煨紅薯

阿良

抄正后腳邁出門檻，反手用勁推門。“砰”的一聲悶響，驚醒了六層樓道所有的感應(yīng)燈。這聲悶響既是對妻子柳云惱怒地發(fā)泄，也是內(nèi)心郁結(jié)積壓日久地排放。

柳云早餐后硬要攜他一塊去養(yǎng)生堂聽講座。社區(qū)響應(yīng)上級的號召，近年開辦了社區(qū)大講堂，每周一堂養(yǎng)生課，每次聽課婆婆姥姥擠得滿滿的。柳云聽課回家對抄正說，教授講了，退了休的人，無論你是機關(guān)干部或是企業(yè)工人，健康保養(yǎng)一定要記住“1234”。抄正問哪“1234”。柳云跟他一一細說：“1”即一個中心，以健康為中心；“2”即兩個基本點，瀟灑一點，糊涂一點；“3”即三個忘記，忘記年齡，忘記身份，忘記恩怨；“4”即四個有，有幾間老屋，有幾個老友，有點老底，有個老伴。抄正認為那是哄人的，那些從天亮到天黑沒事干，油嘴滑舌的所謂教授靠口水哄得社區(qū)的婆婆姥姥一愣一愣的，每次聽完課就讓他們買保健品。柳云每次從社區(qū)大講堂回來就往家里提一大袋要過期的保健品。那間書房堆滿了保健品，抄正見著就煩，很少進去。對柳云的邀請，抄正硬生生回復(fù)一句他要去辦公室。柳云堵了他一句，退休快一年了，還天天往辦公室跑，自己不識趣，還不怕別人厭煩？世界上最冇見過你這樣冇卵用的男人。這句話調(diào)門不高，卻刺到了抄正的痛處。抄正沒和妻子斗嘴，而是選擇離家出門，防止戰(zhàn)火升級。昨晚上自己匆匆敗下陣來，未喂飽的豬當然會嗷嗷叫。

抄正去年十月份辦了退休手續(xù)。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時，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績、能力和操守。聽話聽音，抄正感覺組織上一直讓他干到滿打滿六十歲，而不是提前一至二年退下來等待退休，似乎有組織上的某種補償味道。仕途生涯劃上了句號，他沒有作任何回應(yīng)，只是笑笑。他不領(lǐng)組織上的這份情。需要補償嗎？

抄正牛高馬大，體魄壯碩，白天上班精力充沛，中午也只在辦公室打個盹，晚上回到家里，看到妻子那對挺大的奶子，飽滿圓厚的屁股，欲望就特別強烈。年近花甲，床上功夫不遜年輕小伙子。每周一歌，常常弄得身下的妻子嗷嗷呼叫。她越喊叫，他干勁越大，大汗淋漓也不下火線。他說自己不跳舞，不進歌廳，不進洗腳店，不帶任何邪眼看其他女性，除了工作，只在妻子的窩里讓小鳥快樂快樂。柳云揶揄他，上班這么忙還有這么大的干勁，等他退休后沒有了工作壓力，那她遭受的壓迫還不會更大？這其實是鼓勵他、獎賞他。他也不無自豪地說，待退休后那一定會出現(xiàn)第二個青春期，回到新婚蜜月的頻率。抄正記得有次參加鄉(xiāng)下計劃生育工作隊，大約半個月沒回家，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妻子按在床上云雨一番。去年辦了退休手續(xù)，誰知是有想法冇辦法，欲望也隨權(quán)力漸行漸遠?，F(xiàn)在一個月也難得一次，柳云仍是那樣風韻猶存，可抄正就是提不起興趣。柳云給他吃這個補虧，那個滋腎都無濟于事。那東西像一根爛布筋，使勁扯是伸直的，松手就縮成一團。任憑妻子怎么撥弄也抬不起頭來。柳云懷疑他有外遇，跟蹤他。他上班手握大權(quán)，獻媚的年輕女性也有，但他從不正眼看。哪怕是低胸衫露出深深的乳溝，他也不余光掃一眼?，F(xiàn)在退休成閑人，還有人跟他好？笑話。他任由柳云跟蹤，她失望了。抄正每天鉆進局里的閱覽室，一坐就是半天。他隨身帶的挎包里有筆記本，讀到好的名言警句隨手記錄下來。最后柳云給他下結(jié)論：白天冇卵事，晚上卵冇事。抄正也弄不明白，卵的力量也有退休下崗的年齡段？

