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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蔭下

      2017-08-11 20:52:58盧兆勛
      臺港文學選刊 2016年1期
      關鍵詞:阿霞

      盧兆勛

      引子

      夏日,海南島的五月。潮濕而滾燙的風從石板路上卷起細沙,夾幾片灰紅的炮仗屑,刮過那沙木門框頂上寫著“三槐堂”三字的夾丹紙,一路前進。沙木門框旁邊壘著一堆柴,倚著柴火擺放著一大摞碎瓦片,一只閹雞從瓦片堆上跳上雞籠,被一只布滿機油的黝黑的手反剪雙翅,塞進了雞籠里。那男子從一邊拖來一張紅色塑料高凳,在楊桃樹下坐著抽起煙來。他弓著腰,抬起眼睛望著穿過層層楊桃葉的陽光,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將頭轉(zhuǎn)向左邊。石磚房里設著靈堂,后面一塊簡陋的床單遮著停放死者的棺木。絡繹不絕的親戚朋友正在上香,一臉不耐煩的兒子穿著孝服敷衍著還禮。房里走出一個穿著紅色上衣、臉皮下垂嚴重的婦女?!爸拘郏ベI把香回來。”男子接過她手中的十塊錢,悠悠地拖著他那雙黃色硬塑料拖鞋走出門去。

      “三叔,這是你的兒子?。块L得高哦。三嬸不來???”他與迎面走來的中年男人及他的兒子邊走邊寒暄了幾句。印度紫檀在小巷兩旁沙沙響著,旁邊一個為葬禮煮大鍋飯的伙夫用手擦了擦汗。志雄把雙手插進了口袋,一面看著無云的天空,一面掏著潮濕的褲襠。風沙迷住了他的眼。他停了下來,手指用力地揩了一下雙眼。一片迷蒙中,兩個人影從遠處緩緩走來。其中一個肥胖而踉蹌,被旁邊的瘦矮個緊緊拖著。

      “陳志雄!”瘦矮個扯住志雄的衣領,向著他的肚子猛地踹了一腳,正中側(cè)腹。志雄瞳孔放大、眼白布滿血絲,倒在地上,暗紅色的血摻著口水沫,染紅了地上薄薄的細沙。一旁的肥胖婦女只凝視著他,用冷漠至極的眼神,不發(fā)一語。遠處傳來了稀稀拉拉的炮仗聲。

      第一章:癌癥

      “美桃啊,我想好了,明天就去?!?/p>

      “想好就去啊?!?/p>

      “躲了這么多年,得癌快死了才敢面對。你說我是勇敢還是懦弱?”

      “懂你的???呵,反正你的事我不會出去亂說的,你想好就去,反正你現(xiàn)在也用不著對得起誰。”

      “也是……”

      “算了,我先回去了。電動車修好了我就推走了啊。哦,對了,14號做王老太公的白事,記得去啊?!?/p>

      志雄低下頭按了按眉心,向她擺擺手,聽著她離去。他撿起地上的電焊鐵,走向門前停著的拖拉機。他從襯衫口袋里取出墨鏡,顫抖著戴了上去。然而他一蹲下去便緊閉起雙眼,跪在了地上,雙手撐著水泥地板,粗重地喘了起來,汗從袖口往下淌著。他用一旁的板凳撐起身體,倚著門口,扶著堆滿零件的架子,身體慢慢別進昏暗的零件房里。踱出零件房,他癱在了櫥柜旁,坐在地上,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倒了一杯水,飲盡。

      “志雄,起來,跟我出去踢球?!?/p>

      志雄抬起頭,一個剃著寸頭,穿著變形不成樣的T恤的少年,抱著破得不成樣的足球,站在他面前。

      “秀明……又是在做夢啊?!敝拘劭戳丝醋约旱碾p手,一手老繭全無,褲子上也不再沾著機油。他和那少年,兩人獨處于一間教室里,教室外傳來孩童吵鬧的嬉戲聲?!白?。”志雄推開長凳,和秀明跑出教室。

      門外學校的圍墻上寫著“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墻內(nèi)種著三四棵高大的菠蘿蜜樹。幾片落葉綴在黃土操場上,三五成群的孩子們在操場上飛奔著。一個年邁的老人坐在走廊的矮圍墻上,抽著水煙筒,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走啊?!毙忝魈咧颍换仡^地向志雄招了招手。志雄從走廊上跳下操場,從背后抱住秀明。他緊緊地抱著,而周圍的人周圍的事物都照常運作著,沒人看他們哪怕一眼。他與秀明仿佛融化了一般,變成液體,在不可名狀地流動著,流動到不可名狀的黑暗中。

      志雄醒了。汗浸透了他的內(nèi)褲,他抖了抖褲襠,走向門外,繼續(xù)修理拖拉機。

      第二天的清早,志雄換了身干凈衣服,將胡子剃得干干凈凈。褲子口袋左邊是手機和衛(wèi)生紙,右邊是錢和鑰匙,襯衫口袋放煙和打火機,他把隨身攜帶的東西理得清清楚楚,走下樓梯,拉起卷閘門,探出身看了看街上,又將下半截身挪出來,關上了卷閘門。

      “志雄,起那么早去哪里?”修理鋪對面的包子鋪,老板剛剛開張。

      志雄向老板走去:“兩個肉包,一杯豆?jié){?!?/p>

      “去哪?”

      “海頭??磁笥??!?/p>

      “慢走?!卑愉伬习鍖雍投?jié){遞給志雄。

      太陽剛從東邊升起,天空深沉地紫著。橙色的微弱光線在筆直的街道上拉長了志雄行走著的背影。志雄停在十字路口,點燃一支“芙蓉王”,對著太陽慢慢地吐出口中的煙。太陽時刻變化著,志雄開始瞇起了眼。他用力一吸,將鼻腔里的東西吐在地上,拿起豆?jié){和包子,蹲在一棵歪脖子的印度紫檀下吃起來。

      中巴到了。志雄上車,倚著窗戶坐著。路上漸漸有了往市場方向走去的挑著青菜的阿婆、晨練的老頭子、從網(wǎng)吧走出來的黃發(fā)混混。街燈關上了,一張張臉孔飛逝而過。志雄放松了眼皮,雙手抱胸睡著了。

      “你逃不過的,這是我們家的命,這是你阿公的命、我的命,也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志雄在一旁看著木床上蒼老衰弱的男子,嚇得縮到了墻角。他奮力從床上掙扎起來,但上身永遠直不起,又倒下。幾個壯漢把那男子按在床上,其中一個回頭對志雄咬牙切齒地說:“小孩出去,不要看!”

      “舅舅!”

      “出去!”

      志雄光著腳跑到了院子里,赤裸的雙腳踩著地上的爛楊桃,潮濕的腳印在石板地上留了四五秒,便又蒸發(fā)殆盡。

      “到兩院的下車?!边h處傳來女人的聲音,高亢而沙啞。

      “那一天以后你沒了爹,你娘早死了,你幾個娘舅不收你,外婆把你帶大。你只有我一個朋友?!毙忝鲝膶γ娣块T走出來,站在一棵印度紫檀下,隔著沙路,抬起下巴對志雄說。

      “我只有你一個朋友?!?/p>

      “只是朋友嗎?”

      “好朋友?!?/p>

      “兩院,兩院?!蹦桥说穆曇粲謧鱽砹恕?

      “如果只是朋友,為什么你不敢見我?”秀明始終抬著下巴,用著審判的語氣。

      “我不知道?!?/p>

      “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來找我?”

      “我……”

      “你明知道這是夢,你明明愿意讓我開口,你為什么又什么都不肯說。”

      “我不能說……”

      “那你醒來吧。”

      話音剛落,志雄的頭撞到了強烈搖晃的中巴車窗。他揉了揉肩膀,放松了一下脖子,整整襯衫領子和下擺。窗外掠過一片開花的竹子。

      到了市里,他在西站下車,坐上去海頭的中巴。車在三分鐘后開啟。他看著窗戶中模糊的自己,聽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老舊中巴強烈的晃動使他想起了秀明離開農(nóng)場的那個下午:

      公元1987年,國道上,塵土飛揚,如今天一般炎熱的五月。秀明依舊穿著破舊變形的T恤,寸頭長長了不少。他好久沒理發(fā)了。他的父親穿著寬大的條紋襯衫,滌綸長西褲的褲腳里卷著沙,腳下踩著開裂的藍色雙鵝拖鞋,被熏黃的手指勾著秀明瘦弱纖細的手。志雄在路旁看著那兩個渾濁的背影,不覺流起了眼淚。秀明走到他面前,在口袋里掏了好一陣?!安?,昨天寫好的東西明明放在口袋里了啊。娘的!志雄,你湊過來?!敝拘塾涀×诉@個他一生也不會忘的地址。“以后不要跟我一樣丟三落四的,出門之前一定要檢查好口袋。媽的,走之前干嘛講這種婆婆媽媽的東西。不管了,反正地址你記著,以后有空到海頭找我。欸,講點義氣。”中巴來了。秀明拍拍志雄的肩膀,沖著他喊了一句,而志雄只聽見發(fā)動機的轟鳴。他不再追問,只是看著那個陪伴了他一整個青春的瘦長背影在中巴的窗邊,消失于拐彎的路口。

      “沒人催我結(jié)婚倒也落得清靜,沒人管有時也算是件好事?!敝拘垭p膝頂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弓著腰,用食指尖敲打著門牙?!安贿^到時候沒人幫我做白事,也倒是挺麻煩的?!毙跣踹哆兜淖匝宰哉Z中,志雄又睡著了。只不過這一次,他沒做夢。

      公元2015年5月10日,上午10點,志雄睜開眼看到了窗外掠過的大片大片的木麻黃,仙人掌矮矮地開著黃色的花,雜草與地上生長的一切一切被迫地沾染著一層土黃。窗外漫進的黃沙嗆得志雄直咳嗽,他關起了窗。顛簸復顛簸,車過了土路,過了橋,過了小村莊,在車站停了下來。志雄下車舒展了一下筋骨,便不假思索地前行了。

      “這條路我夢里走了無數(shù)次了。”

      一條小巷中。“爸公廟旁邊,家門口有枇杷樹。”舊式民居,黑色石頭壘成圍墻,家門口貼著的紅底金字春聯(lián)已認不清內(nèi)容,只有三兩只小種母雞在門前沙地上慢慢地印腳印子。志雄站在門外,他只能看見滿是碎瓦片的屋頂和磚紅色的墻。然而鎖是新的。

      “楊秀明是住這里吧?”志雄沖著坐在枇杷樹下乘涼的老太問。

      “找他???”

