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遠方找回自己

潘知常

為什么要旅行？下面，我就嘗試著來回答這個問題。

首先，旅游就是為了“離開”。

張愛玲是我所推崇的作家，她的著名小說《半生緣》里面有一句話非常精彩：“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笔裁聪嗤c呢？張愛玲的發(fā)現(xiàn)非常有意思：“同樣需要遠離人群?！蔽乙恢庇X得，這也是對為什么要旅游的一個很好的闡釋。

旅游的原因當然非常復雜，但是如果簡單地歸納一下，其實也很簡單，無非就是因為開心或者因為不開心。中國的國慶節(jié)成了旅游黃金周，可以作為開心的例子。不開心而因此要旅游的例子也很常見。有一個考我的博士的考生，復習得很努力，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考取，盡管她事先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因為南京大學的博士很難考，一般是十比一，有一年是將近二十個人無一錄取，可是，成績一旦下來，她還是無法接受。那天她到南京大學來復查分數(shù)，出了南大校門就失蹤了，三天以后才又出現(xiàn)。她給我打電話說，潘老師，明年我還要考。我問她：“你先告訴我，這三天你去哪了？”她說：“我奪校門而出，當時就淚流滿面?！庇纱宋覀儼l(fā)現(xiàn)，旅游能夠導致“離開”，這可能是“為什么要旅游”的一個重要的要素。

實際上生活狀態(tài)是多維的。所謂世界一、世界二、世界三的說法，就可以理解為生活的不同狀態(tài)。那次，如果引申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生活狀態(tài)的改變，或許應該是“離開”的更為準確、更為深層的含義。

這個生活狀態(tài)的改變，在寬泛的意義上，或者說，通俗地說，就是：“宣泄”。在教室里待的時間長了，要出去到校園里走走；犯人在監(jiān)牢里關的時間長了，要在外面“放放風”。旅游也如此。一個人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待久了，也要去一個新鮮的地方尋求一下刺激。例如，我看到有個作家就講，“旅游就是艷遇”。確實，坦率地說，很多小男生旅游就是為了艷遇，一上飛機、火車，就希望旁邊坐著一個夢中女孩。當然，還真有不少人遇到過這種情況，但我也要強調(diào)，這種概率不是很高?？墒?，在這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為什么人一旦離開了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以后，就會暗自希望有艷遇。艷遇，我們把它擴展一下，其實就是一種新奇的經(jīng)歷、新的生活狀態(tài)。每個人一旦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就會對新的生活狀態(tài)充滿了渴望。艷遇，就是對新的生活狀態(tài)的渴望。

當然，如果只是追求刺激、宣泄，那人們的旅游無非也就是互換位置而已。你從一個你待膩了的城市到別人待膩了的城市，別人從一個別人待膩了的城市到你待膩了的城市。就好像別人到南京來，我卻說，南京有什么意思，我要到你的城市去。也像鄉(xiāng)村人喜歡到城市旅游，城市人喜歡去鄉(xiāng)村旅游一樣，而且，大家都會彼此真誠地夸獎對方的家鄉(xiāng)“真美”。

在這個意義上，其實旅游的事情也并不嚴肅，為了放松，為了好玩，為了拍照片，為了賞美景，為了品美食，為了看美女，或者也不為什么……都可以去旅游，也都無可指責。

不過，嚴格地說，生活狀態(tài)的改變還有其更為深刻的意義，那就是：看待生活的新角度。

米蘭·昆德拉有一句名言：“生活在別處。”這句話用來理解旅游為什么首先就意味著離開，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生活在任何狀態(tài)中的人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幻想另一個狀態(tài)，總認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不理想的、不滿意的，而“別處”的狀態(tài)才是更好的。打個比方，就像寵物狗被拴在家里久了就總想跑到外面撒歡，而流浪狗在外面流浪久了卻總是會夢想過去那根曾經(jīng)拴過它的鏈子。人們之所以頻繁外出旅游，其實也就是要經(jīng)常去別處看看。亨利·米勒說：“我們旅行的目的地，從來不是個地理名詞，而是為了要習得一個看事情的新角度。”旅游所帶給我們的，就是一個新角度。

