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泛
現(xiàn)在讓我來講一講,關(guān)于那個我追逐了整個前半生的遠方。她是三月風六月雨九月飄飛落葉廿二日光伴雪,陪我走過所有荊棘坎坷所有奔波流離。我受她提點造化才堪堪站立在如今,并將聽她指引一路蹣跚走向雙腿可及的未來。
她在我的前半生和后半生里,永遠不老。然而我很少能有踩住她步伐的時候,這說不清是悲哀還是幸運。
黑鳥斜斜擦過天空,底下的遠方停下來微笑,那我眼鏡片濾出來的樣子很好,日光細雪從云層的夾縫中墜落,在她眼里點亮一灣透明的灰色。遠方仰起臉來看雪,臉和天光一般白,有著盛滋潤和雀躍。我氣喘吁吁,雙手摁著膝蓋大口吸進干冷空氣,肺里翻攪刮得生疼,這冬天遠沒看上去可人。
“嘿——等一等啊。”
她大抵沒聽見。古往今來的我對遠方的呼喚,都被不知道哪兒吹來的風雨卷去,沒有一聲有幸到她耳邊。她大抵聽見了,古往今來的我對遠方的呼喚,縱使能穿過千山萬水也只有石沉大海一個最終去路。遠方她不會等人,這是她烙在名字里刻在骨頭上的志向或者說天性。遠方越走越遠,偶爾站在雪里,身影被白茫茫的顏色模糊邊緣。我心臟在胸膛里咚咚地撞著,害怕又憂慮,連四肢都冷下來。
我多怕她走開,走去我看不見的哪座深山老林或者哪片喧囂樓海。大風突起卷席而過,眼睛被什么東西迷了我睜不開,這種天氣里連太陽都冷漠。牙齒緊緊咬合又打戰(zhàn),嵌在喉嚨里的那一聲呼喊,到底畏懼嚴寒沒能掙脫出口。之后我就看不到遠方了,她躲進這只剩一種單調(diào)顏色的深野,太難分辨。
路途艱難。
我并不是一個人,身后不遠不近地綴行著幾個,身前不遠不近地也有人在領(lǐng)先。對于彼此我們一路都很好奇,像西西伯利亞平原上偶爾碰撞的兩支狼群。數(shù)量,能力,資本,食性,相遠者早已拉開千萬里路途,相近者又咬牙切齒地時刻亮著利爪鋒芒互相恫嚇。我們都背負著芒刺,刺向自己和別人的脆弱高貴的自尊。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追逐遠方的路途是一條逼仄狹窄到極限的巷道,不存在并肩而行的美好愿景——雖然總有人會一起扎營烤火,或者分享罐頭和壓縮餅干。
路途未卜。
聽聞遠方在駝峰山出沒數(shù)羊,又告訴我她將飛赴某個亞熱帶濱海小城度假。我氣結(jié),感覺被耍,不想玩了。而一覺睡醒,重又咬筆頭對著地圖發(fā)愁。我在地圖上找不到駝峰山,也看不到濱海小城,于是特別納悶那兩個無良的情報販子打清早出門是去了哪些個犄角旮旯探路。
看得七竅生煙方得頓悟,原來我們看似奔跑于同樣的軌道,實則卻被微妙的岔道帶往相去千里的方向。走到某一段,前人的腳印就已經(jīng)沒了意義,旅伴的去向也再沒法作為參考。我整理行裝,壓低帽檐,背上我沉重的芒刺和行囊,邁出門去,去往只我一人知曉的遠方。
你在哪里呢我的遠方?我什么時候才能追上你呢我的遠方?縱使看破天涯也找不見,我仍然天真幼稚執(zhí)著地相信我們的心臟踩著同一鼓點。這副身軀總會破碎成渣行將就木,可是遠方啊,我靈魂的十七克,永永遠遠,永生永世,都在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