抄正離開居住的小區(qū)，朝辦公樓走去。小區(qū)到辦公樓步行就是二十來分鐘。那會還沒有公車改革，配有專職司機。但抄正堅持步行上下班。既鍛煉了身體，也了解城市管理的情況。解決小攤小販亂堆亂擺的問題就是抄正步行上下班從小攤小販的訴求中得到啟示予以解決的。城市不建公廁，就有人隨便大小便。同樣的道理，小攤小販是市民生活的一部分，不辟出場地給他們經(jīng)營，大街小巷到處擺攤就永遠也禁不了。抄正走到辦公樓院門口，傳達室的保安老武喊了一句“抄局長來啦?！背x住前邁的腳步，退下來的人還總往辦公樓跑，自找沒趣？上周局工會發(fā)電影票，正碰上他從閱覽室出來，隨口問了一句：“有我的嗎？”大概是新來的年輕小姑娘不認識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從身邊擦肩而過，丟下一句話“退休的不發(fā)?！背┰谀抢锇胩煳磁膊健Ｍ讼聛淼睦贤静话l(fā)電影票是他任局長時定下的規(guī)矩？還是新來的局長定下的條文？抄正自己也記不清了。

抄正沒進辦公樓院大門，回復(fù)保安老武一句“路過，路過，去前面辦點事。”他繞道信步來到湘江沿江風光帶。

沿江風光帶是由原來的城市防洪堤提質(zhì)改造來的。防洪堤修筑于六十年代初，自山峽大壩建起來以后，湘江汛期高峰也就在三十八米警戒線以下。近幾年來市政府投入了大量資金，把堤面改造成步行大道，堤內(nèi)側(cè)修建了一條木質(zhì)棧道，堤外側(cè)是一條八車道的沿江大道。這是上屆政府的一大政績工程，深得城市居民的點贊。五年前，抄正在城管局長任上，為修這條棧道，組織了多次拆違行動，把那些亂搭亂建的河魚小吃茅棚全部拆除?，F(xiàn)在棧道是市民休閑、散步、觀江景、看龍舟賽很好的看臺，抄正為自己當年的付出感到欣慰。抄正從東向西漫步游走在棧道上，手撫棧道欄桿，眺望湘江對岸。

