一瞬,胡老木匠明確地找到了劉家小木匠身上那種說不出來的與眾不同:專注、執(zhí)拗、嚴(yán)謹(jǐn)。我年少的祖父絲毫沒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在身后站了小半個時辰的師父,直到他標(biāo)注完草稿紙上那張大供桌所有尺寸,鼻子里葉子煙味才提示了他,師父來了。

    正如預(yù)期,羅氏祠堂修建得氣勢浩大,精美絕倫。直到今天,我老家那一帶,羅氏家族的老人提起當(dāng)年的祠堂,無不滿臉自豪。圓工那天,正廳那張宏大的供桌敦實不失靈動,穩(wěn)重透出威嚴(yán),尤其與天蓋上的八木過梁相稱相合,映帶自然,渾然一統(tǒng)。酒桌上,負(fù)責(zé)房屋天蓋的老木匠豎起拇指,“胡老爺子手藝精湛,簡直是魯班再世,那張供桌實在做得讓人佩服?!?/p>

    此話毫無虛言。胡老木匠心如明鏡,對方在天蓋八木下料時,暗地里多放了五分坡,如果按原定尺寸做下來,擺在那里的供桌就會像個小孩穿了一件大人的衣服,丑得哭且不說,還會成為木匠藝人江湖上的笑柄,多虧了小徒弟的嚴(yán)謹(jǐn)。面對心機識破后的恭維,胡老木匠淡然一笑,抬手指向我祖父,“小徒弟下料砍方的?!币蛔朗炙嚾说哪抗獾谝淮尉劢沟轿易娓?,那個清瘦、黧黑、略顯木訥的劉家小學(xué)徒,此時,他正手提砍斧,一件一件地收攏著散落的錛刨銼鑿,不慌不忙,紋絲不亂。

    七十多年過去,彼時那把斧頭明亮的斧口,隱隱反射出刺人眼目的光,穿過歲月的千山萬水,還是那么清晰地走近我視線,專注、執(zhí)拗、嚴(yán)謹(jǐn)。

    3

    “老子的鋤頭兒子的斧頭”,這是我老家長嶺崗一帶對我曾祖父和祖父的最高贊譽?!皠⒏^”的稱譽,始于我祖父學(xué)藝三年師滿后的第二年。

    馬家湖卞老秀才的三兒子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八。去年冬就在對門的崗上選了一塊地,在那里做起兩進八間大瓦房,準(zhǔn)備秋收后,老三在新屋迎娶完婚。我祖父還是跟著胡老木匠班子,忙活了一個冬天,轉(zhuǎn)年個把月后,兩進八間大瓦房已經(jīng)臨近圓工。懸山式屋頂,穿閣式門窗,掛落飛罩,圓雕雀替,整幢新屋古樸、大氣。

    上梁是新屋落成的最后一道工序。癸酉年驚蟄剛過,二月十八,“大吉,宜嫁娶,宜動土、上梁”,真是大好日子。胡老木匠和老秀才幾世相鄰,因此在卞老秀才家做這樁活也格外用心。梁樹早就選好,木嶺嘴毛家屋后的一棵老檀樹,三丈多高,一尺多粗,掐頭去尾,中間做梁部分頭尾勻稱、筆挺通直,簡直就是為做大梁而生的。梁樹要偷來,不偷不發(fā),這是我老家一帶至今保留的習(xí)俗。年前卞老秀才就和胡老木匠悄悄地去踩了點,后來卞老秀才也和毛老板婉轉(zhuǎn)地打了啞謎。

    正日子的頭天晚上,三更剛過,胡老木匠就帶領(lǐng)四個徒弟直奔木嶺嘴。鋸口、斧口都抹了黃油,師徒五人都是黑衣、短打,為的是偷梁時動作利索,盡量減小動靜。木嶺嘴緊挨馬家湖,在蔡家溪邊上,這里坡陡林密。黑暗無邊的夜里,我祖父跟著師父一班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坡上轉(zhuǎn)悠了半天,才找到那棵老檀樹。雖是開春,二月的夜風(fēng)還是硬朗打臉。樹太大了,五個人分工合作,挽繩打結(jié)、換手拉鋸、剔干下枝,到底是專業(yè)木匠,又師出一門,悄無聲息卻配合默契。一盞茶的工夫,眾人大汗淋漓時已大功告成。胡老木匠把隨身攜帶的一個布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樹樁上,說一聲“起”,四個徒弟抬樹上肩,在密布的樹林中穿穿跌跌地往外摸。情節(jié)像導(dǎo)演過一樣,就在此時,毛家堂屋的燈亮了,隨著主人幾聲努力的咳嗽,大門打開。