      “他出去哪里了?”

      “在市場賣肉?!?/p>

      “哦,我去市場找他?!?/p>

      志雄又望了一眼那房頂,右手摸了一圈胡碴,在褲子上擦了兩下,向市場方向走去了。志雄躲著行人和三輪摩托,踮著腳尖避開地上的污水。賣魚賣菜的商販沿街擺攤,混著魚腥味的血水流得滿地都是。志雄的腳趾縫里也流進了不少。他走到一間中藥鋪門口,踏著臺階,用衛(wèi)生紙將污水從腳趾縫里吸得干干凈凈。于是他沿著店鋪的房檐走,看著對面百無聊賴的商販,從中尋找秀明的臉。

      他找到了市場的入口,左拐便是賣肉的攤位。“不是,不是,不是……”志雄站在潮流般的人群中,踮著腳,伸長了脖子。

      “切這塊?!?/p>

      “四兩多,算你半斤,十一塊錢。”

      “神經(jīng)啊,四兩多你算我半斤,有你這樣做生意的???”

      志雄轉(zhuǎn)過頭去。一個穿著花襯衫短運動褲的花白短發(fā)婦女皺眉紅臉地對著賣肉的罵罵咧咧。肉販子始終低著頭看著碼經(jīng),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四個一組的數(shù)字。

      “長母,老長賺那么多錢你還那么摳?小本生意啦。”賣肉的沙啞著粗嗓油嘴滑舌,眼都不抬一下。志雄慢慢地走近那人的攤位,一面走著一面用手趕蒼蠅。長母依舊不依不饒,干澀扁亮的叫罵始終攪著肉販子低沉粗糙的咕噥。

      “給你買紙錢啦!”長母把錢甩在了肉販的臉上。賣肉的伸出粗糙的右手,在圍裙上正反抹了兩下?!爸x啦?!币琅f眼不抬地將錢放進包里。長母氣沖沖地走了。

      “要哪塊?”

      “嗯?”

      “不買肉就閃開啊,擋我做生意?!蹦侨庳溩影涯樚Я似饋?,翻著白眼瞥了志雄一下。

      “是秀明嗎?”

      “嗯?”肉販子仍舊看著碼經(jīng)。

      “楊秀明。”

      “是,你哪位?”仍不抬眼。

      “我是陳志雄啊?!?/p>

      “不買肉就走,別在這礙路?!?/p>

      “西慶農(nóng)場啊,我跟你同桌的?!?/p>

      “沒錢借給你!滾!”

      志雄愣住了。他攥緊了右拳,雙腿止不住地顫抖。他扶住秀明的攤位,以支撐自己的身體:“半斤,五花肉。”他滿臉淌著汗,右拳伸進口袋里,哆嗦著掏出一張五十。

      “不用找了?!敝拘勰闷鹑饩妥撸恢挥X漸漸加快了腳步,消失于人群中。秀明往地上狠狠地吐一口痰:“去他媽的老同學,要么來借錢的,要么辦喜酒。山豬猴子?!彼^續(xù)拿起碼經(jīng),掏出原子筆,繼續(xù)研究著。一切的風都停止了,街邊的印度紫檀在凝著的空氣中靜默著,默默聞著刺鼻的生肉味。

      海邊的洗衣粉袋在粗糲的沙灘上翻滾著,成片成片的木麻黃攔住往岸上交涌著的細沙。渾濁的海水照不出志雄的臉,他沿著海邊走,低著頭。他看看天,看看海,看看漁船。他用手撩起額前的短發(fā),汗液使短發(fā)服服帖帖地貼住了頭皮。他的雙手捂著臉,汗水與淚水涌出指縫,浸濕了他的袖口。全世界所有的海仿佛在他臉上流淌,洶涌著,澎湃著。他終于支撐不住,跪下了,向著遠處灰色的海岸線。

      5月14日,志雄一覺睡到早上十點。他穿好衣服。騎上摩托。開往中和。到王家。坐下。抽煙?!爸拘?,去買把香回來?!敝拘劢舆^錢,走出門去。他寒暄,走著,寒暄,走著……“陳志雄!”他吐血。倒地。

      他躺在地上,看著滿天飛舞的炮仗紙在太陽下失去顏色。腳步聲漸遠,有兩人,一快一慢。人群仍在喧嘩,樹葉卻突然靜止了下來。志雄閉起眼睛,一點一點地笑了。

      第二章:懷孕

      細雨從九點開始下。中和古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積滿了水,同地上的浮沙交合成難纏的泥。從那大到中和的綠皮中巴十點鐘到站,一個矮胖的禿頭中年男子從車上跳下,灰色的棉質(zhì)休閑西褲上濺滿泥淚。梳著大背頭的兒子時刻注意地用手整理維護自己的頭發(fā),皮鞋顧此失彼地蹭上墨綠的積泥。

      “不要站樹下,葉子滴下來的水更多。”兒子牽著父親,絲毫不敢拖著腳步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市場方向挪著腳步。穿過市場街,鉆進鎮(zhèn)政府,從側(cè)門出,他們到了一家照相館。

      老板坐在柜臺后專心地打著蜘蛛紙牌,左邊的墻上掛著鐘馗畫像,右面墻上則是各種各樣的證件照、結(jié)婚照,結(jié)婚照是濃濃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影樓風格。右面墻邊擺放著一臺款式老舊的日立打印復印一體機,機器與柜臺間的過道直通廚房,左側(cè)有一樓梯??傊且粋€一眼便可看穿的無趣的小型照相館,或許還經(jīng)營著打印復印的副業(yè)。

      父子二人在屋檐下敲了敲鞋底,兒子依舊護理著他的發(fā)型,盡管他的襯衫因小雨變得透明。

      “欸,貴良啊?!?/p>

      老板回過頭,呆滯的臉立馬堆上笑容:“哦?三叔啊。這是你兒子啊,長得高哦。”

      “生意還好吧?”

      “還可以咧。來我這里什么事?”

      “哦,我小孩的身份證過期咯,你這里不是免費的身份證照片采集點嘛,他戶口在中和,搞得我們一大早就從那大往中和跑?!?/p>

      “沒帶傘欸,怎么濕成這樣。那就上樓咯?!?/p>

      “去,跟哥哥上去。”三叔拍著兒子的肩膀,碰巧兒子正在整理頭發(fā),一碰便歪了一點。他不無埋怨地看著父親,悻悻然上了樓。樓上是一個空曠的空間,墻邊擺著各色背景布,面北的墻上掛著一面大鏡子,上面描龍畫鳳。三叔的兒子在一塊藍色的布前坐下,貴良把補光的燈打開后,飛快地拍了兩下,便招呼客人下樓喝茶。

      兩人徐徐走下樓,三叔在廳內(nèi)繼續(xù)玩著蜘蛛紙牌。

      “拍好了,三叔讓一下?!辟F良坐下來,開始慢慢修圖。

      三叔細細打量著墻上的照片,突然問道:“對了,平常不是你老婆拍證件照嗎?”

      “哦,她去農(nóng)場了。懷孕了五個月,丈母娘一定要把女兒接回去照顧,我有什么辦法?好了,這些照片你拿住,明天早上拿著幾張照片和戶口本去公安局辦就行了?!辟F良轉(zhuǎn)身將照片遞給三叔。

      三叔“嘿嘿”地笑了幾聲:“美桃四十歲咯,高齡產(chǎn)婦要注意,你做老公的也要多關心她。”他兒子從一旁接過照片。

      “多少錢?”

      “親戚收什么錢,你不用給啦?!?/p>

      “還是要的?!?/p>

      “說了不用了,之前我老媽住院的時候也受你照顧,就當還你人情啦。”貴良硬是把三叔從口袋里掏出的一疊鈔票塞回他的口袋里。三叔尷尬地笑了,他的兒子在門外翻著白眼看著滴水的屋檐,愁云滿面。

      “那好,我們先回去了,我還有點事,明天再來找你喝茶。”貴良叫來鄰居看店,撐著傘把三叔和他的兒子送到車站,他們上車后,貴良在雨中撐著傘與他們揮手告別。

      此時農(nóng)場上空僅有密布的烏云,層層疊疊地不成氣候,而天氣卻陰涼不少。美桃在母親的攙扶下走出房間,她原本身體瘦弱,所以懷孕的肚子微妙地顯得突兀,與其纖細的四肢有些不和諧。母親十八平米的平房同其他兩家人并排建在一起,右邊是廚房和廁所,屋前是一片廢棄的高地,原本是爛尾樓,拆掉之后上面變成成堆的建筑廢料,幾年過去地上長出了沒腰的草,老鼠和各類蟲子又多了起來。一只老鼠從草叢中鉆出來,躍蹦兩三下從美桃面前的溝渠經(jīng)過,鉆進了下水道。美桃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踩到母親的腳。

      “媽,貴良是不是有個表哥住在附近啊?”美桃扶著腰問道。

      “是啊,怎么?”

      “開修理店那個?”

      “在下面開修理店,農(nóng)場的人都找他修拖拉機?!?/p>

      “哦?是叫陳志雄吧?”

      “我?guī)闳タ???/p>

      外界與這片平房相通,依靠的是一段窄巷,兩棟樓房間施舍出來的過道,無論白天黑夜都光線暗淡。母親攙扶下,美桃走過窄巷,到了大街上,右轉(zhuǎn)直走,左望右望后橫穿了馬路,面前就是志雄家。一個兩間地皮的平房,上面加蓋了一小層。一間地皮一扇卷閘門,兩扇門前延伸出一頂鐵皮棚,棚前左右種著兩棵印度紫檀,一個男人正在棚下,靠著木制長沙發(fā),對著臺拖拉機發(fā)呆。他嘴里叼著根煙,卻沒有要抽的意思,煙灰不情不愿地在火光前增添,他猛地打了個噴嚏,長條煙灰落在了他兩腿之間。他赤腳把煙蒂踩滅,仰起頭,目光落在鐵皮棚與灰黑色天空間微妙的交界線上。

      洶涌的東風刮過,美桃嗆了一嘴沙。

      “志雄啊?!泵捞覌尃恐捞?,叉著雙腳站在修理鋪前。志雄吃了一驚,緩慢站起身來,沖著面前的兩位點了點頭。

      “阿嬸啊,這是你女兒啊,很少見到她?!?/p>

      “她不是嫁給你表弟嗎?你表弟沒帶她過來看過你?”