抄正在城管局長崗位上干了五年多，在調(diào)任城管局長前他在市房管局長崗位上已干了四年多，在調(diào)任市房管局長前他在市信訪局長崗位干滿了六年。正處級崗位干了十多年沒有再上新的臺階，在市里三十多個部委辦局一把手中他不是唯一，但也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shù)。每次調(diào)動不是他找組織，而是組織找他。九十年代市屬企業(yè)關(guān)停并轉(zhuǎn)像多米諾骨牌，養(yǎng)老保險又沒跟上，到市委市政府上訪的人像春天小河里的鯽魚對游，排長隊。市政府大門常被堵塞，弄得政府機關(guān)人員走后門，走地下車庫的通道。這事很是讓市委市政府的頭頭腦腦傷腦筋。組織上把抄正從市維穩(wěn)辦副主任崗位調(diào)市信訪局當局長，由副處提拔為正處，當時他才四十出頭，很多人羨慕他，看好他的仕途。他和信訪局一班人加班加點，深入上訪人群中做工作，了解訴求，聽取意見。一方面積極向市委、市政府提出建議，爭取國家的政策支持，盡快建立社保機制；另一方面建議市政府拿出一筆資金，解決當前企業(yè)下崗職工的生活困難。信訪老大難的問題在抄正手上很快得到解決。他也曾試圖向組織提要求，換個崗位。領(lǐng)導(dǎo)不想換他，年年評他先進安撫他，抄正也就不好向組織開口。后來房產(chǎn)局塌方式腐敗，一個班子被抓進去關(guān)了幾個，組織才派抄正去救急。房管局工作走上正軌后，他信心滿滿想在這個崗位為瘋長的房價做點打壓工作時，市城管局發(fā)生打人致重傷的事件，被境內(nèi)外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市委在沒有開會研究討論的情況下，書記找抄正談話，要他第二天就去城管局上班。他成了市里的消防救火隊長，哪里發(fā)生災(zāi)情，就讓他帶隊沖鋒陷陣去熄火。某一天待抄正從陶醉自我的工作業(yè)績和能力中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那些不顯山，不露水，看不到什么政績的人一個個上去了，有的到了人大，有的到了政協(xié)，有的進了學院，都在正處級崗位實質(zhì)性上爬了一個臺階。而他干了三個正處級崗位的一把手，應(yīng)證了那句座談會上的發(fā)言：領(lǐng)導(dǎo)說不讓老實人吃虧，抄正回一句老實人不吃虧，難道讓那些聰明人去吃虧？退下來他內(nèi)心很長一段時間波瀾起伏，難以平靜。在信訪局和房產(chǎn)局長崗位上，分管的市領(lǐng)導(dǎo)暗示過他，要總工會爭取申報省級勞模，他婉拒了。他知道省級勞模退休后可享受副廳級待遇。他認為自己還年輕，又有政績，在接下來的換屆中還是有希望進班子的。享受副廳待遇和直接上副廳級崗位不一樣。抄正一直想的是后者，他努力工作也有這個目的在驅(qū)使他。這是他自己錯過的機遇，蠢啦吧唧的放棄了副廳待遇。當省勞模與進班子并無沖突矛盾呀，不是二者必選其一呀，現(xiàn)在回頭看這是雙保險呀。怪不得妻子常在飯桌上損他鼠目寸光。抄正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個人仕途上雖有奮斗目標，卻缺乏實現(xiàn)目標的方法步驟。說到鼠目寸光，最讓抄正懊惱的是柳云的轉(zhuǎn)干。柳云在壓縮機廠人教科當副科長。有一天柳云回家跟他說，市人事局有轉(zhuǎn)干指標買，一千塊錢一個。他沒有同意，那時兩個人的工資低，要拿一千塊錢去轉(zhuǎn)個干，那得從牙縫里擠兩年呀。再說企業(yè)職工轉(zhuǎn)干后不還在企業(yè)當職工嗎？形式變化比想象的要快得多。不久，壓縮機廠倒閉，廠房被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收購，每人發(fā)點安置費回家。而那些轉(zhuǎn)了干的職工被陸陸續(xù)續(xù)通過領(lǐng)導(dǎo)批條都調(diào)到了市里的事業(yè)單位，進入到了財政鍋里舀飯吃，還有少數(shù)能量大的把事業(yè)單位當跳板，調(diào)進了行政單位?，F(xiàn)在他（她）們有的是正科級干部退休，有的是副處級干部退休，工資每月多幾千塊錢。經(jīng)柳云之手調(diào)入壓縮機廠的職工，現(xiàn)在背個行政級別在身上，那份自豪感走到哪里就流淌到哪里。柳云在社區(qū)養(yǎng)生堂和原來的那些姐妹聊起來，窩在心里的妒火，回到家里能點著煙。抄正任憑柳云發(fā)泄，他從內(nèi)心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的確確冇卵用。