    還是師父老道,幾個徒弟腳步遲疑的時候,胡老木匠在一旁簡短一個字:走。年少的祖父第一次參與偷梁,心中本就忐忑,尤其是主人弄出的響動,更讓他又急又怕,一時細(xì)密的汗珠順頰而下,梁在肩上,他完全是被幾個師兄拖著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躥,根本不知道下一腳會踩在哪里?!奥?,師父的話和身體同時搶過來,我祖父只覺肩上一輕,人就溜下了一個坎坡。胡老木匠一個眼疾手快的護徒動作,讓他自己也腳下一滑。也就是這黑暗中電光石火的一瞬,給我祖父在木匠江湖上帶來了一次閃亮登場。

    吉時定在午時。早上醒來,胡老木匠只覺得右腳踝扯筋似的疼,坐起身才看到,右腳踝腫脹得像個大饅頭。新屋上梁,師傅是主角。抬梁、安梁、定梁、唱梁,這些都要上屋頂,樣樣都有講究,主人也想討個好彩頭,樣樣就少不了胡木匠這個主角。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師徒幾個一時手足無措。尤其是德武,生怕胡家在木匠江湖上幾十年積攢下來的聲譽被這一樁活路砸了場,一雙血紅的眼睛瞪了小師弟也就是我年少的祖父好幾眼。

    “我來。”祖父一下子沒有了昨晚偷梁時的忐忑,神情篤定胸有成竹。胡老木匠眼睛一亮,望著自信而沉穩(wěn)的小徒弟,心里頓時有了底。吩咐德武和幾個師兄出去刨梁、裹梁、系梁,留下小徒弟面授機宜。

    卞老秀才新屋的稻場上早就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震天的鞭炮炸響,人群自動閃開一條道,泥瓦匠、木匠合力抬起那方披紅的檀木大梁,穩(wěn)步走向新屋,領(lǐng)頭的正是剛剛出師的我年少的祖父。開春二月料峭的寒風(fēng)拂來,鼓起我祖父一身藍(lán)色粗布長袍,他手提鋼斧,目不斜視,大步向前,沉穩(wěn)而老練。

    在堂屋右墻頂上站穩(wěn),我祖父掃一眼下面的人群,簡短而清脆的一個字——“發(fā)”,開啟了大戲的帷幕。鞭炮聲中,兩邊墻頂上的藝人同時拉起手中的繩索,裹著紅布的大梁緩緩上升,大梁正中一方紅布幔徐徐展開,布幔上“紫微高照”四個描金顏體大字遒勁而耀眼。鞭炮的間隙,年少的劉家小木匠清脆地唱誦:

    上梁上梁,長發(fā)其祥。

    日出東方,喜氣洋洋。

    吉日吉時,光照華堂。

    紫微升中央,棟梁升頂上。

    少年祖父清脆而略顯稚嫩的嗓音,簡短而新穎的唱詞,既有古腔的韻調(diào),又有隨性的發(fā)揮,木匠、泥瓦匠一起附和著尾音唱和,在場的人群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少年打頭開唱上梁歌。興奮、期待、咂摸,各色表情不一而足,場面喜慶而熱烈。歌聲中,大梁緩緩升到屋頂,左邊的師父順當(dāng)?shù)貙⒘荷曳胚M瓦工事先做好的圓框。右邊是定梁的關(guān)鍵,我祖父手托梁端,這才發(fā)現(xiàn)瓦工給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框做的是方框!墻頂一方的瓦工盯著年少的主角眨眼竊笑,他們要看看這個小木匠怎么解開這道題。眾人也屏住呼吸,踮起腳伸長了脖頸。正在大家為這個少年大師傅捏一把汗的時候,只見我祖父跨穩(wěn)弓箭步,陡地?fù)Q做單手托梁,騰出右手,兩道斧光劃過人們的眼睛,準(zhǔn)確地落向左手的梁端,兩塊檀木斧屑應(yīng)聲脫落,圓口的梁端出現(xiàn)上下兩方平整的剖面,人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大梁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溥M了方形梁框。直到鞭炮響起,人們才爆發(fā)出一陣叫好的呼聲。少年老師傅不慌不忙地把一袋銀元系上大梁,直起腰,揚了揚手中的斧頭,接著唱誦:

    上梁上梁,人財兩旺,

    鴻運當(dāng)頭,德勝四方。

    上梁上梁,好事成雙,

    喜事連連,兒孫滿堂……

    不僅上梁的瓦匠、木匠一起跟著唱和,一些圍觀的群眾也不自覺地跟著唱和起來。我祖父邊唱邊抓起旁邊木斗里的糖果、包子撒向下面的人群,一時,唱和聲、搶鬧聲、笑語聲、鞭炮聲,場面是說不出的熱鬧。卞老秀才新屋落成的最后一道儀式喜慶得達到高潮。半個世紀(jì)過去,祖母給我講起彼時的場景,滿臉依然洋溢著神往陶醉的神情。

    答謝師傅們的酒席上,卞老秀才端起酒杯,專門走到我年少的祖父面前,恭恭敬敬連敬三杯。第一次做大師傅的劉家小木匠那天酩酊大醉。一覺醒來,“劉斧頭”已經(jīng)名冠江湖。

    4

    年少的祖父在我老家的木匠江湖上猝不及防地高調(diào)登場了。少年得藝,祖父的人生由一把斧頭劈出了一片嶄新的天地,那把斧頭不僅成了他一生的飯碗,也成了他與這個世界對話的重要途徑。

    和他父親一樣,我祖父從此也是斧不離手。舊時做藝,師傅是不用自己肩挑背扛工具的,那些工具家什由主家派人接送。但是我祖父那把斧頭從不讓人動,來去總是自己提在手上。

    祖父少年出道,舍得力氣,吝得材料,還時常有別出匠心的設(shè)計,不幾年就在我老家一帶做出了名氣,徒弟也越帶越多。工作多年以后,我在我們縣城換了三次房子,每次和找來的裝修師傅們聊天,我會說如果我不是幸運地考學(xué)跳龍門,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是個老木匠了。而攀談的結(jié)果都是師出同門——他們居然都是我們劉家木匠的徒子徒孫。

    做藝也分季節(jié)。我老家一帶,一般霜降以后到次年立夏以前是農(nóng)閑季節(jié)。起屋的、打家具的、老人準(zhǔn)備壽木的等等,我祖父的木匠班子的活路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立夏到寒露這一段時間,他們就外出做活,荊州、沙市、當(dāng)陽這些地方都有他們的老賓主。庚辰年六月,我祖父帶著三個徒弟在當(dāng)陽半月鎮(zhèn)上做了二十多天的活路,收尾那天,又用余下的邊角料給主家箍了個大腳盆,算是送了個工,也是留下一份人情。因為多出了這么一點事,師徒四人緊趕慢趕,直到戌時天已黑定才忙活完。出門太久,盡管主家挽留住一晚再走,但我祖父師徒都?xì)w心似箭,連夜啟程往回趕。將近百把里的路程,師徒四人都仗著年輕氣盛,一路走一路說笑,寅時左右就到了三界場,離家只剩下一半的路程了。

    早在五月份,棗宜會戰(zhàn)就已經(jīng)打響。三界場地處當(dāng)陽、夷陵、宜都三縣交界,人煙稀少,坡陡林密,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因為戰(zhàn)事不遠(yuǎn),周邊的土匪逐漸聚攏到了三界場密林中,打劫行人成了他們生存的便捷選擇。以往只是聽說過這一帶鬧土匪,我祖父也沒碰到過,何況他們又是一行四人,年輕膽壯,根本就沒有往這方面想過。他們不想并不等于沒有這回事,其實自從我祖父一行人拐進三界場大坡,就被黑暗的密林中十幾雙眼睛死死地盯上了。雖是下半夜,沉悶的天氣依然密不透風(fēng),黑暗中穿行于林間的小路,浸汗的衣服裹在身上,渾身濕嗒黏糊。就在我祖父扯起衣角揩汗的一瞬,十幾條漢子不知從哪棵樹后蹦出來圍住了他們四人。不好,真遇上了土匪!我祖父下意識地捏了捏口袋,那里面有這二十多天的工錢。到底是吃百家飯的手藝人,見多識廣,我祖父跨步上前,雙手一拱:“各位好漢,高山一條路,流水一條河,我們幾個也就是個做工討生活的,借路一過?!睘槭椎耐练舜蚴忠粨],弟兄們,別啰嗦,搜!話音未落,兩條大漢趨身向前,說時遲那時快,我祖父揚手一橫,前面大漢的手臂正好碰到那鋒利的斧口,頓時血流如注。一時雙方都怔住了,我祖父沒料想斧頭會傷到人,土匪們也沒承想會碰到硬茬。為首的土匪一看自己兄弟掛彩了,大喝一聲,上,自己率先撲了過來。三個徒弟此時也反應(yīng)過來了,背抵背圍成一圈。故事并不像想象那么精彩,兩個回合后,為首的土匪半條膀子在我祖父虎虎生風(fēng)的斧口上掉落在地,面對年輕氣盛又手持利刃的師徒四人,土匪們架起頭頭一陣風(fēng)消失在樹林中。驚魂過后,我祖父用袖口仔細(xì)擦拭了斧口的鮮血,回想起剛才斧頭在手狂舞的情景,暗暗覺得它沾血的時候比起砍木頭時更輕靈、順手,甚至主動、準(zhǔn)確得似有靈性,可能那塊造大炮的碳鋼生來就為嗜血和殺生。一行人也是累了,我祖父把擦拭干凈的斧頭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棵大樹蔸上,四個人圍著斧頭歇下來,一直坐到天亮,才繼續(xù)他們的歸程。