      “他很少帶我出門的?!泵捞覜_著志雄善意地笑著。

      “進來坐,我去泡茶?!?/p>

      “不用了,我們只是過來看一下,我還要回去做飯呢。美桃和你聊吧,弟媳和表哥連聊都沒聊過,怎么當親戚。我先回去了,你們聊。”

      志雄招呼著美桃進入廚房。

      “對了表哥,表嫂呢?”美桃坐在飯桌旁,細細打量著一樓通往二樓的簡易不銹鋼梯子。梯子后邊是衛(wèi)生間,右手邊是一間破舊的平房,緊閉著門窗。“所以說要多來往,貴良沒跟你提過我嗎?”志雄用熱水燙杯,從櫥柜里取出茶葉。

      “貴良很少跟我說親戚的事,在中和的時候菜都是他出去買,我連門都很少出。這次我堅持要來農(nóng)場,他好像還有點不高興?!泵捞夷闷鸨?,輕輕嘬了一口。

      “什么時候來的?”志雄邊添茶邊問。

      “昨天?!?/p>

      “你們好像是五年前結(jié)的婚吧。從喝喜酒以后就沒見過你———”

      “貴良是不是從年輕時候就這樣?”美桃的問句幾乎吞掉了志雄的句尾。

      “嗯?哪樣?”志雄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起來。

      “也沒什么。只是覺得做夫妻的,有很多事他老是悶在心里不肯跟我講。說真的,結(jié)婚五年了,連脾氣都沒跟我發(fā)過,沒跟我說過一次心事———”

      “對你不好嗎?”志雄打斷了她。

      “他脾氣很好,對我也很好,但是———”

      “沒什么可但是的了。結(jié)婚,你忍我我忍你,你也做不到十全十美,那就別苛求他了,有什么問題也別問我?!?/p>

      “怎么說?”

      “沒什么。我不喜歡在別人背后說人長短,而且你們是兩公婆,你們的家事我不想插一腳?!敝拘刍乇苤捞业难酃?,若有似無地嘬了一口茶。

      美桃低下了頭,久久不開口。少頃,她托著下巴,抬起了頭。

      “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嫁了第一個老公,不顧家里人反對。我不嫌棄他窮,我相信他會上進,會好好找份工干。我?guī)蛣e人在長坡那邊開個攤位賣碼,賺來的錢都給他拿去賭,輸個精光?!彼鲱^看向志雄,嘴角笑得不自然。

      “后來是受不了才離的婚?”

      “到后來他拿著我的錢……去嫖。我實在受不了了,就罵他吃軟飯。想不到他還反罵我是個不會下蛋的雞?,F(xiàn)在看來,不是我不會下蛋呵?!?/p>

      “所以我說不想管你們家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一些缺點,我跟貴良也不算很熟,沒什么理由對他做什么評價。既然他在親戚中口碑還不錯,對你也不錯,或許有時候小心眼了一點,但既然你想跟他好好過日子,忍忍那也就算了。”

      “我當然是想好好過的。對了,所以你是沒有娶老婆?”

      “沒有?!?/p>

      “為什么?”

      兩人間的對話又被吸入了無底洞。志雄干脆連茶都不喝,蹺著二郎腿,悵然望著黑透的天空。下起雨來了,沒有預先征兆的暴雨,頃刻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厚厚地被抹了一把似的。

      “我得了肝癌?!?/p>

      “什么?”大雨砸在鐵皮棚上,叮叮咚咚的聲響把兩人的對話都稀釋了。

      “我得了肝癌,晚期!”志雄提高了嗓門。美桃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話,只是看著他在背光下冷峻的面孔。

      “這件事我還沒跟別的親戚說過,跟你不熟才對你說的。”

      “為什么?”

      “你跟我不熟,我的事情跟你沒關系,你不會背著我跟別人亂說?!?/p>

      “為什么是我?”

      “我覺得你是好人,能守得住秘密?!?/p>

      “得病的事情有必要瞞住親戚嗎?”

      “我不想我的死和他們有關系,跟他們平時也沒什么來往,我沒有孩子,也沒必要讓他們幫我做白事。但這種事放在心里太久也難受,一定要找個人說一下,只不過正好是你?!?/p>

      “治不好嗎?”

      “可以活長一點,但也沒什么必要。”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美桃站起身來,說:“秘密我會守住的,明天我還來找你?!边@時美桃媽媽正巧帶著雨傘來接她,美桃向志雄點一點頭,和媽媽蹚過積水的馬路,消失在窄巷口。

      雨在傍晚時逐漸變小,在誰都沒注意到的時候,悄悄停了。濕滑的田間小路上,貴良開著摩托車,一臉的肅殺。兩邊的水田里,積水漫過了秧苗,青蛙或蟾蜍在合鳴,卻被摩托車的轟鳴掩蓋,遠光燈在黑暗中挖出一條隧道,貴良的薄Polo衫緊緊貼著他的喉嚨。

      窄巷外,貴良將摩托停在了路口的印度紫檀下。月光在他臉上斑駁搖晃,他提了提褲子,從Polo衫口袋中抽出一只紅雙喜,匆忙抽了起來。一根煙后,貴良又提了提褲子,向丈母娘的屋子走去。

      “媽!”貴良將笑容堆滿臉。

      “來啦?!痹滥敢不鼐戳艘粋€燦爛的笑臉。

      貴良將涼鞋甩在門檻上,徑直走向右邊的沙發(fā),將屁股和腿流暢地滑到了上面。

      “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家?”貴良將手繞到美桃的脖子后。美桃正拿著遙控器,厭煩地不停換臺。

      “別換了,這個時間哪個臺不是新聞聯(lián)播?!辟F良拿過遙控,調(diào)到中央一臺。“你今天就待在家一整天???”

      “沒有啊。我媽帶我去你表哥家串門,就是開修理店那個?!?/p>

      “志雄?”貴良眼睛瞟向美桃的臉,眉頭輕鎖了一下。

      “是啊?!泵捞覍㈩^倚靠在貴良肩上,“生意還好吧?”

      “今天三叔來了,帶他兒子來照身份證。”

      “哪個三叔?”

      “那大那個?!?/p>

      兩人靠著沙發(fā),頭靠著頭,在昏暗的熒光燈下,看著郎永淳說著三農(nóng)問題。門外的草地在月光下有種奇異的幽藍,美桃的媽媽蹺腳坐在板凳上,腳尖晃著拖鞋,轉(zhuǎn)頭看著屋內(nèi)二人。“兩公婆話這么少?!?/p>

      貴良只在房里呆了半個鐘頭就走了。他跟岳母道了別,往岳母手里塞了三百塊錢,在窄巷口跨上摩托,旋即消失在遠方。

      “操!操!操!”田間小路上,貴良在風中模糊不清的臟話使蛙鳴變得渾濁。接著便是無意義的低聲怒吼,從喉頭發(fā)出類似不靈光的立磨工作時的轟鳴。摩托突然甩尾,泥濘如地上下起泥雨般射在他左邊褲腿上;他跳下車,奮力抬起右腿掃在前輪上,像踢飛一只跳進家里的蛤蟆。而摩托并未如他的想象飛出很遠,不過就是干脆利落地倒地罷了。他蹲在田埂上,點起一根紅雙喜。遠處小葉桉林的黑影,對面幾間不開燈的農(nóng)舍,月光在水田的倒映中格外明亮,但最亮的,是他眼前這點猩紅的火光。幾分鐘后,他起身扶起摩托,繼續(xù)往前開。

      深夜,美桃躺在床上,她的媽媽半邊臉壓著蒲扇,在床的另一側(cè)鼾聲不止地做著甜夢,口水順著蒲扇往下流。她睜著眼,轉(zhuǎn)向右邊,背對著她媽媽。她終于起身了,在一片黑暗中用腳尖找到了拖鞋,跨過地上的板凳,打開門,幾只老鼠正在溝渠里撒歡,聽見聲響突然逃散到草叢間,沒了蹤影。

      “肝癌……”美桃靠著墻,看著面前寓意抽象的廢墟喃喃自語。

      第二天中午,吃過稀飯、酸瓜和馬鮫魚,美桃同母親說了一聲便去了志雄的家里。早上一如既往地天氣很好,昨天的暴雨把路面沖刷得相當干凈。志雄躺在門前的長椅上,襯衫敞著,幾只蒼蠅停在上面。美桃站在樹蔭下遲疑了一會,只見志雄慢慢翻身爬起,從長椅旁拿起水煙筒和煙絲盒,咕嚕咕嚕地抽起煙來。

      “中午不睡???”志雄右手扶著煙筒頂,蹺著腳靠在椅背上。美桃走到他身邊,也靠著椅背坐下了。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那件事?!?/p>

      “癌癥的事?”志雄將煙絲填滿,點燃后深吸一口。煙灰挑落水中,呲啦一聲?!澳阕蛱焱砩蠜]睡好。”

      “看得出來嗎?”

      “抱歉。并不是件不得不跟人說的事情,所以抱歉,告訴了你。”志雄的襯衫下擺在一絲涼風中翻動著。

      “是不是還有什么要同我講的?!?/p>

      “我想去海頭找個人?!?/p>

      美桃仿佛對這話吃了一驚?!笆裁慈耍坑H戚?喜歡的人?”

      “算不上喜歡。跟他之間有點舊賬,要算算?!?/p>

      “做什么的?”

      “到了才知道?!?/p>

      “很多年沒見?”

