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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春

      2017-08-09 18:54:08司徒秋野
      雨花·下半月 2017年6期
      關鍵詞:金山

      司徒秋野

      1961年元旦這天,家春嫁給了金山。

      婚禮在川西雒城中西街著名的“三八”飯店舉行。沒有儀式,沒有證婚人,沒有喜慶的鞭炮,這是一場氣氛異常的婚禮。原本預備了五桌酒席,家春的家人和親戚各坐了一桌,家春的同學和同事坐了一桌,槐樹街的街坊們坐了一桌,而留給金山家人的那一桌卻一直空著。

      在客人們的眼里,身穿藏青色中山裝,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笑容可掬的新郎官金山,如同銀幕上走來的電影明星。而新娘子家春則與平日有了太多的區(qū)別,一雙細長的眼睛里好象汪著清亮亮的泉水,兩片薄薄的嘴唇如同帶著露水的花瓣,就連殘疾的右腿仿佛較往日也靈便了許多。

      家春始終面帶微笑陪著金山給親友們敬酒。她總是搶著回答客人們向金山提出的各種問題,甚至還替金山喝下了好幾杯辛辣的白酒。

      酒席散后,家春竟然拉著金山的胳膊,陪幾位鄉(xiāng)下來的親戚去房湖公園游玩了半天。

      而到了晚間,一走進那間被簡單布置成新房的寢室,家春一屁股坐在梳妝臺前,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她久久地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的是第一次與金山相見和今天婚禮的情形,一縷淡淡的憂郁悄然漫過她的心間。

      遠遠地望著燈光下顯得更加嬌柔的新婚妻子,金山?jīng)]敢打破這種異常的平靜。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不失時機地為家春遞上了一杯清香撲鼻的熱茶。

      夜深人靜時,黑暗中的新房寂靜得讓人揪心。一對新婚的青年男女在被子下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金山猶豫不決地接近妻子瘦弱的身體,家春卻緊張地躲避著,竭力將殘疾的右腿挪向一側。金山鼓足勇氣一把摟緊了家春,別,我不介意,我會好好待你的。說著,金山急切地翻身上去。家春在整個過程中始終是那樣平靜,她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地順應著金山,就像一條隨波逐流的小木船。

      這一夜家春幾乎沒有入睡。天快亮的時候,槐樹街上隱約傳來早起人零星的腳步聲。家春忽然緊緊摟住熟睡中的丈夫,她把頭埋在金山的胸前,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嵌進去。金山睡意頓消,他覺得懷抱中的妻子如同一只溫順的小貓。

      槐樹街是緊靠雒城北面的一條小街,東接小十市,西接當鋪街,全長不過600多米。與其他街道不同的是,槐樹街兩側雖都是鋪板門面連貫而成,卻沒有一間商鋪,僅有一家棉紡廠、一家竹器社。沿街的住戶大多是工廠的工人和普通居民,也有機關的干部、學校的老師、劇團的演員。

      槐樹街出美女,這是雒城人不得不承認的事實。不僅棉紡廠、制鞋廠、五金廠、閥門廠里最漂亮的女工都出自槐樹街,漢劇團的名角和雒城歷史上唯一的電影演員也都是槐樹街長大的女子。

      家春雖說右腿有輕微的殘疾,但卻算得上是槐樹街一位多才多藝的美女。

      家春的美是小家碧玉式的。她身材嬌小,五官精致,皮膚白皙。一雙細長的眼睛在兩枚柳葉眉下晶瑩閃亮,尖尖的鼻子下像是嵌著一顆熟透的櫻桃。

      雖不能和其他伙伴們一樣捉迷藏、跳皮筋、丟沙包,但家春有著開朗的性格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川劇、漢劇、歌曲,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學會的,但從她的口中唱出來總是那么有板有眼、清脆悅耳。

      時逢周末,家春便會和槐樹街的姐妹們一起去鴨子河清洗衣服、被單。她們攜挎著木盆,說著開心的話語,翻過古老的北城墻,然后沿著曲折的小路走向河邊。陽光暖暖地照著,河風輕輕吹過,鴨子河寬闊的河道里,可以望見晃晃悠悠的木板小橋上穿行著過河趕場的農人。不遠處的河灘上有成群的水牛在啃吃青草,玩皮的牧童則橫坐在水牛的背上玩耍。潺潺流淌的清粼河水中有載著魚鷹的枊葉扁舟順流而下。藍得如同剛剛洗過一般的天空下,有一群群的白鷺翩翩飛過。

      每當這時,觸景生情的家春便會停下腳步放開歌喉唱上一曲。她悅耳的聲音不僅讓姐妹們聽得如癡如醉,更會引得岸邊的路人駐足側目。

      家春還有著一雙靈巧的手,她用竹簽織出的毛衣、手套、襪子,無論樣式、針法、花色都是街坊姐妹們爭相效仿追趕的。

      家春是那種天資聰慧的女孩,自走進學堂起好象就從未怎么用功,她稍加用心功課就一直好于別人,順風順水讀進了雒城的師范學校。家春立志要做一名人民教師。

      眼見跛著右腿的家春每天從街邊走過,槐樹街的街坊們常在私下里感嘆,要不是這條殘了的右腿,家春這女娃該有多好的前程!

      關于這條殘腿,家春從不愿談及。每當有人問起,她總是淡淡地說,我不曉得咋回事,去問我媽吧!

      說槐樹街上沒有一間商鋪其實是不準確的。在棉紡廠的對面,曾經(jīng)有著一家頗有名氣的“謝記”裁縫鋪,謝師傅的手藝在當時的雒城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生意一直十分興隆。公私合營后,“謝記”裁縫鋪從此消失,謝師傅和謝師母夫妻二人都進了服裝廠。

      謝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家慧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性格內向。二女兒便是家春。小兒子家朗,未滿18歲便參軍去了遙遠的北方。

      說起二女兒家春的右腿,謝師母總是搖頭嘆息:唉,哪里想得到啊,一場莫明其妙的高燒,城關醫(yī)院李醫(yī)生的幾針退燒針會毀掉她的一條腿。那個時候我們啥都不懂,又沒錢去大醫(yī)院治。我能怪誰呢?怪只怪瞎了一只眼的老天爺哦!

      從記事起,家春就常常聽到母親這樣的嘮叨。對于來自街頭、校園各種異樣的目光,家春早已習以為常。她覺得自己與別人沒什么兩樣。不就是跛了一條腿么,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轉眼間,家春從雒城師范學校畢業(yè)成為了雒城紅旗小學一位語文教師。

      此時的家春已是26歲的大姑娘。姐姐家慧和槐樹街上要好的幾位姐妹都早就婚嫁,有的已是兩三歲孩子的母親。

      家春的家人和熱心的街坊們難免為家春的婚配而憂心。家春本人卻心如止水,誰讓自己是個殘疾女孩呢?每天在學校里上課下課,和孩子們在一起說說笑笑,放學后看看書、唱唱歌,日子過得云淡風輕卻也有滋有味。

      1960年署期快要結束的一天傍晚,師范學校的同窗好友陳彩英走進了家春的家門。彩英是一個容貌姣好、性格直爽的女子,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到了東南小學,不久前的“五一”節(jié)嫁給了駐軍830部隊一位姓廖的參謀長。