有人說，他是怎么變成“驢友”的？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三毛，還有一個是余秋雨。我個人認為，這話不無道理。而三毛有一句話很形象，她說：“遠方有多遠，請你告訴我。”那么，遠方有多遠呢？對三毛而言，其實真是走多遠有多遠的和有多遠走多遠的，是沒有盡頭的。在三毛，遠方就代表著“生活”，遠方就代表著更加美好的狀態(tài)。因此，她才時時刻刻踏上去“別處”的旅行，也才時時刻刻接受著遠方的誘惑。

其次，旅游還是為了“找回自己”。

說到旅游，人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離開”，可是，為什么一定非“離開”不可呢？原來，恰恰是這種“離開”的狀態(tài)才往往是更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也往往是選擇“離開”的旅行者真正想進入的生活狀態(tài)。因此，旅游不僅僅要“離開”，而且更要“到達”，要“到達”自己的旅行目的地。當然，這個旅行目的地與旅行社講的那個旅行目的地不同，它更多的是指精神的歸宿、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是回歸、皈依。

在日常生活中，因為我們想要的太多，早已“目迷五色”，魂不守舍，然而，這些“想要的”卻往往并非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我們總是在為失去的東西而痛心，為得不到的東西而懊惱，也總是在擔憂著已經(jīng)得到的東西的得而復失，但是，也因此而往往不懂得珍惜真正的幸福。因為我們在一個斤斤計較的生存環(huán)境里已經(jīng)習慣于不再用心去感受這個世界——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好與善意。我們所關注的，只有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只是那蠅營狗茍的蠅頭小利，我們經(jīng)常說自己“變得現(xiàn)實了”，其實，這正是我們每個人對于自己與現(xiàn)實的媾和一種情愿或者不情愿的默認。

然而旅游的“離開”卻使得這一切開始成為不可能。

當我們離開了自己所熟悉的城市，身后一點點遠離我們而去的，又豈止是自己的單位、街道、職務、身份，而且是自己的盔甲、角色、面具、關系，就好像蠶在破繭，蟹在脫殼……曾經(jīng)必須服膺的各種各樣的錯綜復雜的關系，曾經(jīng)必須屈從的形形色色的自己早已倒背如流的規(guī)則，逢場作戲，言行不一，虛情假意，一切的一切都遠去了……

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每每被我們忽視了的東西，卻會悄然而來。

哲學家經(jīng)常說，我們接觸的世界都只是“存在者”，但是，真正的真實卻是每個存在者背后的“存在”。柏拉圖說，可以把它叫作“理念”；亞里士多德說，可以把它叫作“實體”；康德說，可以把它叫作不可知的“物自體”……其實，在他們的描述中這個“存在”還是太復雜了。其實，對于每個旅游者來說，“存在”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因為它觸手可及。它是每一個旅游者的“遭遇”。

當我們置身大自然，置身那個沒有被命名、沒有被概念、沒有被理論、沒有被文本、沒有被攝影、沒有被理解、沒有被解釋、沒有被符號的大自然，奇跡，在轉瞬之間就發(fā)生了，牢籠突然被打開，單位、街道、職務、身份，盔甲、角色、面具、關系統(tǒng)統(tǒng)不復存在，但也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們遭遇了“存在”。

由此，我們也就從“離開”，從“生活狀態(tài)的轉換”，開始涉及為什么要旅游的第二個要素了。

試想，當一個人跳離開日復一日的圈子之后，當他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場景下，陌生的處所里，往往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狀況呢？反而更容易看清楚自己，或者說，反而很容易找回真正的自己。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生活在別處?！爆F(xiàn)在看來，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自己在別處。”因此，要找回自己，就必須旅游。

我終于明白了，旅行就是去遠方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