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麗萍
摘要:詩歌內(nèi)部充滿著不易察覺的諸種“張力”結構,張力越豐厚,給人越豐富的觀感和舞躍的思理。文中以《柯爾莊園的野天鵝》為鑒賞對象,詳盡展現(xiàn)了多層對比和詩歌意象中情感張力。
關鍵詞:張力;對比;意象
聞一多說:“詩這東西的長處就在于它有無限度的彈性,變得出無窮的花樣,裝得進無限的內(nèi)容?!痹娊o人帶來的這一切“無限”與“無窮”的審美體驗,源于詩歌的內(nèi)在張力,詩歌張力越豐厚,給人越豐富的觀感和舞躍的思理。
我們所說的詩歌的“張力”,是英美新批評學派提出的一個現(xiàn)代詩歌的重要概念,最早見于美國艾倫·退特的《詩的張力》:“詩歌的意義在于它的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一切外延和內(nèi)涵的有機整體。我們能獲得的最深遠的比喻意義并不會使字面表述的外延實效。”這里的“外延”是詩歌語言的字面含義,“內(nèi)涵”是詩歌語言的深遠的比喻意義,張力就在于這兩個意義層面之間,有機聯(lián)系著兩部分的內(nèi)容。如果兩部分共存的內(nèi)容充滿矛盾又合情理,必能激發(fā)讀者進行外延義到內(nèi)涵義的審美探究,從而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意義。聯(lián)想意義越豐富詩歌的內(nèi)在張力越豐厚,蘊含越深刻。
富有張力的詩歌不是靜止的,而是“寓動于靜”,蘊味無窮?!暗酪宦曊渲?,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徐志摩《沙揚娜拉》),“相見時難別亦難”的一幕,雙方依依不舍互道珍重,這“憂愁”還是“蜜甜的”?矛盾嗎?文本中,詩人面對“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的戀人,眼前浮現(xiàn)出相處時甜蜜的時光,歷歷在目,內(nèi)心是“蜜甜的”,可眼前的告別,無奈與悲傷籠罩心頭,難以割舍,不知何年何月能再逢君,倍感“憂愁”。在矛盾的語言組合中,展現(xiàn)的是詩人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一切又是那么合情合理。詩歌的張力,豐富了讀者品讀詩歌的審美興味。所以說,寫詩,張力是詩人自覺的審美追求;讀詩,張力是讀者自覺的審美追求?!白杂X”的哲學概念里,本身就是通過內(nèi)外矛盾關系發(fā)展而來的,是內(nèi)在自我發(fā)現(xiàn)和外在創(chuàng)新。讀詩也在矛盾和對立的張力中重新對文本進行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創(chuàng)新。
“好詩是內(nèi)涵和外延被推到極致后產(chǎn)生的意義的集合體?!比~芝的《柯爾莊園的野天鵝》,是另一種獨特的豐富的張力美。與浪漫主義詩人有點相似,葉芝詩歌的品質(zhì)是情感化的,又有象征主義的用有聲有色的鮮明的物象來暗示微妙的心靈世界的詩學特征,在細微變化的敏銳感知中,實現(xiàn)內(nèi)情與外象的結合、主體與客體的呼應,對立而又和諧,其問各種對立的元素使詩歌獲得無限的情感張力,值得深入探究。
一、多層對比中的情感張力
余光中先生曾說:“要了解葉芝的深厚與偉大,我們必須把握他詩中呈現(xiàn)的對比性,這種對比在現(xiàn)實世界中充滿矛盾,但是在藝術世界里,卻可以得到調(diào)和和統(tǒng)一?!薄犊聽柷f園的野天鵝》中有多層對比,直觀展現(xiàn)文本中的多種矛盾。
“天鵝和我”就是一對“二元對立”。十九年前的五十九只天鵝在柯爾莊園浮游,“飛上藍天”,十九年后這五十九只天鵝還是“向天空奮力飛升”,“它們的心靈還年輕”“總有著激情和雄心”;而“我”,十九年前意興奮發(fā),“那時腳步還輕盈”,“如今卻叫我真痛心”。“痛心”什么呢?詩人留下了“空白”、“未定點”,推動、誘發(fā)我們讀詩時展開想象的翅膀:在與天鵝的對比中,感知詩人的“言外之意”想表達而今的自己腳步不再輕盈,不像“天鵝”那樣“心靈還年輕”“總有著激情和雄心”,詩人在懷念自己“心靈還年輕”時的生活、在追尋自己昔日的“激情和雄心”時,為自己的不足感到深深的痛心?!傲沂慷啾椤薄T绞峭葱淖约旱牟蛔?,越能讀出詩人內(nèi)心“壯心不已”的那份熱切心情。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比,引領我們走進詩歌的深層意義。掀開歷史的帷幕:那是一個已淪為英國殖民地、飽受欺辱和奴役的愛爾蘭民族,為了愛爾蘭民族的獨立,葉芝棄畫從文,致力于愛爾蘭民族文化的挖掘和弘揚,積極參加民族解放運動。1896年,他遇上了柯爾莊園的女主人——革命家格雷格里夫人,一個他思想上的引路人、知音,基于共同的理想,他們一起成立劇院,創(chuàng)作反映愛爾蘭歷史的戲劇,以喚起愛爾蘭人民的民族情感,掀起一個爭取民族獨立自由的運動。她為這個理想而奮斗著,充滿著‘激情和雄心”。這個爭取民族解放的運動在1916年的復活節(jié)到來了,因英國借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拒不實施1913年英國議會通過的愛爾蘭自治法,愛爾蘭民族戰(zhàn)士們起義了,結果起義后5天被英軍殘酷鎮(zhèn)壓,尸橫街頭,血流成河,“一個可怖的美麗再次誕生”《1916年的復活節(jié)》,“如今,愛爾蘭之魂仍在神圣的靜謐中沉吟”。現(xiàn)實,愛爾蘭民族解放運動遭受的挫敗讓葉芝“真痛心”。