      今晚,彩英的到來不僅帶來了她婚后的種種感受,還為家春帶來了一份意外的驚喜。在家春臨街的那間寢室里,彩英緊緊抓著家春的手。我想把我家表哥介紹給你,除了家庭出身不好,其他條件保證你滿意。

      你表哥的條件這么好,我這個樣子他真能看上?家春伸手輕拍著自己的右腿,一雙細長的眼睛里滿是疑問。

      你不用擔心,我如實給他講了你的情況,他對你很感興趣,想來雒城見你一面呢!彩英抓著家春的手久久不肯放開,一直望著家春的眼睛,直到家春微微的點頭。

      彩英的表哥名叫張金山,是彩英舅舅的大兒子。舅舅一家在省會成都,表哥金山現(xiàn)在云南昆明交通局做工程技術員。在彩英的眼里,表哥稱得上是一表人材,配家春簡直綽綽有余。

      當晚,彩英與家春約定了與金山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那是一個涼爽怡人的晚上。家春把一頭長發(fā)高高地挽在腦后,仔細挑選了一件米色的襯衣,配上一條青色的長裙,使她整個人顯得素雅而飄逸。家春早早地來到彩英的家中。彩英的寢室里陳設簡單,燈光昏暗。在等待金山到來的那段時間里,家春緊挨著彩英局促地坐在床邊,她的胸口象藏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金山在彩英的丈夫廖參謀長的引領下大步走了進來。

      家春的眼前為之一亮。金山的確高大、英俊而儒雅,彩英的介紹果然不假。家春不由得緊張地站起身。

      謝老師你坐!金山微笑著招呼家春。

      家春大膽地迎著金山的目光,卻發(fā)現(xiàn)金山的視線已經(jīng)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彼此寒暄、介紹過后,彩英端來了兩杯茶水,她一把拉起廖參謀長走出了寢室。

      那一晚,第一次見面的一對青年男女談得十分愉快。他們談到了各自的基本情況、興趣愛好、理想抱負,甚至談到了對大躍進后國家經(jīng)濟形勢的擔憂。

      最后,金山告訴家春,我爸媽給我下了一道死命令,今年之內必須解決個人問題,否則會影響我妹妹的婚姻大事。今天見過你,看來我可以圓滿完成任務了。

      你和你家里的人真的不在意我的這條腿?家春緊盯著金山那張生動的臉。

      金山的目光再次滑向家春的腿部。他遲疑了片刻。我不在意。至于我的家人,我會盡量說服他們。

      臨分手前,他們商定,如果雙方家庭沒有異議,就把結婚的日子選在明年元旦節(jié)那天。

      然而,金山并未如愿說服他的家人。他在來信中告知家春,他不會再聽任父母的擺布,一切按他們商定的計劃進行,只是把結婚的地點改在雒城,他決定當一名槐樹街的上門女婿。

      婚后的家春欣喜地發(fā)現(xiàn),金山是個細心而又專情的男人。他每天都活動在家春的視線之中,洗衣、提水、搬運蜂窩煤球,幫著做各種家務,好像他原本就是這家中的一員。到了晚上,他就像一只貪婪的貓,早早把家春拉到床上。他總是把家春的手緊緊地攥在手里,貼近家春的耳邊說起他富有的家庭、強勢的父母、孤獨的童年、單調的生活,說起他一次次相親的失望,直到那天在彩英家的第一次相見。還說起他對將來生活的種種打算。說畢他便開始動作,用親吻堵住家春的嘴,一雙大手兩把就扯掉兩人身上的衣服。

      幾乎每個深夜,金山都是以一種溫柔的姿勢緊緊地摟抱著家春,就像生怕她會從自己的懷里消失那樣。

      近一個月的時間迅速逝去?;槠诮Y束,金山必須返回昆明。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家春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將新婚的丈夫送到火車站。

      空曠的站臺上只有幾位等車的旅客。金山一手提著藤箱,一手攬著家春瘦削的肩膀。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覺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你別太在意我家人的態(tài)度,他們雖然急于讓我成家,但一直希望我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接受你肯定需要一些時間,我會繼續(xù)做他們的工作。

      沒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理解他們了。即使他們一直不接受我,只要有你在我的身邊就好。家春柔聲地說著,把頭靠在了丈夫的肩頭。

      等著我,我會盡量想辦法很快調回四川的。金山的語調充滿了柔情。說完,他把藤箱放在腳邊,一把將家春拉進懷里?;疖囌谶M站,站臺上已經(jīng)聚集起不少人,他無所顧忌地俯下身把舌頭伸進家春的嘴里,不管不顧,一直吻到她幾乎喘不過氣。

      一聲長長的氣笛響過,列車開始啟動。望著遠去的綠色車身,家春裹緊了身上那件來自昆明的深藍色短尼大衣,不覺間淚水已悄悄滾落到了臉上。

      孤單的日子在雒城和昆明之間的書信往來中飛快翻過,家春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了相思之苦。很快,家春便有了身孕。她急切地將懷孕的消息告訴了金山,并希望他能在孩子出生前順利調回四川。

      但是,家春的愿望在苦澀的等待中漸漸落空,直到她艱難地把兒子生在城關醫(yī)院,金山不僅未能調回四川,甚至都沒有如期趕到產床前。

      家春臨產和月子期間,全靠謝師母和家慧跑前跑后,精心照料。對金山的不歸,尤其是金山家人的冷漠,家春的家人和前來探望的親戚、街坊們紛紛表達著她們的不解和氣憤。家春始終一言不發(fā),一雙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望著白色的房頂,一直強忍著的淚水還是順著眼角悄然淌了下來。

      直到家春滿月幾天之后,金山終于重回雒城見到面容蒼白的妻子和白胖兒子。面對滿臉愧疚的金山,家春沒有說一句埋怨的話。久別重逢,喜添貴子,金山和家春沉浸在難得的幸福之中。他們?yōu)閮鹤尤∶皬垏鴳c”,小名“慶兒”。

      在街坊們關切的目光中,家春過著與金山聚少離多、為慶兒奔波勞累的日子。漸漸地,家春娘家人的態(tài)度和言詞都起了微妙的變化。畢竟,家春每天有學校的課要上,謝師母做完廠里的計件活兒,回家還要忙各種家務。姐姐家慧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要忙。剛剛轉業(yè)回來的弟弟家朗也正忙著準備自己的婚事。照看慶兒成了一件實實在在的麻煩事。

      家春十分理解家人的苦衷,但又實在感到左右為難。

      更讓家春沒有想到的是,已滿三歲的慶兒漸漸顯出異常。他反應遲鈍,眼神呆癡,嗷嗷無語。這讓家春心急如焚,寢食難安。她一面書信告知金山,一面四處尋醫(yī)問藥。

      遠在云南公路施工現(xiàn)場的金山只能在信中焦急地叮囑家春快帶慶兒去醫(yī)院檢查治療,而近在成都的金山家人卻依舊冷若冰霜,無一人過問家春和慶兒的疾苦,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母子二人的存在。

      家春強忍著心中的焦慮和疼痛,她深信這個世上總有人能讓自己的兒子好起來。一天早晨,家春不顧家人的勸阻,抱著兒子搭乘公共汽車去了成都。她先后跑了省城的三家醫(yī)院,做過各種仔細的檢查后,醫(yī)生給出的結論幾乎驚人的一致;這個孩子屬先天性智障,無藥可治。