抄正繼續(xù)沿湘江逆流而上，向過江大橋方向又走了一段。江面上船來舟往，小鳥一會飛往天空，一會兒掠過江面。今天是上班日，風光帶游玩的人沒有雙休日那么稠密。距過江大橋不遠，抄正拾級而上到了大堤堤面，即步行大道。這堤抄正太熟了。他無論在哪個單位工作，每年防汛期他帶頭上堤防汛護汛，洪峰通過時，二十四小時三班輪流守護。在他們的責任堤段內(nèi)，打著手電筒，從堤腳到堤面，過網(wǎng)式查管涌，查滲漏，查險情?；貞浤切┦湃サ臅r光，年輕氣盛，通宵不睡也一身勁。

抄正腦子里想起過去那些往事，如眼前的江水滔滔無可奈何向東流去，心里悵悵的。兩只腳無目的地漫走。他從步行大道下來，跨過沿江大道，來到一片廢墟前。

這是市工人俱樂部，后改成市工人文化宮，始建于五十年代初期。這里集放電影、重大節(jié)日紀念活動集會、文娛匯演、攝影、書法美術(shù)展覽、棋牌類大型比賽、企業(yè)干部培訓(xùn)等諸多功能。這里曾是全市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承載幾代人的記憶和歡樂。抄正就是在這里參加全市圍棋比賽認識柳云的。在四分之一的淘汰賽中，他淘汰了柳云的父親，進入決賽，獲得全市圍棋比賽的亞軍。那時柳云還是一朵鮮艷得如同剛剛綻放的桃花，站在她父親后背觀戰(zhàn)、助威。抄正時不時瞟一眼對手背后的姑娘，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拿下對手，并要拿下對手背后的那位姑娘。她肯定還沒有男朋友，要是有男友，站在對手背后的應(yīng)是一對呀。這一判斷是準確的，抄正如愿了。在第一次約會中也就是這座被推平的工人文化宮里看電影。他第一次去握柳云的手，像觸電一樣，他下意識的往回縮手，柳云握住他的手不松。他問柳云，為什么看上他了。柳云告訴她：父親說能把圍棋下得這么好的小伙子，聰明、不笨，將來有出息。人生如棋，走一步要看幾步，智商高呀。回想岳父大人的話，他智商高嗎？官場打拼這么些年，他是走一步埋頭干一步。他要是真能遠看幾步，妻子的身份，自身的官階不會是驢推磨一樣讓人蒙上雙眼原地打圈圈。也不會遭受柳云的譏諷：“冇卵用。”

“領(lǐng)導(dǎo)，你小心嘍，別摔著了?！?/p>

抄正從往事沉思中被人喊醒。他四顧一看，自己已來到這片廢墟的中央，他的腳下大約是文化宮的舞臺位置。他面前站著一個臟兮兮的老頭，光光的頭頂落滿了灰塵，滿臉被貼了一層面膜，汗和灰粘在一起順皺紋溝溝下淌，像泥石流。那件套在T恤衫上的馬褂分不出是灰色還是黃色。手握一把大磅錘，哈著腰站在他面前。他的腳下橫著一根螺紋圓鋼管。這是鑲在橫梁里的圓鋼管，一截還被混泥土含著。他在用磅錘敲打混泥土殘梁，他要那截圓鋼管。在抄正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愛情和獲取過名譽的廢墟中，眼前的老頭在尋找剩余價值。

“我不是領(lǐng)導(dǎo)?！?/p>

“你哄人嘍，不是領(lǐng)導(dǎo)誰還會來這里？再說你肩上挎的皮包就標明你身份嘍?！?/p>

官場養(yǎng)成的習慣，出門挎?zhèn)€包。里面的筆記本隨時準備記錄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指示，也要記錄下級的工作匯報。退休快一年了，這毛病還有慣性。

“挎?zhèn)€皮包就是干部？”