    5

    自從沾血之后,我祖父隱隱覺得那把斧頭有些不聽使喚了。下斧時明明看準(zhǔn)了線,斧到之處卻走了手。大匠運斤和老司機開車是一個道理,心到,意到,則眼到手到,渾然一體,甚至無須比劃、考量。這種細(xì)微甚至鬼使神差的偏差,不由讓我祖父心生暗結(jié)。

    一個晴熱的午后,我祖父帶著他的斧頭和疑問,來到白鶴沖岳父亨爺家里請教。亨爺是白鶴沖亦道亦巫的大先生,江湖名頭甚響,不僅法通兩界,而且道貫黑白。亨爺取下他深黑的墨鏡,仔細(xì)看了看那把碳鋼斧頭,拿過一張黃裱紙小心地覆上斧面?!霸掳牍?jié)過了來拿吧”,亨爺收下了那把斧頭。整整七天,我祖父無斧可使。沒有斧頭的日子,他覺得連嘴里都無滋無味。他簡直無法想象,假若沒有斧頭,這日子還有什么滋味!七月十六,月半剛過,我祖父大清早就直奔白鶴沖。亨爺好像算準(zhǔn)了我祖父的時辰,開門手提那把斧頭,遞過去。“謹(jǐn)持謹(jǐn)用,修斧修人,勿生妄念?!弊娓赣浵逻@十二個字,像接回久別的嬰兒,仔細(xì)撫摸查驗,黝黑的斧背正中,一點不顯眼的暗紅赫然在目。我祖父抬眼,正好看到亨爺詭秘莫測的一笑,也不深問,提著他心愛的斧頭轉(zhuǎn)身就走。

    鹵水點豆腐一樣,自此,這把斧頭又恢復(fù)了它往日的習(xí)性,跳躍而不失準(zhǔn)頭,鋒利而不失法度。和我祖父更是形影不離,他不讓任何人用他這把碳鋼斧,連同他的徒弟兒子我的父親。

    人丁興旺是每個家族的期待。據(jù)老輩人講,我祖母共生育了六個孩子,而我知道的只有我父親和叔叔兩弟兄。年少時,我始終不敢向祖母問起我的姑姑和叔伯,還是在我父親口中大略知曉了其中的曲折。祖父祖母婚后,育有一個女兒五個兒子,姑姑最大,庚辰年出生;五年之后乙酉年才有了第二個孩子也就是我父親,緊接著連續(xù)又有了四個兒子。子女雙全人丁興旺,加上家底不薄,拉扯孩子還不至山窮水盡,祖父歡快的斧頭砍奏的簡直就是樂章。然而好景不長,我父親到我叔叔中間的三個男孩在三歲時陸續(xù)因為風(fēng)寒夭折。悲傷之余,祖父把全部的疼愛用在了剩下的三個孩子身上,生怕孩子們偶有不慎惹來疾患。

    祖父懷揣這把亨爺治過的斧頭須臾不離,一晃十九年。看著三個孩子漸次長大,一直懸著的心總算稍微落了下來。姑姑是我祖父唯一的女兒,自小聰慧,凡事過目不忘,遺傳了我祖父專注、執(zhí)拗、嚴(yán)謹(jǐn)?shù)乃行愿瘛T缧┠甏謇锿趵厢t(yī)生準(zhǔn)備收下我姑姑學(xué)醫(yī),后來因為家庭出生成分不好作罷了。劉師傅疼女兒在當(dāng)?shù)丶矣鲬魰浴G皟赡?,馬家湖的羅裁縫委托德武的夫人為他大兒子上門提親,我祖父反復(fù)暗自掂量,征得女兒同意后才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婚期定在乙亥年冬月初八。