      家春預感到自己生活中真正的不幸已然來臨,她的心中被極度的絕望堵得死死的。那天傍晚,在返回雒城的公共汽車上,疲憊不堪的家春望著車窗外蒼茫暮色中光禿禿的田野,不知不覺間淚如雨下。想起遠方的丈夫,望著懷里的病兒,她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來,哭聲越來越大,驚動了車上的其他乘客,但她渾然不覺,如同懷中熟睡的兒子。家春完全沉浸在自己難以言傳的悲痛之中。

      當天晚上,坐立不安的謝家老小一直等著夜歸的家春母子。面對這樣的結果,他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上家春,更無法預料慶兒未來的命運將會是怎樣。

      為了便于工作和照顧慶兒,家春一橫心把家搬離了槐樹街的娘家,住進了學校為她騰出的兩間破舊的平房,并從鄉(xiāng)下請來了一位保姆。

      在被稱作天府之國的川西平原,雒城可謂歷史悠久。雒城悠久燦爛的歷史,可以上溯到中華文明的起源時期,大約從新石器晚期開始,經(jīng)歷夏、商、周,古蜀先民就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勞作耕耘,繁衍生息。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殷商時期,這里已形成相當規(guī)模的手工業(yè)、農業(yè)和建筑業(yè),成為早期蜀國的都邑所在地。乾隆《漢州志》記載:漢州,《禹貢》梁州之域,古蜀國地,商周因之,秦惠王九年伐蜀,置蜀郡,漢高帝六年分蜀地置雒城郡于乘鄉(xiāng),領縣13。到漢武帝設置13州剌史時,當時的益州剌史的州治才設在雒縣,縣城故址在鴨子河北岸五里巷一帶,至隋朝時,雒縣縣城遷往現(xiàn)今的雒城鎮(zhèn)……

      在雒城這座古老的小城,有著一種全國絕無僅有的民俗活動“拉保?!薄?jù)考證,雒城的“拉保保”源起于正月十六游百病的民俗。翻開沉重的縣志,上面言之鑿鑿地寫著,雒城的正月十六游百病在清代已經(jīng)發(fā)端,至今相沿成俗。

      據(jù)傳是在清朝乾隆年間,正月十六這天,有一對鄉(xiāng)下母女進城春游,走累了,就在城墻下的十二株古柏下歇息。這時,街頭的幾個無賴看見這女兒長得乖巧漂亮,就想前去調戲。情急之中,母女奔至衙門,聲言要見干爹州官。那個州官又驚又疑,猜想這個百姓冒認自己是他的干爹肯定事出有因。來到門口一看,見母女二人面帶驚惶,無賴們嘻皮笑臉,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于是為母女倆主持了公道。州官見那母親機智,女兒聰明伶俐,將錯就錯,就把這個女子認作了干女兒。此段佳話一經(jīng)傳開,整個雒城為之贊嘆,此后就逐漸形成了正月十六“拉保?!卑莞傻娘L俗。

      “拉保?!钡某绦蛟臼呛軉渭兊摹8改冈谶x定人的頭上扣上一頂自家孩子的帽子,如果對方同意,那么這個“保保”就算成功了。孩子的父母會請“保保”吃一頓便飯,菜肴可以馬虎,但三杯酒是不能少的。然后“保?!睍o孩子買一身新衣,再系一根紅繩,從此兩家成為密不可分的親戚。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這簡單的儀式中被不斷注入新鮮的內容,在潛移默化中起著移風易俗的作用,使這些古老而簡單的儀式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如今,“保?!钡摹氨!弊郑兊脧奈从羞^的光明正大,堂皇而高貴,它是保衛(wèi)、保護、保佑、成全和包容,它是對生命的終極關懷和對希望的細心呵護。

      家春試圖也在房湖公園的十二顆柏樹下為慶兒拉一個“保?!?,以便讓慶兒快除病患、健康成長。然而,連續(xù)兩年正月十六的“保保節(jié)”,家春和保姆帶著慶兒擠進人山人海的房湖公園,費盡口舌央求年輕小伙子們幫忙,但拉到跟前的幾個“保?!币豢磻c兒的模樣便擺頭離去。事實就是這樣,根本無人愿意當慶兒的“保?!薄?/p>

      艱難的三年困難時期雖已遠去,名目不同的政治運動卻如同一場又一場肆虐的暴雨,沖刷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蕩滌著每一個人的心靈。家春眼睜睜地看著雒城各個學校風起云涌,小小的紅旗小學也波浪泛起,幾位年輕的教師在運動中脫穎而出,而一直受人尊敬的老校長卻被折騰得斯文掃地。

      由于自己和金山的家庭出身均不是貧農,隨時都有被政治風暴沖擊的可能,家春不得不告誡自己倍加小心并提醒遠方的丈夫謹言慎行。

      但不幸的是,因家庭成份和激進的言行,金山第一批便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到邊遠艱苦的云南邊陲修路改造去了。調回四川與妻兒團聚的愿望和努力再次化作遠去的泡影。所幸的是,金山每月還有書信和微薄的匯款到達家春的手里。

      家春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她一下子變得少言寡語,每天的活動范圍僅限于家、教室與辦公室。她把心思和精力全用在了班級的學生和兒子慶兒身上。

      慶兒能吃能睡且好動,調皮起來,行動不便的家春和年老的保姆根本無法招架控制。稍不留神,慶兒便會跑出學校不知去向。好在學校的師生和附近的街坊都認識這個可憐的“瓜娃娃”,總有好心人將他找到或送回。

      慶兒經(jīng)常會獨自跑回槐樹街,這里的人們和街道、鋪面、院子無疑讓他感到熟悉而親切,但每次還是讓外公和外婆擔心不已。

      但讓人揪心的是,一旦跑出學校的大門,看上去呆頭呆腦、只會嗷嗷亂叫的慶兒有時難免被街頭的玩童們戲弄欺負。

      常常,家春去上課或參加政治學習時,只好用繩索將慶兒拴在家里。慶兒一面掙扎,一面嗷嗷哭叫。家春無可奈何,只得含淚扭身離去。

      “右派分子”的特殊身份決定了金山的生活處境,連續(xù)幾年他都未能獲準假期探望遠方的妻兒。

      金山突然出現(xiàn)在家春面前,那是1967年初秋的一個夜晚。家春正在燈光下批閱學生的作文,房門被突然推開。家春驚愕地緊盯著仿佛從天而降變得又黑又瘦的金山,淚水即刻模糊了雙眼。

      金山緊緊擁住淚眼婆娑的妻子。他沒有告訴家春自己怎樣逃回雒城的真相。直到第三天清晨,派出所的一名民警帶著兩位神情嚴肅的陌生男子闖進家門,家春一下就有點明白了,金山這是偷偷跑回雒城的。

      來自昆明交通局革委會的兩位工作人員迅捷地為金山戴上手拷,在家春凄厲的哭喊聲中強行將金山拉出了房門。

      金山的書信和匯款從此中斷。家春連續(xù)寫去的兩封書信都被退了回來。這不得不令她心緒高懸、度日如年。她無法知道金山被抓回云南后遭到了怎樣的處置,更不知道他們一家何時才能團圓。

      家春的不幸遭遇令娘家的父母心痛不已。謝師母忍不住親自來到學校與家春商議,家春,能不能把慶兒送到中江的山里人家或社會福利院去,你干脆到云南去找金山過另一種日子吧,別在這里造孽受罪了,媽看著實在難受。

