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
看守高粱地
◎周有光
文化大革命來了,我們下鄉(xiāng)去勞動改造,不許帶書。我們在鄉(xiāng)里種稻子,但是缺水,怎么種呢?一望一二十里路,沒有人煙,可是有鐵路、有運河,天然條件很好,就是沒有利用起來。
在寧夏時,我和林漢達(他原來是教育部副部長)兩個人年紀比較大,第一年我們下田,第二年叫我們去看高粱地,看看有沒有人來偷。我們在山岡上望去,至少可以看一二十里路,看不到人。每天早上去看高粱,太陽下山前就回來,比較輕松,我們就聊天。林漢達研究語文用語,主張詞匯要口語化,把人家不容易懂的改為容易懂的。我們談到寡婦和遺孀的區(qū)別:窮人死了,老婆叫寡婦;有錢人、名人死了,老婆叫遺孀。
我們還看到過大雁下大便,這是一個有趣味的事情。
大雁遷徙是從西伯利亞飛到印度洋,經(jīng)過中國西部寧夏的時候,天空中幾天幾夜都是大雁,數(shù)也數(shù)不清。林彪死了,上面通知我們第二天清早5點鐘要開會,每人帶一個小凳子,坐在空地上面。我一看天氣好,到了中午一定會很熱,就戴了一個大草帽。大概10點鐘的時候,大雁來了,鋪天蓋地。大雁的紀律性好得不得了,領頭大雁一聲怪叫,大雁們便開始下大便。我戴了大帽子,身上只有一點點大便。許多人沒戴帽子,身上都是大便,洗都不好洗。他們說,這種情況大概一萬年才會遇到一次。這是我一生當中非常有趣的遭遇。
在五七干校還有一個好處,我原來有失眠癥,到了干校參加體力勞動,不用費腦子,我的失眠癥好了?;貋硪院?,失眠癥沒有了,壞事情變成了好事情。
文化大革命時,我愛人張允和是家庭婦女,不是重要對象,所以受的沖擊不是很大。我也很受優(yōu)待,我的幾個同事回來以后被打得一塌糊涂,我沒有挨打。造反派告訴我:“我們查你是不是里通外國,結果你沒有里通外國,所以沒有打你?!?/p>
我的兒子周曉平和兒媳婦都是中國科學院的,被下放到了湖北潛江,這是個苦地方,是關勞改犯的地方。張允和和孫女在北京,兒子和兒媳婦在潛江,我在寧夏,一家人在三個地方。家里連養(yǎng)孩子的錢都沒有,我的老伴就在親戚那兒借錢過日子。
抄家是一家家都要抄的。造反派到我們家來抄家時還算文明,只拿去了幾本書,沒有什么損失??墒牵髞砦覀兌疾蛔≡诩依锏臅r候,造反派把我們家的門打開,東西都拿光了。其他的東西都不稀奇,我們家人小時候的照片原來都有,現(xiàn)在全沒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的工資被扣掉了大部分,我最少的時候只有35塊錢一個月,付房租都不夠,只能借錢過日子?;貋硪院螅鄣腻X還給我們,我們便用這個錢把債還掉了。
文化大革命時期,好多文學家自殺了,像老舍。沈從文沒有自殺,因為他去了故宮當解說員,不算文學家。
(摘自《我的人生故事》當代中國出版社 圖/文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