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看中”和“看上”

摘 要：“看中”和“看上”是一對近義詞，有時候這兩個詞表義相同，可以互相替換，但它們又有特殊性，許多情況下是不能或者不太能相互自由替換的。這對近義詞能否自由替換有一定規(guī)律，與這兩個詞語義的主觀性強弱有關?！翱粗小闭Z義的主觀性強，句法表現(xiàn)為后接賓語結(jié)構(gòu)復雜，與程度副詞搭配的頻率高；“看上”語義的主觀性弱，后接賓語的結(jié)構(gòu)簡單，一般不與程度副詞搭配。相同的句法結(jié)構(gòu)表達隱性而復雜豐富的語義，從而影響語言的使用是漢語語法的普遍特點。

關鍵詞：看中 看上 語義 句法 主觀性

一、引言

“看中”和“看上”是一對近義詞，這組詞語義相近，差異不明顯?！冬F(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看上”的意思是“看中”，顯然采用了詞語互訓的方法進行釋義，讓人覺得二者是等義詞。的確，有時候這兩個詞表義相同，可以互相替換。但是許多時候，二者不能或者不太能互相自由地替換，那么這對近義詞能否替換使用有無規(guī)律？這是本文關心的問題。

查閱文獻，尚未發(fā)現(xiàn)針對這對近義詞的辨析文章，但有些研究與此相關。呂叔湘（2005）指出“看中”為動結(jié)式，動詞“中”是前一動詞“看”的結(jié)果，表示動作的完結(jié)，而“看上”為動趨式，趨向動詞“上”是前一動詞“看”方向性運動的結(jié)果。李思旭、于輝榮（2012），李燕（2012），任鷹、于康（2007）的研究涉及“看上”，但觀點基本與呂叔湘先生相同。劉虹（2012）分析了動結(jié)式和動趨式的區(qū)別。我們認為構(gòu)式義與詞匯義之間存在差異?！翱粗小焙汀翱瓷稀币呀?jīng)完成了詞匯化過程，標志是已被詞典作為詞條收錄。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本文試圖從語義差異和句法結(jié)構(gòu)差異兩個方面，探尋“看中”和“看上”這對近義詞能否自由替換使用的規(guī)律。本文考察的“中”是動詞，義為“正對上，恰好合上”，名詞“中”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圍內(nèi)。

二、“看中”和“看上”的語義異同

（一）可以自由替換時的語義

1.二者都表“愛慕”義

“看中”和“看上”兩個詞都有“愛慕”義，有時候二者可以自由替換。如：

（1）如果一位男青年看中了一位女青年，便向她唱“求歌”或“請歌”。（《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2）我在亭拿看上一個姑娘，是非利士人的女兒，我要娶她。（《圣經(jīng)故事》）

例（1）、（2）中“看中”和“看上”后的賓語分別為“一位女青年”和“一個姑娘”，表義相同。例（1）“看中”的意思是“喜歡或愛慕”，此時“看中”可以換成“看上”；例（2）“看上”的意思是“愛慕”，此時“看上”也可用“看中”替換而意思不變。

2.二者都表“欣賞”義

有時“看中”和“看上”并不表“愛慕”，而是表“欣賞”之義，此時也可以互換。如：

（3）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個子，你怎么樣？”（老舍《駱駝祥子》）

（4）劉老頭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給虎妞弄個招門納婿的“小人”。（老舍《駱駝祥子》）

例（3）、（4）中的“看中”和“看上”都表“欣賞”，包括欣賞某人的才華、能力、天賦、相貌等等，當“看中”和“看上”表此義時，二者可以自由替換，而且不影響句意。

3.二者都表“喜歡”義

當“看中”和“看上”表示“喜歡”義時二者也可以互換。如：

（5）路過一個村子，一個孩子看上我胸前的紀念章，上山采了一天草藥，拿藥跟我換。（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

（6）一個顧客買上衣，挑了24件，還不滿意，最后看中了當樣品套在模特身上的那一件，營業(yè)員二話不說，馬上扒了下來。（1993年《人民日報》）

例（5）、（6）中的“看上”和“看中”都表示“喜歡”義。例（5）中“孩子喜歡我的紀念章”，例（6）中“顧客喜歡模特身上的衣服”，這種情況下“看中”和“看上”可以替換。值得注意的是，這時“看中”和“看上”后接賓語多為某種事物，或者是具體物件，如“紀念章”“衣服”，也可以是抽象的事物，如“市場”“財富”。