      媽,慶兒再瓜再傻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他是我的命根子,我哪里舍得送出去!家春當即拒絕了自己的母親。

      那你到底打算怎么辦?這樣硬撐到什么時候?謝師母的臉上寫滿了焦慮。

      我沒有其他選擇。家春拉起母親的一只手,說,媽,你看我從小就壞掉了一條腿,別人另眼看我,我不在乎。慶兒從小就成了這個樣子,大家都可憐我,覺得我難以支撐,我照樣走過來了?,F(xiàn)在金山又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是不能趴下。我早就知道我這一輩子不會平平坦坦,金山的命也不好,但他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我相信我們能夠熬過這一關。說著這長長的一段話語,家春一臉的平靜。顯然,她已是深思熟慮。

      謝師母一把抱住家春。家春啊,媽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能這么想就好。家里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每次運動一來我和你爸就嚇得不得了。家慧那里還算安穩(wěn),家朗整天領著一群年輕人到處造反有理,還說要和我們劃清界限。唉,從古到今我們做女人的一輩子不容易,你就更難了。家春,記住媽的一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

      媽,你真的不用替我擔心,我有思想準備。家春說著,把臉埋在了母親的胸前。

      家春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瓷先ナ萑?、溫婉的她,當年一放寒假便跛著腳,牽著病殘的兒子踏上了艱辛的尋夫之路。他們母子由雒城搭乘公共汽車到成都,再乘火車到達昆明,按照以往金山來信的地址走進了昆明交通局的大門。

      交通局大院里紅旗招展,人聲鼎沸,滿眼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一群群身穿綠軍裝的人從辦公大樓里進進出出。在革委會辦公室,一位姓陳的中年女干部接待了家春母子。

      問清楚了身份、關系等相關情況,女干部公事公辦地問道,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家春用淡定的目光望向這位面目清秀的女干部。張金山是我的丈夫,是孩子的父親,他這樣音信全無、生死不明,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來找他的組織。

      女干部的目光在母子二人的身上游移,最后停在家春的臉上。你不要想得太多,張金山只是被送到思茅洗馬河勞改農場去了。

      什么,勞改農場?家春緊張地站起身。我們母子從四川這么遠來,能不能去見他一面?

      你先坐下吧。女干部的語氣變得柔和了許多。她拿起辦公桌上的鋼筆匆匆寫下一張紙條,拉開抽屜取出公章蓋了一個鮮紅的印。女干部走到家春面前,將紙條塞到她的手里。明天早上有發(fā)往思茅的班車,你們快離開這里吧,最近的昆明實在太亂。

      走出交通局的大門,家春才小心地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同意張金山的家屬前去探望的字樣,還附有勞改農場的詳細地址。

      當晚,在長途汽車站附近的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家春便拉著睡眼惺忪的慶兒坐上了開往思茅的長途汽車。

      從昆明到思茅,整整三天的旅程讓家春母子二人嘗盡了苦頭。沿途幾乎全是盤山公路,劇烈的顛簸搖晃中,家春暈得天旋地轉,恨不得將膽汁吐個一干二凈。第一次看到如此連綿的大山,慶兒起初興奮不已,不停地發(fā)出吼叫,并將腦袋伸出窗外。但很快他便極不安分起來,不斷地吵鬧著要喝水、吃零食、上廁所,搞得一車人煩躁莫名,怨聲四起。

      這是家春這一輩子走得最遠、最辛苦的路程。所幸的是,鄰座是一位探家返回思茅軍分區(qū)的年輕解放軍干部梁干事。在他的一路幫忙照顧下,家春母子才順利到達思茅。

      盡管有梁干事熱心周到的幫助,盡管有昆明交通局蓋有鮮紅印章的紙條,盡管已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洗馬河勞改農場的境況、與金山重見時的虐心還是遠遠超出了家春的想象。

      在那間陰冷潮濕的會見室里,家春忍不住伸手撫摸著金山黑瘦的臉。你在這里受罪了吧?

      這里關著很多右派、走資派、反革命,我是他們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大家對我還算照顧。在這兒除了不自由,干活累一些,其他沒什么。金山的問答似乎顯出故意的輕松。

      那為什么通信聯(lián)絡都被禁止了呢?家春仍然心生疑慮。

      金山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他放低了聲音,那是因為我的逃跑,滿三個月后才能解禁。

      家春拉起金山的一雙大手。只見這雙曾經(jīng)細膩光滑的手上滿是傷疤和老繭。金山,我知道你受苦了!家春哽咽著,深情地望著自己面目全非的丈夫。

      金山擁住家春、牽著慶兒聲淚俱下,你們不要擔心我,千萬要保重。哪怕被開除、被判刑,我也要再回雒城!

      10分鐘的相見令金山和家春肝腸寸斷。歸途中,望著車窗外起伏的山野,家春思緒萬千。她了解金山剛強倔犟的性格,也深知他身陷逆境的痛苦。她擔心金山因他們母子再做出失去理智的傻事,她實在不忍心再拖累影響金山。

      回到雒城,家春即刻寫下一封書信寄往金山所在的勞改農場。她希望金山能夠順利收到這封信,并能答應她的請求。

      金山:

      我與慶兒已安全到家,勿念。

      此次云南之行令我身心疲憊,痛苦不堪。你的處境讓我非常擔憂,我真的無法想象如此高強度的勞動和精神的折磨何時才能結束。

      我知道你常常牽掛我和慶兒,甚至愿意為我們母子鋌而走險。我從不懷疑你的真誠,但我真的擔心你的沖動,更害怕可能出現(xiàn)的嚴重后果。為了減去你精神的負累,避免一切可能發(fā)生的不測,便于你心無旁騖地接受“改造”,我們的不幸婚姻到此為止吧,我會全力照顧好慶兒,你可完全放心。

      務請答應我的請求。家春

      書信發(fā)出后,時間一下子變得如此凝滯緩慢,家春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金山的回信。但一個月后,等來的卻是金山的嚴詞拒絕。

      家春:

      你的簡短來信如同一支利箭刺痛著我的心。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這樣想,是不夠了解我?還是不相信我?我堅決不同意你的請求。

      回想我們結合至今,彼此命運相同,困苦同擔。我從未嫌棄過你和慶兒,更沒覺得你們于我有何拖累。緣分讓我們走到一起,命運讓我們經(jīng)受考驗。我們怎么能在這種時候分手?我定會咬緊牙關堅持到形勢改變的那一天。

      你放心,我不會再干傻事,你們一定等著我!金山

      手捧金山的回信,家春禁不住心潮涌動,淚流滿面。從此,一個遠在云南邊陲勞動改造,一個身在雒城與殘兒相依為命。盡管天各一方、難得相聚,雖然酸甜苦辣、日月蹣跚,但家春和金山在內心深處都期盼著苦日子到頭的那一天。

      家春一家的生活發(fā)生真正的改變已是1978年的秋季。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夕,撥亂反正為金山摘去了右派分子帽子,讓他重獲新生,他被調回云南交通設計院任工程師。

      遺憾的是,當煥然一新的金山回到雒城時,已生長發(fā)育得牛高馬大的慶兒變得異常煩躁不安。他用陌生而仇視的眼光對待他的父親。每當父親與他親近,他總是粗暴地予以排斥和拒絕。他更不能看到父親接近自己的母親,一旦看見父母相近,他便會含糊不清地叫罵著,狂暴地撲上前去撕打他的父親。