      志雄抬眼看看對面屋頂上的太陽,眼睛感到些許干澀?!叭??!彼A苏Q?,“本來不該見的,但是現(xiàn)在出了這種事,不見給不了自己一個交代。畢竟我現(xiàn)在只需要給我自己交代了?!?/p>

      “是因為他不結(jié)婚的嗎?”話出口時美桃后悔了,“哦,不好意思……”

      “沒什么,”話被志雄打斷了,“倒不全是因為他?!?/p>

      談話戛然而止。晴朗藍天下,快要兩點的時間,兩人油膩的汗沾得上衣和褲子在風中飄不起,淡淡的機油味絲毫不難聞。幾只雞從兩人面前悠閑踱過,“沙沙”地,在地上完整的腳印破壞與重現(xiàn)重復著。

      “場部那邊的黃皮都收了,你拿一點回去吧?!敝拘塾盟疅熗矒纹鹕碜?,顫巍巍地向屋內(nèi)走去。

      “不用了……”美桃在屋外看著志雄的背影,“我明天再來?!闭f完轉(zhuǎn)身穿過馬路,別進了窄巷中。

      下午又下起了雨。海島的夏天向來如此,每天在熱得不成樣子后又惡作劇似的下起不地道的暴雨。美桃靠著掉灰的外墻坐在門邊,晃著神,有一搭沒一搭地擇籃子里的豆角。鄰居的女兒光著腳跑過來,踩到被雨水浸泡著的塑料袋上,摔了個馬趴后便哭了起來。美桃伸手將她扶起,卻被她狠狠地在膝蓋上擂了幾拳。聽著女孩的母親的道歉,孩子的哭聲,屋里肥皂劇的聲音,路口經(jīng)過的拖拉機聲,暴雨打在草地上的淅瀝聲,美桃繼續(xù)不緊不慢地擇著豆角。

      仿佛感到什么預兆,美桃放下手中的豆角,進屋找了把傘。撐著傘走出窄巷,她蹚著地上沒過腳踝的雨水,走到了志雄家門前。

      “你喜歡男人。”美桃撐著傘,暴雨從傘沿邊際團起一圍水幕。她站在雨中,蹲在鐵棚下的志雄抽著煙,不看她一眼。

      “冒著大雨走過來就想說這個啊?!敝拘壅酒鹕恚α怂B進腳趾縫里的泥水。兩人隔著一片雨,在水泥色的天圍下,在土腥味的空氣中理所當然地對視著。

      “進來喝杯茶?!敝拘蹖⒚捞艺羞M屋中。廚房里,美桃坐在飯桌旁,看著志雄將自來水灌進水壺里,從櫥柜中取出茶具擺在她面前,坐下。

      “死前還是要見他一面?!敝拘凵煺沽艘幌卵?,雙肘撐在大腿上,俯身而抬頭,仰視著離他不過五十厘米的美桃。

      “我,能幫什么忙?”美桃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幫不上什么忙。”志雄將頭轉(zhuǎn)向左邊,看著作響的熱水壺。

      “你想到的,不必說出去?!敝拘蹓旱椭曇?,邊向水壺走去邊說,“除非我死了?!?/p>

      “想好什么時候去了嗎?”

      “不確定?!敝拘坶_始燙杯,而后打開裝著茶葉的鐵盒。

      “我不會說出去的?!闭f罷,兩人便都拿起茶杯,一同看著遠方黃得像濃痰的晚霞被烏云擠出來,漸小的雨中兩人的臉被照得愈發(fā)清晰。

      貴良來得很早,美桃從志雄家走出后,便在窄巷口碰見了正從摩托上下來的他?!百F良!”美桃向著她丈夫緩緩走去。貴良站在印度紫檀下,雨水順著密密的葉子打濕他稀疏的短發(fā),他伸手撣了撣,效果卻并不顯著。貴良雙手插進口袋,將褲子提了提,搖晃著邁著步子走向他妻子。晚霞最濃烈的時候,美桃的母親在門前擺好桌子,將菜擺整齊后,夫妻二人正從窄巷口進來。三人隨之入座,嘩啦嘩啦地吃起稀飯。

      “下午去哪了,下那么大雨?!泵捞业膵寢尩皖^扒著稀飯,嘟嘟囔囔地問。

      “去了志雄表哥那里?!泵捞見A起一塊馬鮫魚,送進貴良碗里。

      “最近很常去啊?!辟F良轉(zhuǎn)頭笑著對美桃說,“表哥人怎么樣?”

      “很好相處啊,他好像跟我蠻聊得來的?!泵捞見A起一團空心菜,放進碗里。

      貴良沒回答,只是始終笑著看著他的妻子:“媽,場部的朋友打到一條蛇,說分我一半,明天你去買只雞回來燉湯?!?/p>

      新聞聯(lián)播還沒開始,貴良便與妻子岳母做了告別,跨上摩托回中和。

      車程并不長,到照相館后貴良換上拖鞋,走上二樓。他坐上了拍證件照的那張椅子,就那么靜靜坐著,靠著椅背,整個人癱坐在那里,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一只蜘蛛在墻角結(jié)了網(wǎng),覆蓋到了那面掛在墻上的描龍畫鳳的鏡子。

      猛然地,一陣尖銳的、似激流穿行過灌木叢的明亮的聲響后,鏡子上的蛛網(wǎng)被硬扯下一半。隨之是連續(xù)的“咚咚”聲在空蕩靜謐的屋內(nèi)轟鳴,沙木板凳滾落到一樓樓梯口。貴良臉上的肌肉漲紅且變得條條分明,暴起的青筋有起有伏地蠕動在右臂上。墻角的白熾燈暈出的一圈橙色照不亮整個二樓,貴良拖著腳走向最暗的一角,靠著墻壁,凝視著鏡子上破碎的自己和蜘蛛網(wǎng)。他點起了一根煙,抽了一口便丟出窗外,隨后坐在地上。窗外沒有月光,這夜他也沒有再點起第二根煙。半小時后,貴良走下了一樓。

      第二天雨下得很早。貴良坐在電腦桌前打斗地主,伴之以對門造棺材的切割機的聲音與細雨落在印度紫檀葉上的層層聲響。

      “貴良啊?!币粋€穿著紅色上衣的肥胖婦女走進照相館,摘下頭上的越南帽,粉色塑料拖鞋上帶著的水在照相館的水泥地板上留下一串斑駁的腳印?!巴趵咸倪z像搞好了吧?!?/p>

      “好了?!辟F良從手邊拿起一幅用銀色相框裝飾著的黑白照。

      “怎么不見美桃?”婦女接過黑白照,用報紙包好后放進紅色塑料袋里,從旁邊拉來一張紅色塑料凳,將自己肥胖的臀部完整地攤在凳面上。

      “哦,她在農(nóng)場她媽那里。要喝茶嗎?”

      “不用。欸,她跑到農(nóng)場干嘛?都嫁到你們家來了還跑回娘家安什么胎。”

      “跟著她媽媽總歸比較好,我爹媽去得早,我個大男人又不懂這些———”

      “你丈母娘不會過來嗎?我跟你講,這種結(jié)過婚的女人最好看緊點。我聽長坡那邊的朋友說啊,是她甩掉她老公的,嫌她老公窮掙錢少———”

      “你不也是二婚嗎,五婆?”貴良微笑著打斷了她。

      那婦女窘得說不出話來。“好心跟你講你不聽,當了四十多年光棍你懂個屁,小心你老婆在外面做雞丟光你家臉。”五婆將這團話含糊在嘴里,戴起手中的越南帽,邁著碎步走了。貴良站在柜臺后,冷著臉看著五婆離去,轉(zhuǎn)身回到電腦桌前。他沒再玩斗地主,只是坐在電腦桌前,抬頭看著左邊墻上的鐘馗。鐘馗在墻上一動不動。

      農(nóng)場卻只是陰著天,一滴雨也下不成。美桃與志雄兩人并肩坐在修理店門前的長椅上,此時正是上午十點。

      “美桃啊,我想好了,明天就去?!?/p>

      “想好就去啊?!?/p>

      “躲了這么多年,得癌快死了才敢面對。你說我是勇敢還是懦弱?”

      “懂你的?。亢?,反正你的事我不會出去亂說的,你想好就去,反正你現(xiàn)在也用不著對得起誰?!?/p>

      “也是……”

      “算了,我先回去了。電動車修好了我就推走了啊。哦,對了,14號做王老太公的白事,記得去啊?!?/p>

      美桃推著剛修好的電動車,四顧看著路上的往來車輛,因此無暇回頭看志雄哪怕一眼。

      美桃推著電動車,穿過淺而暗的窄巷,正看到貴良蹲在門前走廊下抽著煙。

      “媽呢?”貴良問。

      “去洛基喝酒了。我三婆的兒子結(jié)婚,老媽要去幫忙做事。我剛才去志雄那修電動車。你來干什么,店里生意不用顧?”美桃走到走廊里,牽著貴良的手,領著他進了房。

      “我覺得你還是回中和吧。老媽也回去?!辟F良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抽著煙。

      “我還大著個肚子,你把煙滅了。回中和做什么?”

      “我也想照顧你啊,但是跑來跑去的太不方便了,你現(xiàn)在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吧。”貴良把那剩下的半截煙仔細地掐滅,然后放回煙盒中。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了,我這做老公的不能伺候老婆,我兒子每天就聽見老爸聲音半鐘頭,到時候生出來都不認我了?!?/p>

      “那老媽呢?”

      “等下我跟她打個電話,你連她的東西也一起收拾了吧。”

      如此這般,美桃坐著貴良的摩托車,回到了下著陰雨的中和。美桃的孕婦裝下擺和小腿被摩托車濺滿了泥淚,流淌的雨水從沒有雨衣遮蔽的臉上流到了領口。她厭煩地敲著貴良的背:“搞什么鬼你挑這種天氣!”貴良開著摩托穿過市場,雨水沖刷下的鐵青色的臉無比冷峻與肅穆。

      摩托車停在了照相館的房檐下,美桃罵罵咧咧進屋后,入樓梯口旁的小臥室換衣服。貴良換了拖鞋,用毛巾擦了把臉,把電腦打開,卻只是看著屏幕,握著鼠標呆坐著。他看著液晶屏幕中自己漆黑一片的臉,瞳孔不斷放大,放大。

      他沖進了臥室?!斑@孩子是我的嗎?”“你干嘛?”“是不是在外面有男人?”“你———”“是不是陳志雄?”“發(fā)什么顛!讓我出去?!薄安倌銒尩模 苯又闶且魂囂麓赡樑柙谒嗟厣显页龅幕厥幝?。“你個賤屄!操你媽的!我操你!操!操!”美桃的叫聲和撞擊門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前廳里反復回蕩,隨后像被那四面燈照不亮的墻吸收了一般,靜得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

      …………

      美桃在醫(yī)院病床上醒時已是夜晚。門外貴良對著他丈母娘不停地啜泣道歉抽自己耳光,而他的丈母娘只是哭著制止他。她又閉上了眼。貴良在門外繼續(xù)抽煙,母親走進病房,拖了張凳子坐在美桃床邊。

      “美桃啊,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啊。這次孩子沒了,還能有下次嗎?”