綜上所述，當“看中”和“看上”都表“愛慕”“喜歡”“欣賞”義時，二者的確可以互相替換使用，此時這兩個詞義的共同特征可歸納為“通過觀察，感覺合意”。這是二者的核心語義，可見“看中”和“看上”表核心語義時可以互換。

（二）不可替換時的語義

“看中”和“看上”雖有共同的核心語義，但二者在許多時候并不能自由替換。

1.“看上”表動作或目的達成義

（7）由于沒有電，兩年前買的電視只能當擺設?，F(xiàn)在不但看上了電視，而且還能及時了解到中央和地方的有關政策和信息。（2003年《新華社》）

（8）為了讓更多的人看上病，幾位老醫(yī)師一看就是一天，連水也顧不上喝一口。（1996年《人民日報》）

例（7）、（8）的“看上”不能用“看中”替換。此時，“看上”不表“通過觀察，感覺合意”之義，而是動結(jié)式：“看”表示具體動作，“上”用在動詞“看”后表示“動作有了結(jié)果或達到目的”。而“看中”的“中”表“中意”，因此不可替換。

當表“看”的動作有了結(jié)果和目的達成義時，“看上”可與數(shù)量短語搭配。如：

（9）先生改小說，不在我原稿上修補，而是將我的稿子反復看上幾遍，以后翻扣在桌子一側(cè)，另展新紙，重寫一遍。（《作家文摘》）

（10）如果保密，我可坐上火車去北京偷偷地看上一眼就行了。（《作家文摘》）

例（9）、（10）中“看上”的“上”表動作完成義，說明“看”這一動作的完成，后接數(shù)量短語是對動作的補充說明，“看上幾遍”“看上幾眼”可以理解為“看了幾遍”“看了一眼”，此時“看上”不可用“看中”替換。

2.“看中”表達“看重”之義

考察身邊語文生活中的具體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在報刊和雜志上存在不少“看中”與“看重”混用，將二者不恰當?shù)靥鎿Q使用的情況。如：endprint

（11）誰說豐臺區(qū)在北京是“下風下水”，有頭腦的現(xiàn)代人最看中的是社區(qū)的軟環(huán)境，若干年后，經(jīng)濟騰飛的豐臺區(qū)將會由衷地感謝這一規(guī)劃、倡議和善舉。（2000年《人民日報》）

（12）舊式的情感是人類的結(jié)晶，只有當它們真正失去時，我們才會感到它的珍重。老派的人所看中的那些舊式情感，今天已經(jīng)不復存在。（葉兆言《舊式的情感》）

例（11）、（12）中的“看中”指的是“認為……重要、重視”，即“看重”之義。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釋義，“看中”并無“重視”義?！翱粗亍痹u估的是事物的重要性，而“看中”側(cè)重表達的是“中意、合意”。因這兩個詞的語義都包含比較、選擇的主觀判斷，加上讀音相同，容易導致混用，但這種情況下“看中”不能替換成“看上”。

綜上所述，當“看中”和“看上”表示“通過觀察，感覺合意”時，二者可以替換使用。當“看上”表某個動作的實現(xiàn)或達成某個目的時，“看上”不能替換成“看中”；當“看中”與“看重”混用，表示“認為……重要”時，“看中”不能替換成“看上”。

由此可見，“看中”和“看上”在用法上存在交叉。在交叉點上，使用“看中”還是“看上”有一定的規(guī)律，而這個規(guī)律與詞義的主觀性特征密切相關。從表“動作實現(xiàn)”義到表示“通過觀察，感覺合意”，再到“認為……重要”義，這一對近義詞所表達的語義主觀性呈現(xiàn)增強的趨勢。表某個具體的活動，如“看上電視”“看上病”陳述的是客觀事實，不帶有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通過觀察，感覺合意”是在觀察客觀事物的基礎上表達主觀看法“感覺合意”。史錫堯（1993）[6]認為“看上”與“看中”語義相同，“看上”的“上”有別于一般表動作實現(xiàn)的“上”，如“關上門”“戴上手套”中的“上”，含有“愛慕”之義，表達了說話人對事件的看法，隱含了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體現(xiàn)了語言的主觀性。語言的主觀性指的是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語言的主觀性在句法組合中有相應的表現(xiàn)形式。下面從句法形式上考察“看中”與“看上”在語義主觀性強弱程度上的差異。

三、“看中”與“看上”的語義主觀性的句法表現(xiàn)