      面對慶兒的實際情況,金山和家春多么想再要一個孩子。但年齡和身體條件已經(jīng)無法讓他們實現(xiàn)這一心愿。動蕩的歲月、不幸的命運,讓他們已經(jīng)失去的太多,再也無法挽回了。

      慶兒雖然嚴重弱智,但生理發(fā)育卻似乎一切正常。當青春期像汛期的河水如期而至時,慶兒便有了明顯的性渴望。他一見到女性,無論長幼均顯出狂躁。令人難堪的是,他偶爾還無師自通、不管不顧地掏出生殖器自慰。

      家春決定拜托親友和保姆在連山、松林鄉(xiāng)下或中江山里為慶兒尋找合適的對象。有人先后幫忙介紹過幾個聾啞、殘障的女孩,但女方父母一見到慶兒本人后,立即拉起女兒匆匆離去。家春只能在心里哀嘆,唉,做父母的哪個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慶兒這種傻得可憐的人當媳婦呢?

      家春無可奈何,只好死了為慶兒找媳婦的心。但欲望膨脹卻又沒有自控意識的慶兒越來越讓家春傷透腦筋。他不是拉著新?lián)Q的保姆袁孃撕扯亂摸,就是在校園里追逐女學生。終于有一天午后,趁家春午休時不留意,慶兒跑出學校大門,追隨抓扯一位上學的高年級女生引來了麻煩。

      女孩驚恐的尖叫即刻引來了眾多路人的目光。人們隨即便明白了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慶兒很快被人們的氣憤所淹沒。家春和保姆聞訊趕到時,慶兒已被打得鼻青臉腫。家春悲憤交加,一再含淚道歉,才算平息此事。

      一天傍晚,慶兒又不見了蹤影。家春趕到學校大門口四處張望時,忽然看到一個人,她站在街對面的電線桿旁,穿著深色的風衣,裹著圍巾,戴著一副眼鏡。家春一眼就認出了鏡片后面那雙眼睛。

      當初,彩英把自己的表哥介紹給家春,兩個情同手足的姐妹感情又增進了幾分。家春生下慶兒后不久,彩英便生下了女兒小蘭。當時,兩家人交往甚密,因一雙乖巧的兒女,彩英還主動提出約定“親家”關系,一再教剛剛張口學話的女兒小蘭叫家春“媽媽”。誰知慶兒逐漸顯出智障,彩英便再不提“親家”一事。金山被打成右派后,兩家原本親密的關系也漸漸冷卻。彩英即將跟隨廖參謀長遠去甘肅時,家春曾帶著慶兒前去送行,卻被彩英的一句話擋在了門外。你那么有覺悟的一個人,不是已經(jīng)和右派分子離婚了嗎?還來這里做什么?

      從此,彩英便與家春斷絕了往來。家春不知道這些年來彩英在外地生活得怎樣,更不知道在這樣一個黃昏她為什么會站在這里。

      見家春在看自己,彩英一扭身向西門的方向走去。

      家春沒有來得及招呼彩英。望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太多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的往事一一浮現(xiàn)。人生無常,往事如煙。家春不由得在心里獨自嘆息。

      日子在膽顫心驚中一天天度過。家春的每個白天幾乎都是在教室和辦公室度過,學校里還有那么多的孩子需要她操心。到了晚上,一盞15瓦的電燈,一臺微型收音機。家春總是拉著慶兒坐在床邊,聽聽新聞、歌曲、川戲。偶爾會有鄰近的老師前來坐坐,在家長里短的龍門陣中度過一段輕松愉快的時光。但更多的時候她還要坐下來批改作業(yè)或者備課。她曾由衷地對保姆說,這樣累是累點,但只要金山和慶兒平安無事,我心里就感到特別的踏實。

      雒城的名小吃早就遠近聞名,紅油水餃、玻璃抄手、燒麥、金絲面、葉兒粑、三合泥,常常引得成都、新都、彭縣、什邡、金堂等地的人們乘車甚至騎自行車前來大飽口福。隔三差五,家春總會牽著慶兒穿過花市街和米市街去到梓桐街。慶兒每次都要吃上兩三樣。家春則叫上一碗清湯金絲面,一邊吃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慶兒吃個痛快。

      改革開放的全面推進,使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發(fā)生著深刻的改變,尤其普通百姓的生活變化巨大。然而,家春的生活卻仿佛與時代脫節(jié),幾乎停滯在十多年之前。家春的家雖然已由原來破舊的平房搬入新建的教師住宅樓一層,但因為慶兒的弱智和狂躁,也為了節(jié)儉,除了照明的燈盞和一臺小電扇、微型收音機,家里一直沒有購置電視、冰箱、電飯煲等任何家用電器,更不敢安裝天然氣,依舊使用蜂窩煤爐燒水做飯。

      這樣的物質生活條件,在紅旗小學的宿舍樓里絕無僅有,在雒城的普通社區(qū)里也可稱得上獨一無二。鄰里和親友們在唏噓感嘆的同時,紛紛深表理解。保證兒子的安全是擺在家春面前的首要問題,與此同時,她還須千方百計積攢每一分錢以備慶兒的將來之需。

      金山的政治面貌、工作條件、經(jīng)濟狀況均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但令他糾結于心、寢食難安的便是遠在雒城的妻兒。他曾經(jīng)通過多方努力希望調回四川交通部門,終結夫妻兩地分居的凄慘歷史。然而,跨省調動哪是件容易的事呢?何況象金山這樣的技術專家交通設計院根本就不愿放行。

      交通設計院的領導們充分考慮到了金山的實際問題,在新建的專家樓為他分配了一套150平米的住房,并由設計院出面聯(lián)系到鄰近的一所小學,為家春的調入做好了準備。

      1990年暑期,金山將家春母子接到昆明。望著林立的高樓、不息的車流、復雜的院落、陌生的人群,家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金山,這樣的環(huán)境你讓我和慶兒如何適應?越來越不安份的慶兒怎么安排?哪個來保證他的安全?家春的口氣幾近質問。

      沒有想到家春的反應會是如此強烈。但滿腔熱情的金山仍不愿放棄自己的努力。這么多年了,我們一直天各一方?,F(xiàn)在情況變了,要么把慶兒送去條件好一點的福利院,我們倆好好享受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不行嗎?

      家春的眼睛立刻濕潤了。金山,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是,你想過沒有,這么多年慶兒沒有離開過我一天,如果現(xiàn)在把他關到那樣的地方去,我的心怎么能夠放得下?我一個快要退休的人,哪有必要再這般折騰?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打亂習慣了的生活,我和慶兒怎么可能幸福?

      望著家春淚濕的雙眼,金山只能嘆息無語。

      暑期結束前,金山送走了妻子和兒子?;氐娇帐幨幍男戮?,他的心一下子象被掏空了似的。想起自從與家春相識以來的一路經(jīng)歷,他們一直在重逢的喜悅、分別的惆悵、思念的痛苦、奔波的勞累、運動的折騰中度過。這樣的生活是他原本不想要的,這樣的人生是他始料不及的。作為一個男人,金山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失敗。他被前所未有的孤獨、無助、無奈懾住了。

      家春母子遷居昆明與金山團聚的的計劃就這樣流產了。從昆明回到雒城后不久,便有風言風語傳入家春的耳朵,說金山在云南有了比家春年輕漂亮的女人。很快,聽到風聲的親友找上門來打抱不平,哪有這么沒有良心的男人,丟下殘疾的老婆、呆傻的兒子不管,自己在大城市享受艷福?家春,不能受這份窩囊氣,去找他們單位告他!