      “什么不小心?”美桃勉強地睜開了眼,輕聲問。

      “上樓梯你就小心點嘛,叫貴良在旁邊扶著你啊。你看現(xiàn)———”美桃的媽媽突然又哽咽了,轉(zhuǎn)過頭去低聲哭了出來。

      “是他打我的?!?/p>

      “什么?”她轉(zhuǎn)過頭,皺眉看著美桃。

      “是他打到我流產(chǎn)的?!泵捞以卩ㄆ姓f得十分艱難,語罷便淚如雨下。她母親伸出皺得不成樣的右手食指幫她揩眼淚,自己卻哭了起來。

      “你都40了……”

      “媽……”

      “現(xiàn)在再離婚就嫁不出去了,你已經(jīng)離過一次……”

      “媽……”

      “男人嘛,有時候脾氣是有點暴躁,你忍忍也就過去了……”

      “媽!”美桃費盡力氣喊出了這一聲,卻被自己的痰嗆得咳嗽連連。

      “我叫貴良進來,你們兩公婆好好聊。”

      “不!不!”美桃在床上突然抖了起來,或許是想反抗,然而身體的虛弱使得她的動作毫無意義。

      貴良自己走了進來。丈母娘從椅子上站起,耷拉著嘴角惡狠狠地看著貴良。貴良并沒有回避她的眼神,只是一副的冷漠做派。

      “對不起,不應該動手的。”貴良坐上椅子,牽起美桃的左手。美桃抖著想抽出,然而依舊無意義。

      “孩子,真的,是你的。”美桃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對不起?!?/p>

      “他真的是你的……”美桃別過臉,使盡全力壓低自己的哭聲,而淚水卻浸透了枕頭,滲進了她的耳朵。貴良在一旁,沒有絲毫的表情。

      5月14號,早上十點,貴良牽著美桃走在去往王老太公白事的石板路上。沿路的印度紫檀在風中沙沙響,兩人走在濃密的樹蔭底下,身上照不到一絲光。

      第三章:白事

      1997年8月21日,丁丑年戊申月乙未日,巳時,儋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王起玲順生。她的生母在病房里一面哭號地叫罵著“王國康我操你媽”,一面勉強著讓自己虛弱的身體從病床上爬起,而又一次次被護士按下。然而她終于還是疲倦地睡著了,泡面似的而又干燥粗糙的長鬈發(fā)被眼淚口水糊在臉上,加之睡覺時半睜閉的眼皮中露出的白眼,睡相著實難看。

      此時,那大鎮(zhèn)先鋒派出所旁的一棟民居中,一樓客廳里,或坐或立地有幾個人,男的均抽著煙,三兩個肥胖而矮的婦女坐在一起哭哭啼啼。坐在中間的臉皮下垂的那個哭得尤其兇,擤鼻涕抹眼淚時像是要把整張臉扯下來似的,手臂上的蝴蝶袖也跟著不停地顫。與她對坐的男人低頭抽著煙,卻忽的被一團紙巾迎面丟來,正打在煙頭上,留下一圈黑。

      “我跟你講!王國康!你今天不叫那女人過來!我就跟你離婚!”那婦女發(fā)著狠,唾沫四濺而又鏗鏘有力。

      國康將身子慢慢靠在荔枝木的沙發(fā)上,抬起臉而俯視著對面的婦女,說:“今天人家生孩子……”他抽了一口手中的“恭賀新禧”,“在國林家里,別丟人了?!?/p>

      “我丟人,你還說我丟人,我操你———”那婦女起身后舉起身后的藤椅,作勢向國康砸去。

      “大嫂,冷靜點!”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大背頭中年男子控住那婦女的雙手,身旁走來兩名愁眉苦臉的青年,將那婦女的藤椅奪下。較高個兒的青年從大理石桌面上拿起一盒“恭賀新禧”,一人取一支,同那大背頭男子站在一旁,繼續(xù)看著兩人的對峙。

      “你看你那副死相,下巴都要垂到胸上了,我操母豬都不操你啦?!眹狄廊灰兄嘲l(fā)的靠背,左手摩挲著新剃的寸頭。大背頭突然漲紅了臉,一個箭步上前,揪起國康的衣領,照著臉上就是一拳。

      “叫你們?nèi)襾砦疫@里是想勸和的,你要是這樣混賬,阿嫂你干脆跟他離婚吧。”大背頭突然轉(zhuǎn)向那松臉皮。

      “呵,她敢離就有鬼了,五十六歲的老屄誰還要操啊。離婚?離就離,反正她一毛錢都沒有,跟我離婚她拉屎賣給狗啊?!眹得蛔岬淖竽?,一臉不屑地又點起一支煙,悠然抽著。那松臉皮倒是老實了,合著腿扭捏著轉(zhuǎn)身背著國康,嘴中碎碎念地罵著。

      “行啦,我做個和事佬。五叔,你閉嘴少說兩句?!本镁米谝慌缘陌种心昴凶诱玖似饋恚辶饲迳ぷ?,“男人出軌,他肯定是錯?,F(xiàn)在就是,你要不要原諒他,不原諒他那就跟他離婚,但是離婚了你怎么辦,這些你都要想清楚?!?/p>

      “五嬸啊,你今年五十六,幾個小孩都出來工作了”,矮胖個伸手指向一旁的兩個青年,“起華現(xiàn)在給場部領導當司機,起忠也在排檔里干廚師,起山……哦,沒來。起山還小,但是也開始學電工了,你說過幾年,到你們都六十多七十歲的時候,過年過節(jié),兒子媳婦還有孫們和你們坐一起吃飯,不是很好嗎?”

      “那孩子呢?”大背頭問道。

      “剛生那個?”矮胖個走到桌旁,從桌面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點燃后叼在嘴里。

      “總不能讓阿霞養(yǎng)吧那個野種?!卑⑾家慌缘狞S瘦女人說道。

      “沒你什么事,女人閉嘴!”大背頭沖她吼道,“起明,你說怎么辦?”

      矮胖個在房里踱著步,不緊不慢地抽著煙?!拔鍕?,給你養(yǎng)你同意嗎?”

      阿霞抬頭看著矮胖的起明,眼里的淚早已掉干或風干?!俺撬饝?,跟那個賤貨斷絕關系,不然我不會讓那個野種進家門的。”

      “山豬猴子,進我家的門還要問你?”國康猛地站起,馱著背沖著阿霞罵道。

      “都叫你閉嘴啦,這是我家!”大背頭對著國康罵道。

      “國林,你冷靜點?!逼鹈髋牧伺拇蟊愁^的背,走向國康,“五叔啊,生活是兩公婆的事,你不能這樣說。再說,你那個二奶看上你什么?你帥啊?挺著個肚腩馱著個背,過幾年就領退休金的人了,人家才三十,會跟你嗎?”

      “我都查過了,”國林插進來道,“那女人老爸和兩個哥哥都是吸毒的,這種事情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國康眼神閃躲著,低著頭嘬起了茶。

      “我跟你講,這些亂七八糟的鳥事我都沒跟爹媽講,連你偷他們的退休金去給那個女的我都沒講?!眹謮旱土松ひ簦p手撐在桌面,與國康面對著面,“但是你不要做得太過分,你要是把那種女人娶過門,萬一,把爹媽氣出病來,你就給我滾出海南島,不然我叫人砍你,見一次砍一次。”

      “這種氣話少說,他是你哥?!逼鹈髟趪瞪磉呑?,看著阿霞,“只要國康跟那個女的分開你就愿意養(yǎng)那個孩子是吧?”

      阿霞不作聲。

      “你就跟她斷絕來往吧,擦屁股的事,我和兄弟幾個湊點錢打發(fā)一下就行,他們也不敢鬧事,王家兄弟多嘛。孩子是王家的種,你無論如何都要養(yǎng)的……就那么說定了?!逼鹈髡酒鹕?,拍了拍國康的肩,“跟你老婆孩子回中和吧,我和國林去醫(yī)院找那女的和她家里人,看一下多少錢能解決?!?/p>

      國康繞過桌子,走到阿霞身旁?!白呃?,還賴在這里干什么?!卑⑾颊酒鹕恚┖猛闲?,用手扯著整張臉皮,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擦在褲管上,招呼著其余幾個婦女。起華和起忠從桌上拿走了整包煙,臨走時國林還多給了他們一包。

      塵土飛揚的車站,國康和阿霞蹲在滿是灰塵的印度紫檀下。國康瞇著眼,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停車鐵棚,手里的“恭賀新禧”一點一點慢慢燒著;起華和起忠在一邊的攤位上買玉米棒子及鹽焗的鵪鶉蛋充饑。風慢悠悠地從地上拂起一層波浪似的微塵,太陽在正中央照得影子最短時,地面上的一切都顯得漂浮模糊。那兩平米見方的濃蔭下,阿霞慢慢站起身來,靠在樹干上。居高臨下的視角中,國康瘦小的身影漸漸扭曲起來,繞著香煙那一點火星,慢慢變成旋渦,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她抬起腳,照著國康的頭踹了下去。重心不穩(wěn)的他狼狽地摔出了那片樹蔭,倒在地上,在陽光下,看著濃蔭中那雙枯竭渾濁的眼。他一言不發(fā)。

      …………

      2015年5月8日上午,阿霞買完菜回來后照例去叫公公起床。連綿的陰雨天,空氣里的一切都是潮潤潤的。阿霞收起傘,走進大廳,右轉(zhuǎn)推開半掩的沙木門,吱呀一聲后,她走到公公身邊。掀開蚊帳后,她推了他一把,然而王老太公毫無反應。她察覺到了他身體的冰冷,摸了摸脈搏,確定是死了。于是小跑到廳里,撥號后輕喘著氣對著話筒說:“老二,回來,老頭不在了?!?/p>

      國林是在兩個小時后到家的,進門披頭就問:“國康呢?”

      阿霞翻了個白眼:“你也知啦……”

      “操他媽屄的山豬猴子!老爸死了都不知道他滾去哪里!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啊!”他把手上的摩托車頭盔重重摔在地上,擋風鏡悶悶地裂成三塊散落在地,“我去叫他回來!”