（一）賓語的結(jié)構(gòu)復雜度

“看中”和“看上”都是及物動詞，都可帶賓語。考察語料發(fā)現(xiàn)，“看上”所帶賓語多為單個的名詞和代詞，結(jié)構(gòu)形式比較簡單。如：

（13）燕青下山來打聽軍情，裝成貨郎，到了阮寶同家，阮的妹子看上了他，跟他調(diào)情，被他拒絕。（周立波《暴風驟雨》）

（14）以后，一個駐印度軍的上?？瓷狭怂?，把他升做一個中尉的軍官，是的，他們把他升為一個軍官。（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例（13）、（14）中“看上”的賓語是“他”，單音節(jié)人稱代詞。“看中”的賓語形式結(jié)構(gòu)復雜，既可指具體事物，也可指抽象事物。如：

（15）蔣介石之所以如此重用宋子文，在當時可能一方面看中了他的才干，一方面也是對宋家的報答。（《宋氏家族全傳》）

（16）另一個原因是，他是個孤兒，10歲時父母相繼病故，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看中他與生俱來的獨立自主能力。（劉曉明《模范丈夫從家庭叛逃》）

（17）人們也許會覺得王芳看中周同，是看中他那塊總經(jīng)理的招牌，但是熟悉王芳的人都知道，以王芳的條件，找比周同更有出息的總經(jīng)理易如反掌。（葉兆言《不娶我你后悔一輩子》）

例（15）“看中”的賓語“他的才干”是定中結(jié)構(gòu)，其中“才干”含有褒義色彩，顯示了說話人的主觀傾向，表達出對宋子文才干的認可。與例（13）和例（14）不同，例（15）已不是純客觀描述，句子主語轉(zhuǎn)變?yōu)椤把哉咧髡Z”，說話人在敘述事件的同時表達了自己的感情態(tài)度。例（16）中“看中”的賓語“他與生俱來的獨立自主能力”也是定中結(jié)構(gòu)，中心詞“能力”前帶有兩個修辭成分；例（17）中“看中”連用兩次，第一次為簡單的專名，第二次所帶的賓語“他那塊總經(jīng)理的招牌”與第一個賓語形成了遞進關系，賓語的結(jié)構(gòu)形式趨于復雜，是為了把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顯現(xiàn)出來。

Heine（1991）將人們對世界的認識按照難易程度由具體到抽象描繪為一個序列，即：人>物>過程>空間>時間>性質(zhì)。這個認知難度由低到高的序列說明，人們的認知難度從具體的人、物開始，到事件發(fā)展過程、事件發(fā)展的時間到空間，最后到事物或者事件性質(zhì)的評斷和評價，認知域由具體到抽象，同時，話語表達也由客觀對象指稱到主觀判斷與評價?！翱粗小焙汀翱瓷稀倍际莿咏Y(jié)式，都能表述動作施事的主觀性認識，但“看中”所帶的賓語多為描述性質(zhì)特征的詞和結(jié)構(gòu)，而“看上”所帶的賓語多指代具體的人或物。這個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特點說明與“看上”相比，“看中”傾向于顯現(xiàn)動作施事的“自我印記”，是主觀性強的句法表現(xiàn)。動詞后所帶賓語的句法結(jié)構(gòu)越復雜，說話人需要表述的語義越復雜，這是由語言象似性原則決定的。而復雜的語義表達是在客觀指稱的基礎上，顯現(xiàn)主觀性判斷和評價的結(jié)果。

（二）與程度副詞搭配的頻度

王力（1943）、周小兵（1995）、張桂賓（1997）等學者將程度副詞劃分為相對程度副詞和絕對程度副詞。周小兵（1995）認為，相對程度副詞是指與客觀事物相比較的副詞，具有客觀性語義特征，如“最、頂、更、更加、越發(fā)、愈發(fā)、比較”等；絕對程度副詞是指與經(jīng)驗性的主觀理解相比較的副詞，體現(xiàn)了主觀性語義特征，如“很、非常、十分、挺、有點、太、不太”等?？梢姡潭雀痹~的使用是漢語表達主觀性的一種句法手段，相對程度副詞體現(xiàn)了一定的主觀性，而絕對程度副詞的主觀性傾向更為明顯。

“看上”一般不接受程度副詞修飾，“看中”與程度副詞搭配使用的情況很普遍，但也有一定的限制條件?？疾煺Z料我們發(fā)現(xiàn)，“看中”一般只與相對程度副詞搭配。如：