“那當然。六七十年代上衣口袋插支鋼筆的就是干部，如今挎?zhèn)€皮包當然是干部。工人農(nóng)民挎?zhèn)€包干啥？昨天工地上來了一幫人，個個有皮包，有的背，有的挎，有的提。其中一個大概是市領(lǐng)導(dǎo)，他沒挎包，但有個秘書替他挎。他在這里指指點點，好些個人掏出本子記呢。”

抄正聽眼前這位撿廢棄物的老頭講得津津有味，跨前兩步遞給他一支煙，跟他聊起來。

“您老貴姓？”

“免貴，姓羅?！?/p>

“貴庚？”

“屬豬的，今年六十五歲?！?/p>

“羅師傅?！?/p>

“我沒有手藝，稱不上師傅，你就叫我羅老倌?！?/p>

羅老倌比抄正只大四歲，看上去像是七十多歲的老人。抄正憐惜眼前的羅老倌，也痛恨歲月把羅老倌往蒼老上拖攜過快。

“你不累吧？”

“不累，我站在這片廢墟上像站在金礦上，渾身是勁，一點不累。我表侄在征拆處上班，聽說還是個什么科的科長呢，人緣關(guān)系蠻好的。這片樓房被推平后，鋁合金門窗、門框、門板、鋼筋等大件值錢的東西被拆遷公司派的人掃蕩一遍之后，埋在下面壓斷的零碎鋼筋還有呢。我表侄一個電話告訴我，我就樂顛顛來了。你看呀，這里值錢的東西還多呢。一斤鋼筋廢品站回收給六到七角錢，我運氣好，一天能撿二三十斤呢。還有這些墻磚，我削一個完好的磚能賣到兩角錢呢。我有的是力氣呀，一天下來能掙一百多元呢。這些鋼筋，這些磚頭，你不去撿，過幾天翻斗車拖走了，埋地下了，多可惜呀。城里人不屑看，對我們鄉(xiāng)下人來說這是金礦呀?！?/p>

羅老倌的話充滿自豪，還帶有炫耀和知足感。抄正聽了卻有些心酸。

“你腳下踩的這根螺紋鋼管有十來斤吧?！?/p>

“我要錘碎這段殘梁才曉得。被我錘碎露出的這一截，足有四五斤重，含鑲在殘梁里的那截還說不準。我今天運氣好。我搬走好多塊水泥板、磚頭，尋找到了這一根鋼管。”

羅老倌說完貓腰用雙手去抬那截殘梁。他想抬起來磕在一塊水泥板上懸空，錘碎就要省些力氣。抄正見狀忙過去搭個幫手，把那截殘梁抬起來磕在水泥板上。羅老倌掄起大磅錘，一下一下往那截混泥土預(yù)制的殘梁上砸去。“嗵……嗵……嗵……”鐵錘與水泥梁發(fā)生的碰擊聲，在這片廢墟上發(fā)出悶響，回蕩上空。抄正在這座被推平的工人文化宮里聽過音樂晚會?？粗矍傲_老倌從空中落下的一錘一錘，極像音樂晚會上的指揮棒。

太陽把人影挾直成圓點，已過中午飯的時間。廢墟旁邊的馬路上停著一輛三輪推車，上面裝滿了羅老倌削好的磚塊。羅老倌把撿到的鋼筋用一根繩索捆好，大約有四十多斤吧。他向抄正打招呼：領(lǐng)導(dǎo)，我要回去吃中午飯了。

馬路兩頭已封閉不通機動車。推土機在推平樓房時滾落了好多磚頭在馬路上。三輪車左一拐右一擺，羅老倌推著三輪車吃力往前爬行。抄正見狀忙上前從車后尾使勁推。推出這段磕磕絆絆、坑坑洼洼的馬路，羅老倌的步腳仍然緩慢，像一只蝸牛在爬行。 抄正想，自己反正沒事干，回家慪柳云的氣，不如幫羅老倌推一把送到目的地。