      “你還嫌王家不夠丟人啊,弟弟去抓哥哥嫖?”阿霞撿起頭盔丟向沙發(fā)。國林喘著粗氣轉(zhuǎn)身瞪著阿霞,阿霞正一臉的戲謔?!胺凑愦蟾缭缇涂蠢项^……哎,老頭現(xiàn)在醫(yī)院,起華在那守著。我現(xiàn)在去找算命先生?!?/p>

      國康回到家時是中午十二點半左右。他摸著略長的花白寸頭,撣掉上面細小的水珠,甩著胯在南門街上晃著。然而他被家門前停滿的摩托車嚇了一跳,便一顛一顛地往家門跑。進廳后,廳里坐著家里所有的成年男丁。國林坐在沙發(fā)上瞪著他,而瞪了一會兒國康才發(fā)現(xiàn)他的怒目。

      “怎么了?”國康坐在沙發(fā)的扶手上,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芙蓉王”,叼在嘴上。

      “老爸過世了?,F(xiàn)在尸體在醫(yī)院。”國林推了推眼鏡。

      “白事定在什么日子?”他點燃那支煙,深深抽了一口。

      “14號吧,剛才阿霞去找人算生辰八字了,15號下地。昨晚去哪了?”國林從右邊口袋里取出一包硬盒“黃鶴樓”,抽出一支夾在右手。

      “哦,去志雄那里喝酒了。呵呵,陳志雄,以前在西慶跟我學修車那個,你也認識的?!?/p>

      起華和起忠在一旁用手抹了一把臉。“二叔,我們先出去,你跟老爸聊?!逼鹑A說道。

      “不用?!眹终酒饋?,伸出右手對兩位侄子擺了擺。

      而起山終于坐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父親義正辭嚴:“爸,別在二叔面前丟人了,你———”

      “有你說話的分嗎!坐下!”國林對著起山大喝。起山悶悶不樂地走到大門旁,倚著門框抽悶煙。

      國康顯得有點窘,只是低著頭默默抽著。國林慢慢走向神臺前,抬頭仰視著供著的神祖牌和從普陀山請回來的觀音像。

      “接下來幾天準備白事吧。先給家里人打電話?!?/p>

      “哦?!眹堤痤^,看著弟弟健壯而略顯頹唐的背影,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5月10日,那大前往中和的中巴上。

      “就是這樣啦,我們這邊是長房,所以中和那邊那個國康阿爺,我是要叫他五叔的,其實他也只比我大七歲這樣。今天辦的是他老爸的白事,我要叫他六公,你要叫六太公。我的太公生了六個,夭折了三個,只有老大老三和老六活下來。前幾天你不是去搞身份證嗎?給你照相那個就是老三家的。”起明坐在一晃一晃的中巴車上,同一旁的兒子說道。

      “好亂。六太公家……我們跟他們來往不多吧?!眱鹤右贿呎碇伙L吹亂的大背頭一邊說。

      “好啦,你下車再弄啰!”起明輕打了一下兒子的手,“六公國林你知道吧?”

      “常來喝茶啊?!?/p>

      “國康阿爺就是他哥。之前搞小老婆,后來生個女兒,跟你差不多大,我和你六公湊了筆錢把他那個小老婆一家人給打發(fā)了的。后來他提都沒提過這件事,你媽氣個半死,前幾年還想到他家要債,我說人家老爸在家,也老幾十歲的人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p>

      “那欠我們的錢怎么辦?”兒子不屑地瞟了自己老爸一眼,“你就是這樣心軟,所以老媽才常罵你。”

      “你媽那種人摳得跟鬼一樣。我跟你講,兄弟間的情誼比錢要重要———”

      “那你后來怎么又不跟國康來往了?”兒子打斷了他。

      “那個人實在太糟糕。不還錢就算了,前幾年又開始玩女人。”

      “又是小老婆?”

      “比小老婆還糟糕,他嫖啊。”

      “前幾年……他不是跟他老爸住嗎,這樣也敢亂來?”

      “老太爺不出門的,哪里知道在中和他兒子的名聲早都臭了。你以為中和有多大,賣春的地方就那幾個,進進出出的誰看不見?”

      “呵呵?!?/p>

      “反正他們家的名聲給他弄壞了。你六公也拿他沒辦法,只是叫他幾個兒子不要給錢給他?!?/p>

      “他用兒子的錢嫖???”

      “這倒不是。他是用兒子的錢買什么……就是那種《南國都市報》夾的那種小廣告,就是那種藥?!?/p>

      “你又去哪里知道的?”

      “這個就好玩了?!逼鹈魍蝗秽坂鸵恍?,“他買了以后,呃,他不是有個弟弟也住在中和老家嘛,就是你六公的弟弟?!?/p>

      “七公國珍是吧?!?/p>

      “就是他。他把藥的盒子丟到國珍的房間里,說是他吃的。國珍倒是也不辯解什么,因為說實話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有老太公把國珍臭罵了一通?!?/p>

      “七公告訴你的?”

      “到了?!避囃A讼聛?。兒子牽著他的手,扶著他走下了中巴。下車后起明走在前面,牽著兒子的手,邊走邊繼續(xù)絮叨。

      二人走進了王家大院。國林正在樹下喝茶,小字輩的和婦女們進進出出,都在忙著白事的布置。

      “哦,老三來啦。喝茶,喝茶。”國林帶著笑,招呼起明和他的兒子坐下。

      “叫人?!逼鹈髋牧艘幌聝鹤拥募绨?。

      “六公好?!?/p>

      “都那么高啦?!眹衷谒绨蛏嫌种刂嘏牧藥紫?,“來,后生仔,喝茶?!?/p>

      起明國林二人閑談片刻,一個瘦高的頂著地中海發(fā)型的男子從后院房子繞了出來。

      “七公好?!边@回起明的兒子學乖了。

      “欸,老三來了?!眹湟沧叩綐湎?,隨便扯了張矮板凳坐下了。

      “國康呢?”起明問。

      “在房里不知道跟誰聊QQ呢。老幾十歲的人倒是夠時髦的,不是對著電腦就是玩手機,前幾個月非纏著起華給他買了部什么,蘋果是吧,對,是蘋果。后來沒幾天又弄丟了,又纏著起忠給他再買一部,真是……”國珍貌似講得有些口干,將杯里的茶一飲而盡。

      “五嬸也不在???”

      “去拿老太公的照片了。不在也好,清靜。我大嫂這個人,你也懂的,成天七嘴八舌搬弄是非。你都不喜歡她啦。”國林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仰面抽著煙。

      起明不搭茬,只是笑一笑,給兒子慢慢地倒茶。

      這時阿霞回來了,踩著一腳泥水,又在院子的水泥磚上留下拖拉的腳印。

      “南門街這邊沒下雨啊?”阿霞將右手的遺像交給國林,左手甩了甩越南帽,向后院走去了。

      “進去吧,估計也快要下雨了?!眹滞紳M積雨云的天,捧起茶盤,招呼著侄子和弟弟進了后院。

      當他們在后院走廊上擺好茶具時,天空正好下起了大雨。四個人赤腳盤腿坐在光滑的水泥鋪成的走廊上,看著青瓦的屋檐留下的水柱,都沉默著。片刻過后,起明先開口了。

      “五叔沒能送終啊。”

      國林倒茶的手突然停了一下。

      “誰告訴你的?”國林問道。

      “起華起忠他們有時會跟我講講家里的事情……”

      “夜里死得靜悄悄的,難免嘛?!?/p>

      “他那天晚上去做什么了?”

      “哦,去西慶找志雄,就是他以前那個徒弟,

      他喝酒去了?!?/p>

      “嗯,是這樣?!?/p>

      “你以為呢?”國林轉(zhuǎn)過頭微笑著問道。

      “沒什么?!?/p>

      “貴良那個死小孩,媽的有娘生沒爹教。”阿霞從走廊對面的廚房里罵罵咧咧地邊撐著傘邊走過來,“我好心跟他說幾句,叫他小心自己老婆,他反倒笑我以前嫁過人,嫁過人———”

      “大嫂,喝茶?!眹謸]揮手打斷了阿霞的絮叨。阿霞仍不忿,三兩下甩掉拖鞋,一屁股坐在了走廊邊上。起明的兒子白了她一眼,而又低下頭默默地喝茶。

      起明一行二人在吃完午飯后便匆匆離去,只留下國林同國珍坐在走廊上。國林靠在墻上,悵然地望著對面屋子的房檐。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與年輕時相比,大背頭的薄厚程度消減不少,肚皮近幾年終于也松弛了下來,隱隱約約摸得出一些肚腩。然而這些愁緒仍在一根煙能解決的范圍里。他松弛下眼皮,從口袋里拿出一根“黃鶴樓”。然而他沒有點燃,只是將煙湊近眼前,端詳了許久。

      “我要在這睡,你讓開點?!眹滞崎_一旁的國珍,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摘下老花鏡,闔上雙眼。

      午飯過后,阿霞回到夫妻二人的房間。這時阿霞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走過去將手機拿起,是起玲的電話。

      “喂,阿玲啊,欸,最近吃得怎么樣?學校菜又不貴,每餐可以多吃點肉啊魚啊。哦,你爹啊,他出去了。哦呦,去哪里我哪里知道?喂,打回來什么事?哦,學習緊張想家了啊。沒事嘛,你成績那么好,你媽也不想逼你,你盡力就好了。誒喲,哭什么?呵呵,你三個哥哥都讀不了書,王家最會讀書的就是你了。高考嘛反正能上本科就行了,要求又不是很高,考多少分我和你爹都不會怪你的。嘿,對對。阿公啊,阿公身體很好,在睡覺咧。你呢,就在??诤煤米x書,我們幾個能有什么事?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啦。行了,下午不上課???那你還不早睡?去睡覺吧,掛了?!?/p>

      掛了電話,阿霞低頭看著手機屏幕,若有所思地踱出房間??绯鲩T檻,她險些踩到國林的老花鏡,于是便嫌惡地用腳背勾到一旁。

      “阿玲打來的???”坐在臺階邊緣的國珍問道。

      “說是壓力大。小孩要高考了,壓力能不大嗎?”

      “養(yǎng)孩子真不容易啊,又要喂又要教,長大還要給她找婆家。你有的忙了?!?/p>

      “阿玲那么聰明,才用不到我這種老太婆操心呢。你養(yǎng)孩子倒是容易,起顯還在東莞打工?。俊?/p>

      “哦,我打算讓他到珠海的。最容易的不是二哥?連孩子都不生,到時候誰給他送終啊?!?/p>

      “欸,國珍,你說是老二媳婦生不出還是老二生不出啊?”阿霞突然湊近國珍耳邊問道。

      “這我哪里知道。呵,人家家事,大嫂你就別多嘴了。”

      “我看老二老婆又瘦又黃的,一看就知道身體虛,肯定生不出來?!卑⑾紭返弥迸拇笸?,但又十分克制地死死壓住顫抖的聲音,“我跟你講啊———”

      “行行行,知道你能生了?!闭f罷國珍站起身,“我去廁所?!?/p>

      “我當然能生。一生就是三個男孩?!卑⑾紱_著國珍的背影喊道。國珍只是背對她擺了擺手,然后一溜煙冒著雨跑去了廁所。阿霞在門的左邊盤著腿,國林在門的右邊躺著,兩人都緩緩地呼吸著,如被逐漸風化的兩尊泥像,立在大雨中的屋檐下。

      國康撐著傘,腳上的拖鞋甩著泥淚,邁著方步走在南門街上消化著肚子里的咸魚和稀飯。他在貴良家的照相館前停了下來,伸著腦袋看了看,確認大門是緊閉著后,悻悻然繞回了原路。然而走沒幾步路,他便又停下了,進了一家炒粉店,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中午飯沒吃啊國康哥?!弊谝慌猿猿捶鄣睦习逭泻糁鴩怠?/p>

      “走累了坐一下?!?/p>

      “那你自便?!崩习逭f罷繼續(xù)低頭扒炒粉。

      一根煙過后,國康掏出手機,點開QQ,點了一下“藍洋阿紅”的頭像,跳出對話窗口。他點了語音信息,卻沉默著。他掃了一眼身旁的炒粉店老板,取消了語音信息,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手寫輸入:

      “老二越來越囂張了?,F(xiàn)在老頭的白事都是他安排,我想插手都插不進。干脆讓他當老大算了,還要我這個大哥干什么?”