    一提起家庭成分,我祖父就一肚子火。解放的前一年,薛家公田的持有人家義先生三次找到我祖父,說是自己的兒子在廣州部隊上立住了腳,要他們一家大小去大城市享福,勸說我們劉家買下租種了多年的二十畝田,這田也是你們種出了感情,半賣半送交到劉家的手上也放心。正在拉扯孩子的祖父考慮再三,覺得有了田就有了依靠,一咬牙,買下了這租種多年的二十畝地。哪知地契還沒捂熱乎,解放了,地收了。薛家義因為解放前所有地都賣光了,做了半輩子地主卻在解放后當(dāng)上了貧協(xié)主席,而我們劉家租種了幾十年地,買的地自己才收了一季,卻被這個貧協(xié)主席要劃成地主成分。祖父覺得被薛家算計了,一直據(jù)理力爭,鬧到公社,公社的工作組多方調(diào)查核實,最后還是被劃成老上中農(nóng)。祖父有一種被暗算的屈辱,攥著那把斧頭,殺人的心都有。多虧祖母天天念叨她父親告誡的十二個字,“謹(jǐn)持謹(jǐn)用,修斧修人,勿生妄念”,祖父憤憤不平的心才慢慢緩下來。

    乙亥年的梅雨季節(jié)特別漫長,入梅以后就好像沒有放晴過。時晴時雨的天讓我姑姑在一次淋雨后高燒不止,祖父對風(fēng)寒的恐懼陡地蔓延開來,一大早就趕忙叫人抬著女兒去公社衛(wèi)生所。午時不到,我祖母凄厲的嚎哭就從屋前的堰堤傳到了祖父的耳朵,一陣暈眩,我祖父下意識地用斧柄撐住了身體。“薛醫(yī)生一針下去,人就沒動靜了……”,祖父聽到這里,二話沒說,一下子跳起來,摸上斧頭奪門狂奔。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們正圍在一起說著什么,看見我祖父血紅著眼青筋暴起的樣子,趕忙四散開去。

    “薛家義,還老子姑娘!”祖父話音未落,盯著薛家義的女兒薛醫(yī)生,嗖的一聲斧頭脫手飛出。師兄德武帶一幫徒弟趕到時,正好看到那把斧頭擦著嚇呆的薛醫(yī)生耳際飛過,一縷烏黑的頭發(fā)應(yīng)聲飄落,斧口穩(wěn)穩(wěn)地扎進旁邊的醫(yī)案。

    姑姑入殮的時候,王老醫(yī)生仔細(xì)查看了她的眼睛和皮膚。據(jù)他推斷,應(yīng)該是醫(yī)生注射青霉素之前,對皮試反應(yīng)判斷不準(zhǔn)確,姑姑死于青霉素中毒而不是風(fēng)寒。安葬女兒后,我祖父昏睡了三天。迷迷糊糊中,那把碳鋼斧頭清晰而明亮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它青筋暴跳左沖右突張牙舞爪,倏忽飄蕩在眼際,祖父一伸手就準(zhǔn)確地抓牢自己做的枸骨斧柄,稍一松手,它又飛出,再伸手抓住。這個夢中反復(fù)的游戲讓我祖父筋疲力盡。

    說起這段傷心的往事,祖母總是充滿敬畏。一怒之下的祖父在斧頭脫手的時候,眼冒怒火,根本就沒想到岳父的告誡,是那把斧頭救了薛醫(yī)生也救了我祖父自己?!拔娴脮r間長了,收了它的殺性,通了人性?!边@是我祖母對斧頭的評價。

    祖父老了,除了那把斧頭,他把所有的技藝、家什都交給了他的兒子我的父親。癸丑年五月,我祖父病卒。葬禮上,我父親要把那把跟隨了祖父四十多年的碳鋼斧給他陪葬,師叔德武拿來一把紙扎的斧頭,放在了我祖父的手上——走路的人不能帶著鐵器。

    父親繼承了祖父的手藝,與那把碳鋼斧頭配合得還可以,但木匠活在鄉(xiāng)村日漸式微,碳鋼斧頭慢慢淡出眾人視野,終究退隱成一種見證了。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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