      家春則表情淡然,說,我不相信這些,金山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他不是那樣的人。

      伴隨著時光從容而穩(wěn)健的步履,古老的雒城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古樸的房湖公園煥然一新,美麗的金雁湖被譽為“川西明珠”,蜿蜒的濱河路沿鴨子河延伸,寬闊的桂花街穿城而過,雒城電視臺享譽川西,神秘三星堆一醒驚天。每一個生活在雒城的人無不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與自豪。

      1993年的春天仿佛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鴨子河堤岸上的垂柳早早便冒出了翠綠的新芽。家春忽然感到頸部的不適,時常腫脹伴有疼痛。從雒城人民醫(yī)院到四川省腫瘤醫(yī)院,幾經(jīng)檢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最終家春被確診為淋巴癌。

      那是一個倍受煎熬的難眠之夜。家春把檢查報告壓在枕頭下面,側身望著對面床上酣睡正香的慶兒,止不住的淚水漸漸浸濕了枕巾。仁慈的上帝,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讓我的腿腳殘疾我不怕,讓我的兒子呆傻我也不怕,讓我吃苦受累我都忍受過來了。如今讓我攤上這樣的病可咋辦?如果我走了,哪個來照顧我的慶兒?我又怎么舍得下他?

      凌晨時分,窗外已顯露出淡淡的曙色。家春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的一生不可能平平坦坦,既然上帝還要再考驗我一次,那我就只有坦然接受,勇敢面對。不為其他,只為可憐的慶兒,我也必須挺過這一關!

      家春沒有把病情的真象告訴年邁多病的父母。她用加急電報的形式告知了金山,請求他盡快回到自己的身邊。爾后,她如實地將患病的真相告知了學校領導,順利辦妥了提前病退手續(xù),接下來就是如何妥善安排慶兒的事情。

      那天晚飯時,家春對保姆袁孃說,我這次的病不同一般,金山回來后我就要去成都住院治療,這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她停頓了一下,指著桌上的一個信封。袁孃,你照顧我們母子倆這么多年,最清楚慶兒對我的重要。這是給慶兒準備的生活費,你把他領回連山老家,盡量照管好他,別讓他走丟了,別讓他受氣,我謝家春就是到了那邊也會感謝你的。說著,家春已經(jīng)泣不成聲。

      袁孃低頭沉默了很久,抬起頭來已是滿眼含淚。謝老師,你快別這樣說。慶兒交給我你就盡管放心,我和家里的人會好好照看他的。你安心去治病吧,人家都說好人會有好報,你這樣的好人肯定會好起來的。

      家春拿起信封塞在袁孃的手里。袁孃,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能咬著牙往前走,我相信天還塌不下來,慶兒就先拜托給你們了。

      家春的加急電報通知,如同響起的晴天霹靂,金山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一陣針扎刀割般的疼痛一下子傳遍全身。他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厄運會落在家春的身上,他從心里為妻子感到不幸。他立刻向院領導說明情況,安排好工作,匆匆踏上了回歸雒城的旅程。

      在四川省腫瘤醫(yī)院,盡管有丈夫寸步不離的陪伴和精心周到的護理,但手術、化療、放療給家春身心造成的傷害和痛苦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尤其治療后期各種毒副作用的肆虐,的確是常人難以想象和忍受的。依次出現(xiàn)的厭食嘔吐、口腔潰瘍、皮膚潰爛、渾身疼痛等,真的令家春痛不欲生。

      看著生不如死的妻子,金山總是握著家春枯瘦如柴的手說,家春,醫(yī)生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這些都是正常反應,忍一忍就過去了。等你好了,我也把退休辦了,我們一起去旅游。你不是很向往西藏么,我陪你去看那里的寺院,去享受高原的陽光。

      有時金山又對家春說,你就多想想我們的兒子慶兒吧,他雖然呆傻但卻那么黏你,他哪能離開你呢?他天天都在盼著你快點好起來回家去呢!

      聽著丈夫如此貼心的話語,感受著他手心傳遞的溫情,家春的腦海里竟然出現(xiàn)了他們一家三口沐浴佛光,漫步布達拉宮的畫面。她輕聲道,金山,我躺在病床上幾乎每天都在回想這一輩子走過的路。我雖是凡人,但我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和感受與別人是不一樣的,雖然我也恐懼,我也難受,但我不是紙糊泥捏的,不會那么輕易就垮掉,我會咬牙堅持的。

      家春的病情牽動了雒城很多人的心。她住院后,除娘家的親人、學校的領導、平時要好的同事先后來到醫(yī)院看望外,雒城教育局、殘聯(lián)的領導和多位學生家長竟然也出現(xiàn)在她的病床前,為她送來溫暖和鼓勵。這是家春萬萬沒有想到的。

      憑借對延續(xù)生命的強烈欲望,對重拾健康的堅定信念,對兒子的萬分牽掛,家春終于一天天的熬了過來。出院歸來時,家春已是面目全非。她的頭發(fā)全部脫落,金山為她買來三頂色彩、式樣不同的毛線帽,家春挑選了一頂酒紅色的戴在了頭上。因手術和放療,家春的頸部留下了明顯的疤痕,她便系上一條紫色的絲巾,既巧妙的遮擋了疤痕,還憑添了幾分雅致。

      病情得到控制之后,家春開始接觸佛教。她常常帶著兒子走進廟宇,焚香、誦經(jīng)、捐功德,去得最多的是位于城南鴨子河畔的霍家庵。

      霍家庵始建于明朝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至今已有500多年的歷史。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舊、立四新,霍家庵慘遭劫難,文物毀壞,佛像被摧。直到1992年,在圓通師太的住持下,得益于地方政府和十方信眾的支持,才開始重建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

      跨入山門,走進庵堂,與佛結緣,伴隨著縷縷青煙和聲聲誦讀,聆聽著師太細雨潤物般的開示,家春漸漸步入清看因果,淡看生死的境地。她的心境變得更加平和而純凈,精神漸漸變得充實而豐盈,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所有艱辛和痛苦,如今面臨的所有困苦和壓力都變得微不足道。她每天都要虔誠的祈求菩薩,保佑慶兒無災無病,保佑眾多關心幫助過她的親友吉順安康,保佑遠方的金山一切平安,早日歸來。

      家春出院不久,一位名叫謝保銀的青年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家春的家里。

      保銀是家春堂兄的兒子,第一次跟隨父親來看望家春時,便顯出他的靈慧與乖巧,不由得讓家春想起他小時候討人喜歡的樣子。他的家在鴨子河北岸的北外鄉(xiāng),每次進城都會帶些時令新鮮蔬菜來看望他的二嬢。他不僅可以坐在床邊與家春擺上一個多小時的龍門陣,還挺能討慶兒的歡心,兩樣零食,一番嘻鬧,便與慶兒相處得十分融洽。