      一分鐘后,“藍洋阿紅”回復了他:

      “反正你在家里也沒什么地位了,干脆拿你存折走,跟你兒子借點錢,來??诟易∷懔?。我前幾天偷偷跑到阿玲她學校去了,她現(xiàn)在越長越像你?!?/p>

      國康狡黠一笑:

      “長得像我,你不是更喜歡她?”

      “藍洋阿紅”回復道:

      “她是我生的,我當然喜歡她。我討厭死你了?。。∽鍪裁词虑槎纪贤侠?,我們一家三口什么時候才能團聚?阿玲什么時候叫過我一聲媽!她跟那個肥婆關系怎么樣?”

      國康回復道:

      “提那個肥婆干屌?她對阿玲馬馬虎虎啦,有我在她不敢對阿玲差的,你放心好了。對了,你什么時候回那大?”

      “藍洋阿紅”回復道:

      “十四號,我就回去一天。約了人打麻將,先不聊了?!?/p>

      國康一臉的掃興,連招呼都沒跟老板打就撐著傘走回大街上。

      傍晚時分,國康、國林、國珍、阿霞與其他來幫忙的親戚晚輩們一起聚在楊桃樹下,點幾盞白熾燈,開始吃晚飯。阿霞屁股一落座,便眉飛色舞地同眾人講:

      “貴良他老婆流產(chǎn)啦?!?/p>

      “什么?都五六個月了吧,怎么好端端就流產(chǎn)了?”起華吃驚地問。

      “我聽衛(wèi)生所的護士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p>

      “那貴良不是很慘?”國珍夾起一塊咸魚。

      “是啊,老婆年紀那么大,又不知道能不能再懷上。到時候啊,快死在床上都沒人給他送終?!?/p>

      國珍似乎聽出端倪,在桌下踹了他嫂嫂一腳。阿霞翻了個白眼,悶聲低頭“稀里嘩啦”地扒稀飯。國林坐在旁邊,表情平靜得可怕。國康在一旁看了看國林的臉,臉上擺出冷嘲的神情,又掏出手機看了看。并沒有任何信息。

      晚上,來幫忙的幾個親戚在街燈下擺起了賭攤,玩起了“花蟹魚蛙”。國林并無興致,只是借著街燈的光,從煙盒里取出一根“黃鶴樓”。正要點燃時,手機在口袋中震動了起來。

      “喂,起明啊,吃了嗎?”是起明打來的。

      “吃完散步回來了?!?/p>

      “我們這邊剛吃完,他們在開賭咧?!?/p>

      “呃,國林啊,有件事我本來想今早來的時候跟你說的,但是看到人那么多,也就算了;但是回來想想,你還是要知道的。先說好,這件事我沒告訴別人啊?!?/p>

      “啰里吧嗦的,要講就講?!?/p>

      “是這樣。前幾天我和我兒子去看音箱,然后在大勇步行街那里看到五叔和阿紅走在一起?!?/p>

      “哪個阿紅?”國林的表情一下嚴肅了起來。他走進右邊漆黑的窄巷里。

      “你以為有幾個阿紅?”

      “確定嗎?”

      “那個女人那么兇,當年去醫(yī)院的時候差點還咬到我,怎么會不記得。十八年了嘛,老了很多,不過算起來她也就四十八歲,年紀也大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又和五叔聯(lián)系上的?!?/p>

      “確定不是碰巧遇到的?”國康右手撐著墻。

      “錯不了的。那個阿紅纏著五叔的手臂,像沒骨頭一樣,騷得不行?!?/p>

      國林在黑暗中深深嘆了口氣,然后猛地一拳砸在了墻上。

      “什么聲音?”

      “沒什么?!眹滞吹靡а狼旋X,將右手夾在兩腿中間。

      “你千萬別沖動,有什么事情等白事做完再解決,到時候你要把他趕出門都行。但是現(xiàn)在不可以,你爸知道了也不會開心的。這件事也別和五嬸說,她知道了你家里就別想清靜了?!?/p>

      “嗯,好,先掛了?!眹謴年幇档恼镏凶吡顺鰜怼KΨ€(wěn)健著腳步,讓自己盡量快地穿過那群聚賭的親戚?;椟S的街燈下,國林的影子隱在了人群中。

      2015年5月14日,乙未年辛巳月庚寅日,白事當天。

      除掉本來就在王家院子里住著的親戚外,來得最早的是起明。上午六點半,起明拖著他睡眼惺忪的兒子走進了王家的門,守夜的國林出廳招待了他。兩人在楊桃樹下并肩坐在沙發(fā)上。起明刻意壓低了聲音說:

      “五叔呢?”

      “睡覺呢。”

      “沒什么吧?!?/p>

      “能有什么?你什么時候變得那么疑神疑鬼的了?”

      “不是。如果他和那個阿紅又搞在一起了……六公的錢是誰在管,最近不是場部給老黨員又發(fā)了一筆錢嗎?誰在管?”

      “那本存折在我手上?!?/p>

      “這筆錢管死在你手里就好。那五叔的事,你打算……”

      “他和大嫂兩個人的事我也懶得管那么多了,反正兩個人年紀都那么大了,大哥如果堅持要離婚,大嫂也還有起華他們幾兄弟養(yǎng),生活肯定沒問題。反正起華他們也不喜歡我大哥?!?/p>

      “那起玲呢?”

      “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啊。”國林深深吸了一口煙,“本來十八年前讓大嫂養(yǎng)起玲的時候,還以為會有什么麻煩,怕大嫂虐待她,結(jié)果,大嫂在四個小孩里最喜歡起玲,還把她當親生的養(yǎng)了。”

      “如果鬧崩了,起玲搞不好會跟他親爸親媽走了,你是這樣想?”

      “這倒不一定。起玲跟我大嫂比跟我大哥要親得多,況且過幾個月她也要十八歲了,成年人了也就不存在判給誰這種問題?!?/p>

      “你說五嬸干嘛對起玲那么好?”

      “這個啊……”國林諱莫如深地嘆了口氣,“她知道我大哥不喜歡她。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大哥以為阿嫂只比他大一歲,我家那時候窮嘛,想說娶個二婚的,大一歲就大一歲了。搞了半天她還謊報年齡,比我大哥大了四歲。我大哥知道了以后就很討厭她了。對起玲好,說明她還……你懂的啦!”

      “起玲不來?”

      “她要高考了,連她阿公死了這件事都不敢告訴她,怕影響她學習。喂,你兒子是聽不懂軍話是吧?”國林指了指坐在一旁的起明的兒子。

      “他不會?!逼鹈髋牧伺膬鹤拥暮竽X勺。

      “其實還是會一點的?!逼鹈鞯膬鹤訉擂蔚赜密娫捇亓艘痪洹?

      天逐漸變亮,不大的院子里幾個小時內(nèi)慢慢被人塞滿。國康七點時被手機短信的鈴聲吵醒,睡眼惺忪之際,拿起手機一看,是阿紅的短信。

      “我不是把到站時間告訴你了嗎?你怎么沒來接我?”

      國康看了一眼,將手機丟回床頭,翻身繼續(xù)睡。又是一條短信。

      “操你媽的,你要那個死老頭還是要我,你再不來以后就別想見到我!”

      國康憤怒地撥通了阿紅的電話,壓著啞著的嗓子低吼:“你他媽有病啊,我老爸白事我不守著去接你?去你媽個屄的,瘋婆娘?!比欢⒓t還沒來得及回嘴電話就被掛掉了。翻滾了三兩分鐘后,國康被阿霞叫醒,洗漱及吃完早餐后換上孝服,在靈堂前扮演孝子的角色。

      上香的人在九點半后多了起來,國康在靈堂一旁不停地回禮。一次一次鞠躬中,他反復摸著右邊口袋里的手機,卻始終沒再震動過。

      “國林,你替我一下,廁所?!眹抵е嵛岬貙⑽恢媒o了國林。

      廁所里,電話一通一通打,然而卻被一次又一次地掛斷。

      “剛起床脾氣有點不好,原諒我啦好不好?”他給對方發(fā)了一條語音。許久后,阿紅終于回了他短信:“我跟老板說好的,只放十四號這一天假,你愛來不來,想守著你那個死鬼老爹就守著,不過以后別再想碰我?!?/p>

      國康不免氣急敗壞。他回復道:“講點理行不行,哪有老爹做白事,大兒子去外面找女人的?”然而他在廁所瓷盆上蹲下站起、蹲下站起數(shù)次,阿紅都沒有回復他。國康一臉悵然的神情,靠在廁所貼著白瓷磚的墻上,點起了煙。

      “掉到坑里面了???”阿霞在外面喊著他。

      “出來啦?!?/p>

      阿霞轉(zhuǎn)身回到前院,正巧碰到貴良帶著他老婆走了進來。兩人一臉的死相倒是十分符合葬禮這種場合??吹矫捞野T下去的肚皮,阿霞將臉皮耷拉得更下來,一臉悲天憫人的神情走向這對夫妻。

      “怎么那么不小心???美桃啊,你說你———”

      貴良和美桃并未聽她講完,兩人只是將頭一別,貴良取了三支香,捧在手中對著遺像拜三拜,與國林相互回禮,便又牽著美桃,走到楊桃樹下,一人取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不一會,志雄蒼白著臉色,手里拿著香回來了。

      “臉色那么難看,沒事吧?!闭驹陂T旁的國珍問道。

      “不要緊的,一點不舒服?!?/p>

      白事辦的是中午的酒席,酒席過后,住在附近的或是遠房的、明天不打算上山的親戚都紛紛回家。礙于明天上山要起很早,起明決定和兒子住在招待所里。國康倒是熱心了起來,急忙說:“我換套衣服,送你們一下,我叫老板便宜一點?!辈坏绕鹈骰亟^或客氣,便自顧自地進了里屋,很快換好了衣服,拍了拍起明的背,三人一起出了大門。國林穿著一身孝服,站在靈堂前,雙手抱在胸前,眉頭緊緊鎖著,一雙熬夜后的眼血紅著,靜靜地看著國康離去的身影。