過江大橋的引橋下，原來租給混泥土攪拌公司做預(yù)制板。后市里進行大規(guī)模棚戶區(qū)拆遷改造，就收回了這塊場地，搭建了一排板房，臨時供征拆人員辦公用，四周用鐵網(wǎng)圍起來了。羅老倌住的地方就在這排板房最尾端的一小間。門前堆放著削好的磚頭，碼得整整齊齊，還有一堆鋼筋。

羅老倌從推車上搬下那捆鋼筋，磚頭仍放在三輪車上，他拍拍兩手的灰，把抄正讓進那間小屋?？诶锊煌５刂v：“我今天燒的什么高香，碰上你這尊菩薩啦。好人。”

抄正進了屋。這是一間大約六平米的房子，里面放著一張床。床腳是用磚頭壘的，上面搭張門板，門板上鋪了床舊棉毯，毯子上鋪了床竹篾席。屋里還有兩條帶靠背的小椅子，地板零亂丟了幾件用來削磚的砍刀，還有幾根用來撬水泥板的鋼釬。羅老倌從水壺里倒了一杯冷開水遞給抄正，自己倒了一杯“咕隆咕隆”幾口就杯底朝天。抄正看看手里的杯子，杯底沉淀了一些灰。望水口渴，半天沒喝水了，他也顧不了那么多，幾口就喝完了。抄正坐在小凳子上，打量著眼前的羅老倌，似在哪兒見過。他在努力搜索記憶。啊，記起來了，八十年代初有一幅轟動畫壇的油畫《父親》，古銅色的臉，縱橫交錯的皺紋溝溝，纏裹膠布的手端個破碗喝水，那眼神透出歲月滄桑。羅老倌就是這幅油畫的原生態(tài)呀。

我住這間屋，拆遷公司沒有收我的租金呢。就是晚上要我掛把鎖，看護一下這一排房子。工棚里沒有什么貴重東西，社會治安蠻好，誰會爬這么高的鐵網(wǎng)墻進來偷東西呢？我住里面好安全的，政府關(guān)心人，住的房子不收錢。

羅老倌不管抄正愛聽不聽，他繼續(xù)滔滔不絕敘述自己要說的：

領(lǐng)導(dǎo)，你不嫌棄就在我這里吃中午飯，你推車送我到這里，我應(yīng)該請你的客呢。昨天我孫子搭車給我送來了好菜，你看，有臘魚、臘肉、豆豉辣椒。羅老倌從床鋪下拖出塑料桶，揭開蓋，把桶里的幾個罐頭瓶都端上餐桌，餐桌就是一塊木板架在磚頭上，幾個罐頭瓶就擺滿了。羅老倌然后又從門外的鐵爐子的鋁制鍋中端出一缽飯，再揭開爐子蓋，取出幾個煨紅薯。

這是九十年代流行的一種節(jié)煤爐，分內(nèi)外兩層，中間放的草木灰隔熱，沒有明火外露，既可燒開水、蒸飯，同時又可煨紅薯芋頭。一天一晚兩節(jié)藕煤足夠了。 羅老倌見抄正好奇，他指著爐子說：這引橋下政府規(guī)定不能生明火，我就從家里搬來了這個爐子。出門時我把要蒸的缽子飯放上面，要煨的紅薯塞進去，回來就有吃的。嘿嘿，省時省力氣。

煨紅薯端上桌子，散發(fā)出來的那股香味滲透到抄正的五臟六腑。抄正對煨紅薯太有眷戀。那時家里窮，糧食不夠吃，每天上學母親就往他的書包里塞兩個煨紅薯當中餐。母親先天晚飯后往灶肚里丟兩個紅薯，用柴火灰覆蓋嚴實，煨一個晚上。吃時把表面那層薄薄的外衣輕輕撕脫下來，金黃色的紅薯肉散發(fā)出的那股香味特別的誘人口水。紅薯放在書包里，整個教室彌漫著香味。班上的那個數(shù)學老師大概也喜歡聞那股香味，講課中有意無意踱到抄正的桌邊，要站一會才走開。很多同學羨慕他，也嫉妒他。他自己心里明白，是煨紅薯的香味吸引老師。抄正的小學、初中的中餐就是在同學們那貪婪的眼神中吃著煨紅薯過來的。從農(nóng)村進城的人群中，有人說看到紅薯就頭暈，吃厭了。抄正不一樣，他看到紅薯就記起自己的童年，尤其看見煨紅薯，仿佛就能觸摸到母親的手溫。他對煨紅薯的感情是難以言狀的。