      時間久了,家春覺得保銀這孩子懂事、勤快、聽話、體已,是娘家親戚中最靠得住的人。于是,家春把保銀視為身邊最親近、信任的人,大小事都要說給保銀聽,不便外出辦的事也交由保銀幫忙辦理,諸如每月去郵局取款,到銀行存錢,保銀都辦得妥妥貼貼。家春暗暗打定主意,等自己哪天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金山也難免年老多病,就把慶兒的事托付給保銀。

      1998年,已經(jīng)退休不愿再接受返聘的金山終于回到了四川。此時,一直歧視家春,與兒子僵持了十幾年的金山父母已先后亡故。妹妹金珠十分了解和同情哥哥的遭遇,她建議金山把家安在成都,然后把家春母子接離雒城,這樣便可晚年團聚,相互照顧。

      但是,慶兒對父親的惡劣態(tài)度,最終再次阻止了一家人團聚的計劃。每次金山回到雒城,無論買回什么好吃的,慶兒都沒有一點好臉色,總是嗷嗷吼叫著撲上前去捶打他的父親,有一次甚至用菜刀砍傷了金山的右臂。面對此景,金山和家春只能痛心疾首、束手無策。

      最終金山只得把家安在了成都,他仍然堅持要接家春母子二人去成都生活。

      算了,金山,我們都已這把年紀經(jīng)不起折騰了。我的身體已經(jīng)這個樣子,你拿慶兒也沒有其他辦法。我和慶兒還是留在雒城方便一些。家春用這樣一句話,徹底澆滅了金山的最后一線希望。

      無奈,金山只好偶爾回來看望日漸衰萎的家春,盡量保證母子的經(jīng)濟所需。

      一天,一位前來看望家春的師范老同學帶來了有關彩英的消息。

      彩英的丈夫已于1996年夏季病逝,一雙兒女都遠在加拿大,彩英本人患上了紅斑狼瘡,目前病情雖然得到了控制,但身體虛弱,精神萎靡。最近,她孑然一身回到了雒城。

      這一消息,無疑在家春的心里投下一塊堅硬的石頭,她感到一陣難忍的痛楚。盡管當初是彩英疏遠、冷落了她,甚至與她多年失去了聯(lián)系,斷絕了往來,但她從來沒有怨恨過彩英。每當想到彩英,她總是想起她們在師范校園的快樂時光,想起彩英給予她生活上的照顧,想起彩英為她和金山做媒的情景。當然,她也會想起幾年前那個黃昏在紅旗小學校門外的匆忙邂逅。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失去了聯(lián)絡的這些年里,彩英不僅承遭了失去丈夫的不幸,竟也承受著病魔纏身的痛苦,過著如此孤寂的日子。她恨不得立刻去到彩英的身邊,對這位久違的老朋友說上幾句體己的話語。

      家春的出現(xiàn)的確讓彩英吃驚不已。彩英顫聲呼喊著家春,幾步跨上前去,將家春拉進門來。兩雙已經(jīng)明顯蒼老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家春,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怪我。彩英的一張毫無生氣的臉上滿是羞愧。老天爺已經(jīng)懲罰我了,它帶走了老廖,帶給了我一身的病。

      不要說這樣的話,其實我們活得都不容易。家春伸手輕拍著彩英的肩膀。

      前幾年,有一次回雒城來看我媽,我曾經(jīng)想去看你的,但走到你們學校門口卻實在沒有勇氣進去。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都別再提它。家春不愿再談論那些陳年往事,她更關心彩英現(xiàn)在的病情和下一步的生活打算。

      那個初春的夜晚,在衣襟街一間即將拆遷的老屋里,兩位久別重逢的老同學、老朋友,撫今追昔,感慨萬千,相擁而泣,冰釋前嫌。她們談到各自的家庭兒女,談到各自的病患。家春語重心長地告訴彩英,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步田地就沒有任何退路可走,我們只能坦然接受和面對。她重又拉起彩英的一只手,說,別總一個人悶在家里,和我一起出去走動走動,到霍家庵去燃幾炷香,和圓通師太說說話,你的心境很快會改變的。

      此后,家春不顧自己的病痛,常常去看望陪伴彩英。她們一起去醫(yī)院復查身體,去房湖公園聽川戲,去霍家庵做義工??粗视⒌木褚惶焯旌闷饋?,家春心里格外高興。她和彩英商定,我們倆姊妹就這樣同病相憐,沐浴佛光,走完余生。

      與病魔抗爭的日子痛苦而漫長。

      家春長期堅持服用草藥緩解病痛,每日燒香誦經(jīng)祈求佛主保佑。但是,當2006年的春天到來的時候,癌細胞還是在家春的體內擴散轉移了。她的腋窩、小腹、腿根等部位陸續(xù)冒出很多腫塊,發(fā)作起來疼痛難忍。

      到了夜間,待慶兒睡下后,家春一邊讓袁孃為她輕輕揉捏身上的包塊,一邊輕聲說出她心中的焦慮。袁孃,看來我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金山的身體還行,又有他妹妹照顧,我最放不下的還是慶兒。

      謝老師,你別想那么多,慶兒還有他爸呢!

      金山畢竟也是快80歲的人了,他哪里管得了慶兒的今后呢?家春動了動身子,變換了一下姿勢。我打算把慶兒托付給保銀,他是我的娘家人,與慶兒比較和得來,我也放心些。

      聽家春說出這樣的安排,袁孃張了張嘴,卻沒能發(fā)出聲音。

      家春的病情復發(fā)后,雒城殘聯(lián)和紅旗小學的領導們多次前來看望慰問。家春總是微笑著連聲感謝,并再三說沒什么困難,組織上別再為我們操心。

      領導們離開后,袁孃忍不住說,你都病成這樣了,為什么不讓人家?guī)蛶湍隳兀?/p>

      家春則淡淡地說,領導們能夠來看我已經(jīng)讓我很感動了,哪還好意思提什么要求?需要組織關心幫助的人還有很多,何況別人是幫不到我的,最終只能靠我自己。

      逢場的日子,或遠或近的親戚們總會手拎一把小菜或草藥,說是來看望家春,卻要在這里呆上一天。

      保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家春卻對保姆說,袁孃,我知道他們是來混吃混耍的,但你這樣想,總算有人來陪陪我,你不要給他們臉色看。我已經(jīng)幫不了他們什么了,讓他們吃點拿點沒關系。

      眼看家春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痛苦,金山堅持要送家春去省腫瘤醫(yī)院再復查一次,請專家們會診一下,看是否還有延續(xù)生命的一線希望。金山苦口婆心地終于說服了家春。慶兒暫由袁孃的老公陳大爺帶回鄉(xiāng)下,家春在保姆的陪護下去了成都。

      那是一個秋雨淅瀝的夜晚,雨聲里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金山提出要親自為家春洗一次澡。望著金山懇求的目光,家春答應了。

      金山調試好水溫,擺好小凳,小心翼翼地把家春抱進洗澡間。溫熱的清水緩緩漫過家春已經(jīng)萎縮的軀體,金山的手掌輕輕撫過家春的每一寸肌膚。金山一邊細心地為家春搓洗,一面回味著他們這一路的不易、不幸和不舍,訴說著他內心深處的無奈、疚愧和痛楚。