（18）就像當今的國際網(wǎng)壇，名將們更看中的是巨獎高懸的四大公開賽，而不是代表國家水平的“戴維斯”杯。（2000年《人民日報》）endprint

（19）傳統(tǒng)經(jīng)濟的核心是產(chǎn)品，贏利的條件是規(guī)模，投資者最看中的是你的產(chǎn)品有沒有競爭力。（2000年《人民日報》）

例（18）、（19）中，“看中”分別接受程度副詞“更”和“最”的修飾，這兩個都是典型的絕對程度副詞，是在一個明確的范圍內(nèi)對事物進行比較后的判斷和評價，體現(xiàn)了明確的主觀性傾向。

“看中”有時也可以與絕對程度副詞搭配，但此時“看中”所表達的語義與“看重”相同，表示“把……看得重要”和“重視”之義。如：

（20）當前企業(yè)重視品牌形象建設，非?？粗邢蛏稀⒆孕诺木衩婷彩俏徊糠致殬I(yè)女性走進修養(yǎng)課堂的重要因素。（2003年《新華社》）

可見，“看中”可以接受程度副詞修飾，有時可與絕對程度副詞搭配，這是“看中”詞義的主觀性強的句法層面的顯現(xiàn)?？疾煺Z料，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看上”的否定形式“看不上”有時可以受相對程度副詞修飾。如：

（21）在大田里干活，你都看見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種粗而糙的人。（李佩甫《羊的門》）

（25）他也看不上他們的逢節(jié)按令挑著樣兒吃，賒著也得吃的講究與作風，更看不上他們的提籠架鳥，飄飄欲仙地搖來晃去的神氣與姿態(tài)。（老舍《正紅旗下》）

我們在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中，對“看得上”和“看不上”分別進行檢索，得到“看得上”的有效語料89條，“看不上”的語料393條。可見，否定形式的使用頻率遠高于肯定形式。石毓智（2001）指出，自然語言的普遍規(guī)律是肯定程度越低的成分用于否定結(jié)構(gòu)的否定范圍越大，否定范圍越大的詞其否定語氣就越強?？隙ǔ潭鹊偷慕Y(jié)構(gòu)用于否定表達的概率高，肯定程度高的結(jié)構(gòu)多用于肯定表達?！翱床簧稀钡姆穸ǚ秶?，否定語氣強，其主觀性強于“看上”，帶有說話人強烈的主觀傾向。因此，“看不上”可受相對程度副詞修飾，但不能與絕對程度副詞搭配。

四、結(jié)語

“看中”和“看上”是一對近義詞，無論從句法構(gòu)成還是表義上都有相同之處。漢語是意合的語言，相同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下，隱性關系和語義表達復雜而豐富?！翱粗小迸c“看上”同中有異，不是絕對的同義詞，也不是無語境使用條件的絕對同義詞。這不是個例，是漢語語法中的普遍現(xiàn)象。

從語義層面看，這兩個詞都可以表達“通過觀察，感覺合意”之義，這是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語義，可以說是二者的核心語義。根據(jù)詞義使用頻率高這一特點，很多詞典在解釋這兩個詞時采用互訓的方法，也就是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二者是可以自由替換的。但是，不能以偏概全，許多時候二者是不能自由替換的。當“看上”表示動作結(jié)果和目標達成之義時，不能用“看中”替換；而“看中”表示“重視”之義，等同于“看重”時，也不能用“看上”替換。二者的差異從語義特征分析，主要源于“看中”的主觀傾向性比“看上”強，也就是說，“看上”傾向于表達動作的客觀結(jié)果，而“看中”傾向于表達對事物的主觀判斷和評價。

“看上”和“看中”的語義主觀性強弱在句法層面有相應的表現(xiàn)，“看中”的主觀性強，后接賓語的結(jié)構(gòu)比較復雜，與程度副詞搭配的頻率高；“看上”的主觀性弱，后接賓語結(jié)構(gòu)形式簡單，一般受程度副詞修飾。

“看上”與“看中”的語義轄域有交叉，也有差別，這種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主觀性上。正是由于語義的傾向性，導致二者在后帶賓語的結(jié)構(gòu)復雜度以及與程度副詞的共現(xiàn)頻度上都存在明顯差異。

（本文為南昌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專項項目[項目編號：cx2016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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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慕榮 江西南昌 南昌大學人文學院 33003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