      之后的一晚都沒了國康的消息。國林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每過半小時便叫身邊的國珍或起華給國康打電話,然而一直沒人接。國林煙盒里的煙一根一根地被抽掉。晚上八點,第三包煙里的第二十根被取出時,國林終于沒再讓身邊的任何人打電話。

      他起身,走到父親的遺像前。銀色的相框里,老人的神情漠然而肅穆,在僅有一盞煤油燈的漆黑空曠的大廳里,那一雙毫無悲憫的眼睛看著國林。國林俯視著他父親的遺照,站得無比的挺拔,臉上的溝壑也一條條地繃直。那一豆火光倒映在他的眼鏡里,變作一雙,緩慢地躍動著。國珍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像是被電流擊中了似的,手中的水煙筒突然掉到地上,猛然在五月里打了個冷顫。

      第二天五點半,國林出靈。天色雖很早,然而國林摔完盆后,天也漸漸亮了起來。隨后便是出殯,八個鎮(zhèn)上熟識的青年人扛著罩著棺罩的柳木棺材,前面走著的國林和國珍披麻戴孝,國珍手里持喪棍,國林走在最前面,捧著遺照。出殯出得極為簡單,跟在一群親戚中的起明邊走在街上邊看著天,牽著兒子的手握得越來越緊。

      “五公沒來?!眱鹤臃路鸩煊X到了什么,用極低極低的嗓音向父親確認。

      “要出事了?!逼鹈魉砷_手,將兒子摟進懷里。兩人就以這樣的姿勢跟在出殯隊伍的最后頭。

      六時許,出村至大路口。國林同國珍開始路祭。國林從旁人手中接過裝著五谷的甕,站在棺材前,但只是站在棺材前。他似乎應該說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卻什么也沒有。

      “糟了?!逼鹈骺粗B一滴眼淚都哭不出的國林,如是說。他的兒子在一旁看著,脊背上不自覺冒出的冷汗,在清晨的寒風中始終不干。

      國珍在一旁慌了神,連忙叫來一旁的親戚,匆匆化了寶,燒了紙扎的牛馬。國林在一旁只是看著,旁邊跟著出殯的親戚卻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而國林仍是看著,站在兩旁都是親戚的國道上,挺直了腰背,在灰色的天圍下,肅穆地看著前方,眼神漸漸如同遺像一般,空洞,毫無悲憫。

      中和的神山上種滿了桉樹,穿過一片一片的被火燒過的桉樹林子,陰陽先生找到了那塊墓地。那是王家老太的墓地,夫妻二人是要合葬的。校準位置后,棺木落地。整場出殯以國林在墳頭上插上喪棍告終,一串鞭炮后,跟著上山的至親也回到了山下的國道旁,扛著鐵鍬畚箕,坐著三輪車或開著摩托回到了鎮(zhèn)里。

      阿霞沒跟著上山。路祭之后她便和三個兒媳婦回了家,張羅午餐?;氐郊抑泻?,阿霞同媳婦們從冰箱中取出昨天的剩菜,大抵都是些諸如竹筍干炒魷魚、荷包豆燉排骨或是小牛湯之類的村宴菜肴。然而取水淘米時,阿霞卻不經(jīng)意地瞥到了站在街對面印度紫檀下徘徊著的國康。

      于是她便將鍋遞給媳婦,踩著小碎步奔到大門,猛地撲向他,揪起領子就劈頭蓋臉地破口大罵:“有病?。〗裉斐鰵涍€出去亂搞,你就管不住你那根雞巴嗎!”

      國康先是吃了一驚,定睛一看是阿霞后,便一把將她推開,快步走向后院。阿霞猝不及防地猛然摔出約莫一米,凌亂而灰白的短發(fā)沾到了混著雞屎的砂礫。她綿軟無力地在地上掙扎著,口里無內(nèi)容地哭嚎,抓起地上的沙就往眼前扔。兒媳婦們見狀連忙過去將她扶起,卻又被她掙扎著甩開了。不一會兒,國康提著一個小包,疾步跨出大門,穿過阿霞時,卻被阿霞一把扯住褲腳。

      國康咬著牙,狠狠地踹向阿霞,卻被兒媳婦們將他二人拉開。三個兒媳婦驚得只是不停地喘氣,起華的媳婦倒是機敏,連忙掏出手機,給國珍打去電話。

      坐在國林的摩托車后座的國珍接到求助后,貼著國林的耳朵道:“來了。”

      國林紋絲不動的表情突然驚起一絲波瀾。然而他并沒有加速,仍然不緊不慢地開著。坐在三輪車上被風吹得凌亂的起明,看著前方國林與國珍的背影,眉頭鎖得越來越緊。

      王家前院里國康被兩個兒媳看著,坐在院子里的楊桃樹下。正門緊鎖著,國康雙腿止不住顫抖,右手連煙都似乎拿不穩(wěn),煙灰落滿自己的鞋子?!澳愕降兹ツ牧税??”起華媳婦同樣顫抖著干癟的聲音,看著她這個幾乎在沙發(fā)上縮成一團的公公。國康并沒有回答,甚至似乎沒聽到她在說些什么。云層逐漸變薄,太陽一如往常地向上爬升,楊桃樹的樹蔭一如往常地漸漸變深。

      然而宿命般地,摩托的引擎聲在門前停了下來。

      “吱呀,咚!”國康雙手捂住頭,臉埋在雙腿間,顫抖著哭了起來。順著褲管,淚水和口水打濕了他鞋子上的煙灰。

      突然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頭。而國康此時像含羞草一般,身體縮得更緊了,緊繃的眼皮抻拉得眼角的皺紋像是被刀硬生生劃出來似的。手指又戳了一戳。

      “國林,我錯了,我不是人!”國康邊說著邊扇著自己耳光,“我是畜生,是禽獸?!彼僖仓尾蛔‰p腿,順勢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頭。

      “搞什么啊,我是老三,起來大哥。”國珍雙手撐住國康的腋下,將他拎到了沙發(fā)上。國康臉上糊滿唾液和眼淚,鼻涕在嘴角邊橫流。國珍看不過眼,扯起國康自己的衣角在他臉上狠狠抹了一把。

      “二哥,該你了。”此時院子里站滿了人,從山上歸來的親戚朋友們手里拿著鐵鍬畚箕沿墻或站或蹲,仿佛準備看一場好戲。國珍搬來一張藍色塑料凳,擺在國康面前。國林走了過來,坐定。

      “你收拾一下,搬出去吧?!眹忠贿厪膰涫掷锝舆^香煙,一邊緩緩地說。

      “什么?”國康立馬從攤著的狀態(tài)恢復,坐正而身體前傾。

      “下半輩子和阿紅過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眹周E起二郎腿,深深吸了一口煙。

      “你神經(jīng)啊,我是你哥,是大兒子,你叫我出去?出你媽個屄啊———”

      “你哪里有個大兒子的樣!”國林嘶吼著說,將煙狠狠甩在國康臉上。

      國康摸著被燙紅的臉,緩緩站起身?!昂牵腋嬖V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個騾子,連個仔都生不出來,白長根雞巴!要不是有我和國珍,王家都絕種了。你在這里充什么老大?要論不孝你才是真的不孝,要滾也是你滾!”

      國林放下了二郎腿。國珍在一旁漲紅了臉,凝重地看著國林。國林稍稍歪了一歪下巴,臉上的表情依舊不變。他看著國康因憤怒或羞恥而通紅的臉,慢慢站了起來。

      剎那間,國康被揪起衣領,扔到了院子中間。應該摔得不輕,因為他在地上掙扎著,卻始終站不起來。國林走過去,先是在他臉上狠踢一腳,接著又扯起他的脖子,把他的臉不停往地上砸。

      “三叔!”起華擔憂地叫道。

      “不許亂動!”國珍伸出右臂攔住了他,“出人命之前再攔住?!彼@然有些咬牙切齒了。

      在楊桃樹的樹蔭下,王家上下二十余口人,或坐著或站著或蹲著,看著那片反著耀眼白光的沙地上,漸漸染上暗紅。起明坐在塑料高凳上,雙肘撐在腿上,虎口撐著下巴,只是沉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其余的親戚也只是靜靜看著,臉上的表情愈發(fā)地凝重而悲憫。

      暗紅的血零星地濺在沙地上。國康的右鞋飛到了一旁,襯衫的扣子也零落得不成樣子。而國林仍不停手,扯下國康的皮帶,抽打著在地上翻滾蜷縮的大哥。

      “夠啦,六叔?!逼鹈鳑_上前按住國林拿著皮帶的右手。然而國林一把甩開了他,將預謀爬向人群的國康扯回來,繼續(xù)抽打。

      “停手吧,他還是你大哥啊?!眹鋸谋澈笥檬种怄i住國林的雙肩,使盡全身力氣與國林搏弈,企圖將國林拉走。起華和起忠連忙上前把他們的父親拖到樹蔭下,檢查生命跡象。

      “我操你……我……”國康連臟話都罵不利索了。

      兩人僵持了約莫半分鐘,國林仿佛恢復了平靜。國珍在他背后控著他,他不太靈活地扶了扶眼鏡,對國珍說:“可以了?!眹鋵⑿艑⒁傻芈潘闪穗p臂。

      國林沒有再動手。他經(jīng)過國康身旁,坐到沙發(fā)上,從茶幾上拿起煙,點燃。眾人紛紛轉(zhuǎn)頭看著他微微喘著氣,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在眾人的注目下,這支煙終于抽完了。然而他依然沒有更多的動作,仿佛完成了一個儀式,他閉目仰面,將身體完全靠在沙發(fā)椅背上,一動不動。

      后來人群中似乎有了騷動,仿佛有人喊著:

      “阿霞!快把她送去醫(yī)院!”

      “神經(jīng)啊,老公在外面搞女人你殺他啊!”

      “剪刀不要從喉嚨里拔出來!抬穩(wěn)一點,快!”

      “我只是出去一小會兒,我沒想到的……”

      罷了,沒什么可聽的。

      人聲漸稀,漸稀。國林睜開眼。此時,天空已被一片云遮著,沒有一絲陽光透過楊桃樹的葉子照到他臉上。他想找到那片云的盡頭,但卻看不到邊,一片沒有起始終結(jié)的、完美的陰影覆蓋著他的頭頂。

      他抬頭看了看,搖搖頭,穿著一身的孝服,跨出了王家的大門,關上,從鎖眼中拔出鑰匙。起風了。飛沙中,國林半睜閉的眼睛里,沿街的一片印度紫檀下,那一排濃蔭的界線逐漸模糊,與大地融為一色。

      國林騎上摩托,在南門街崎嶇的石板路上,緩慢地,顛簸著。潮濕的穹頂下,他終而消失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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