“天鵝”和“我”的第三層對比:短暫與永恒?!疤禊Z”是自由永恒的精靈。19年前他們是“光輝”的,19年后,“它們的心靈還年輕”,“在寂靜的水上漂游”,是“何等的神秘和美麗”。詩人又想象未來的它們,“在蘆葦叢”、“池邊”、“湖濱”筑居,飛向不同的地方,開辟新的天地,“取悅于人們的眼睛”。未來的“天鵝”是無限美好的,“天鵝”的美好反襯出詩人落暮的悲傷,生命的短暫又增添了無限的悲感。葉芝在詩中頻頻閃現(xiàn)著這樣的愛國熱情與烈士的悲心,這是他詩篇的情結,這種悲傷的情感、越能反襯出他追求的熱切,特別是在動蕩的局勢下,他詩歌中的革命情感和對革命的信念越為堅實、明朗。他在未來的“天鵝”的美滿生活中,看到一線希望。他賦予了“天鵝”特殊的象征意義。
二、“天鵝”意象賦予的情感張力
詩歌中的形象是詩人情感的物化。艾略特說:“在藝術形式里表達情感的惟一方式是尋找一個‘相同的客體;換句話說,一組事物、一種境況、一系列事件將成為某一特殊情感的具形;這也就是說,當這些作用于感官經(jīng)驗的外在食物被寫出來之后,情感也隨著被召喚出來了?!?/p>
“天鵝”,在詩歌史上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葉芝又賦予了它多樣的獨特的象征內(nèi)涵。在《樹枝的枯萎》中,葉芝寫道:“我知道那寂靜的國度,那里天鵝盤旋/它們且飛且歌,被金色鏈條拴在一起”。那“天鵝”為什么被“金色鏈條拴在一起”?“天鵝”的象征源自愛爾蘭民間傳說,被“金色鏈條拴在一起”的“天鵝”指的是傳說中的波伊拉和艾琳,一對愛人,愛神希望他們在死者中幸福,便給他們講了一個關于對方之死的故事。于是他們傷心而死。死后從葬身之處長出一棵紫衫樹和一棵蘋果樹,他們相戀的故事寫在用紫衫和蘋果木做的樹上,通過這種方式,這對愛人永遠相依相守。葉芝借傳說中的“天鵝”表現(xiàn)自己對愛情的看法:生死相守。有點悲劇色彩,會讓人聯(lián)想到他和毛崗的愛情,毛崗永遠是他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伊人”,“唯獨一人愛過你朝圣者的心”,令人羨慕。其實,葉芝還有一個情結,那就是愛爾蘭情結,“天鵝”象征的這種生死相守的愛情觀,也可以理解為葉芝對愛爾蘭的深情相守。葉芝曾說:“我的大部分作品是建立在古老的愛爾蘭文學上的,古老的愛爾蘭文學成了我一生想象力的主要啟發(fā)。”
《柯爾莊園的野天鵝》中的“天鵝”,葉芝受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和雪萊的影響,又賦予了“天鵝”革命志士的形象。拜倫在《哀希臘》中寫:“讓我攀登蘇尼阿的懸崖/可以聽見彼此飄送著悄悄話/讓我像天鵝一樣歌盡而亡/我不要奴隸的國度屬于我/干脆把那薩摩斯酒杯打破”,塑造了一個“為自由歌盡而亡”的天鵝形象。葉芝筆下的“天鵝”,生存在革命家格雷格里夫人的柯爾莊園里,柯爾莊園是愛爾蘭復興運動的搖籃,那搖籃里成長的“天鵝”就是愛爾蘭革命志士。葉芝還賦予了天鵝“野天鵝”的稱呼,“野”字又耐人尋味,它是自由飛翔的,不羈的,預示著這是為自由而飛翔的、志存高遠的“天鵝”,充滿著特殊的象征義。在詩人筆下,這群“天鵝”飛上天邊,“勾劃出大而碎的圓圈”,這又是一個讓人產(chǎn)生無限聯(lián)想意義的地方。為什么是“碎”的圓圈呢?天鵝的生活習性是成雙成對,“五十九只天鵝”,有一只是落單的,所以這只孤獨失偶的“天鵝”使得圓圈是“碎”的,這只孤獨失偶的“天鵝”是詩人嗎?“失偶”是講戀情難遂嗎?還是講1916年復活節(jié)起義后自己落單了?都有可能。因而詩人內(nèi)心“孤獨”,映襯了很多內(nèi)心世界里深深的悲哀,在詩歌語言層面上產(chǎn)生了豐富而深遠的意蘊。這種意蘊,不只是中心意象“天鵝”賦予的,而是圍繞是中心意象建構的系列象征意象(多種意象)一起,構筑了一個復雜的結構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意義。這種主導和延伸的張力結構,把創(chuàng)作主體心靈深處的情感表達得更真切更細膩,構成了《柯爾莊園的野天鵝》豐富的想象世界和奇妙的意境,意蘊深厚。
讀《柯爾莊園的野天鵝》,清晰感受到詩歌的張力是多層次的,閱讀時如艾倫·退特說的:“我們可以從字面表述開始逐步發(fā)展比喻的復雜含意:在每一步上我們可以從停下來說明已理解的意義,而每一步的含意都是貫通一氣的”,這是張力的廣度、厚度帶來的審美美感。張力彌漫于整首詩的結構中,是詩歌的審美興味和藝術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