      最后,他語氣凝重地感嘆道,家春,我們應該算是命運不好的人吧?從年輕到老,從認識到現(xiàn)在,我們其實沒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但是,我沒什么可抱怨的。畢竟,我們趕上了新中國的建設,趕上了改革開放。曾經(jīng)遭受過的不公,后來都得到了彌補,國家還給了我不錯的待遇,這一點我深感欣慰。雖然,我們兩個當了一輩子的牛郎織女,但我們心中始終裝著對方,不離不棄,忠貞不渝,我覺得這就足夠了。

      家春一言不發(fā)地聆聽著金山的柔聲細語,洶涌的淚水卻源源不斷地悄然匯入了流淌的溫水。

      沖洗完畢,金山用一條浴巾包裹著家春,像抱嬰兒一樣輕輕將她抱在懷里向臥室走去。

      家春十分享受這短暫的時光,她溫順地蜷縮在金山的懷里,把頭輕靠在他的肩頭,盯著他一頭的白發(fā)和眼角的皺紋。剛才聽你說了那么多,我一直不忍心打斷你。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活得比我們累,過得比我們苦的人還有很多。我心里早就明白,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生活也不可能完美無缺,吃點苦,受點累,甚至受些挫折,都是很正常的事。由于客觀原因,我們的生活的確留下了不少缺憾,但我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最想對你說的一句話是,假如真的還有來世,我還愿意嫁給你,我們再好好地過一輩子。

      家春停了停,更加深情地望著金山。金山,你就這樣多抱我一會兒吧!

      那天晚上,窗外的秋雨一直下個不停,家春久久難以入睡。第二天早上她悄悄對袁孃道,唉,這輩子到底沒有看錯人,我還算是幸福的呢!

      兩天后,醫(yī)院復查的結果出來了。癌細胞已經(jīng)全身轉移,還出現(xiàn)了器官衰竭,已沒有了再度治療的條件和必要。

      回到雒城后,家春讓人接回了慶兒,叫來了保銀。她靠在床頭,拉著慶兒的手說,慶兒,媽要去好遠好遠的地方,照顧不到你了。你千萬要聽袁婆婆和陳爺爺?shù)脑?,有事找你保銀哥哥,到時他會幫你的。慶兒似懂非懂地盯著自己的母親,臉上竟然現(xiàn)出悲戚的神色。

      家春又把保銀叫到床邊,她從貼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張存折。保銀,你張叔年紀也大了,慶兒和他一直處不好。二孃走了以后,你慶兒弟弟就交給你了。這幾年我看你們兄弟倆相處得不錯,他聽你的,你們千萬要把他照看好。

      家春歇了一口氣,把存折遞到保銀手里。這是我這些年省吃儉用存下的10萬塊錢,你一定要把它用在慶兒的身上。

      保銀緊緊地攥住了那張存折。二孃,你放心,我會管好慶兒的。

      最后,家春讓袁孃為她拿來紙和筆,給金山留下了幾行娟秀的文字--

      金山:

      我的人生就要謝幕了,慶兒的事我已安排妥當,你不必太操心。親友們對你有些誤解,我心知肚明,你更不必在意。你比我年長,也多種病痛纏身,切記要定期檢查,適度活動,千萬保重身體。

      這輩子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日不多,但濃縮的是精華,我挺滿足。今生因我和慶兒拖累了你,來世定將彌補。

      我走后,請送我到霍家庵,師太會為我善后。家春絕筆

      一天下午,家春的精神顯得特別好。她讓袁孃叫來一輛三輪車,拉她回了一趟槐樹街。自幾年前父母相繼去世后,家春已經(jīng)很久沒回過槐樹街了。這時的槐樹街已經(jīng)改建成為瀏陽路的一段,寬闊的道路兩旁全是新建的高樓和各種店面,往年的街坊鄰居都早已搬離了這里。

      她們在一家茶樓門前停下,家春讓袁孃扶她站在路邊。她環(huán)顧左右,指著面前這幢高樓,說,這個位置就是我家的原址,那時我的寢室就在這里,后來還做了我和金山結婚時的新房。家春不停指點著,回味著,一雙細細的眼睛閃著異常的光亮。

      燦爛的陽光鋪滿了槐樹街的街面,穿梭往來的行人和車輛好像都鍍上了一抹金色。家春有些恍惚,她仿佛看見一頭長發(fā)的她蹣跚地走過窄窄的街沿,還看見金山高大偉岸的身影正出入她的家門。她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少女時代。

      變了,真的全變了,再也回不去了。她像是對袁孃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回來的路上,家春拉起袁孃的一只手,她對照顧了她們母子十多年的保姆說,袁孃,從離開槐樹街起,我先后請了幾個保姆,你在我們家時間是最長的,早就像一家人了,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我走后慶兒一下子交給保銀可能很難習慣,還是先帶回你們家適應一段時間。我也沒啥給你的,家里的幾樣家具你們就拉回鄉(xiāng)下用吧!

      2006年一個春陽燦爛的午后,家春在午休時悄無聲息地停止了呼吸。袁孃眼睜睜地看著家春斷氣。在她眼里,那一刻的家春如同熟睡的嬰兒。

      遵照家春的遺愿,在家慧、家朗、彩英、袁孃等親友的幫助下,金山把家春送到霍家庵,在圓通師太的主持下完成了“荼毗”。

      走出霍家庵的山門,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金山在雨中站了很久,他轉過身,神情黯然的對親友們說,人這一輩子活著真累?。?/p>

      不可思議的是,一個月后,原本能吃能睡的慶兒突發(fā)尿毒癥。袁孃想起家春臨走前的交代,急忙撥打保銀的電話,但每次都無法接通。僅僅幾天后,在雒城人民醫(yī)院病床上,慶兒嘴里含混不清地呼喚著“媽、媽”閉上了眼睛。

      家春和慶兒的相繼離世,引發(fā)了眾多雒城人的關注和熱議。凡是熟知他們母子的人們,無不為家春的善良、堅韌而感嘆,更為他們母子的不幸而唏噓。但讓所有親友們十分奇怪的是,自那天從家春手中接過存折離開,直到辦完家春母子的喪事,眾人眼目中熱心殷勤的保銀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那是一個周末的早晨,久未露面的保銀忽然出現(xiàn)在了紅旗小學教師宿舍樓前。他已經(jīng)無法再走進這扇熟悉的房門,只好趴在窗前向里張望。他依稀看到房間里有了很大的變化,原有的家具已不知去向。

      這時,鄰居張老師買菜回來,她一眼就認出了保銀。是保銀吧?這么長時間怎么沒看到你的人影?你也不來送送你的二孃。

      保銀轉過身來尷尬地笑著。張老師,你還記得我?前段時間我也生了一場病呢。我二孃的房子怎么空了?

      哦,謝老師和慶兒走了以后,你張叔委托中介把這房子賣掉了,好象門鎖都換過了,人家馬上要開始裝修了。

      保銀失望地走出了學校的大門。此時的西康路上車水馬龍,保銀左右張望了一陣,不知道該走向哪里。他回過頭再次望向紅旗小學的大門,心中十分懊悔當初沒有把二孃的房產證也要到手里。

      正在這時,一輛疾馳而來的貨車一下子將心事重重的保銀撞倒在地。年輕的司機早已被嚇得一臉蒼白,還是好心的路人立即撥打了120。然而,當救護車趕到時,躺在血泊中的保銀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呼吸。

      2016年初構思于四川省腫瘤醫(yī)院

      2016年7月初稿于重慶武隆山村馬廟

      2017年3月改定于廣漢松林優(yōu)悠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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