這間小屋除我只來過兩個人呢。一個是我的孫子，十一歲了，小學快畢業(yè)了。羅老倌向抄正述說他的家事：小孫子的父親，就是我的崽，在一次車禍中去世，我們不能攔住他母親不改嫁呀，年紀輕輕的哪能守寡呢。她改嫁時我和婆婆子，就是孫子的奶奶，只提一個要求，把孫子留下來，這是我們的命呀，我們羅家的血脈呀。孫子跟娘走了，羅家就斷了香火呀。村上的干部蠻好的，把我們一家納入困難補助戶。孫子上學全免費，年底還有五百塊錢的慰問金。我能勞動呀，不能全把困難推給國家，你說是不是？國家這么大，政府要管那么多人，也不易呀。我現(xiàn)在身體還健朗，我要掙些錢給我孫子將來讀大學。前天是星期天，休息，我婆婆子做了些我喜歡吃的臘菜，我孫子搭公共汽車送來的。這么大一座城市，他居然能找到我，我孫子好聰明呢。那天我休息了半日，帶我孫子在這座城市的幾個公園逛，還特地跑來看了這條湘江。我孫子說他只在課本里讀過湘江，從未看過真的湘江。他一路蹦呀跳呀，好高興呢?？吹轿覍O子那樣高興，我口里像含了塊冰糖甜甜的。第二個來我這間小屋的就是你這位當領(lǐng)導(dǎo)的?？吹贸?，你像過去到我們村上搞社教的干部，蠻近人的，蠻和氣的，能和我們這些出力氣的人講話?，F(xiàn)在不知么解的，口袋里的錢鼓鼓的，火氣卻很大。一句話不對勁就打架，頭破血流也不松手。有人掉到河里不去救，伸手要錢才撈人。像你這樣挎皮包的干部，還幫我推車，還進屋吃煨紅薯。嘿嘿，我回去告訴我婆婆子，她不一定信呢。你是好人。

抄正聽羅老倌幾次提到他挎皮包，有幾分不自在。他在心里告誡自己，下次出門不再挎皮包了。抄正推開羅老倌端上桌的米飯，他只要了幾個煨紅薯。他拿了一個煨紅薯放在手里捏著，另一只手輕輕撕去表層的薄皮，一砣一砣往口里送，一口一口往肚里咽。這紅薯品質(zhì)好，水分足，不粘喉。抄正自從脫掉農(nóng)村的那雙草鞋，穿上進城后的那雙皮鞋，（高考前老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什么是高考，高考就是一道門檻。考上了進城去穿皮鞋，考不上回家穿草鞋）。進了機關(guān)，當了領(lǐng)導(dǎo)，這座城市的大小餐館，山珍海味，南北特產(chǎn)，地方小吃，他什么沒吃過？什么沒嘗過？吃進去的穿腸過，不知什么味。沒吃進去的，隨著那條小毛巾往嘴上一抹，什么味都留在了餐館里。而眼前的這幾個煨紅薯，卻讓抄正刻骨銘心。

“來，羅老兄，感謝你留我在這里吃中餐，我敬你一杯。”抄正把杯中的白開水當酒敬羅老倌。

抄正走出那間工棚小屋，湘江的一股和風迎面拂來，撫摸他的心境，涼爽他的心態(tài)。抄正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和舒坦。

他想今晚回去一定要和柳云干一盤，這幾個煨紅薯有這個功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