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莉
(首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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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日本江戶時期“懷德書院”的教育
朱玲莉
(首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9)
日本德川幕府獎勵辦學,客觀上為傳播新思想,新文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隨著日本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商人實力的增強,以培養(yǎng)商業(yè)精英為目標的“懷德書院”誕生。它具有靈活自由的教育形式,積極接受和傳播西方先進文化,制定一系列教育管理的規(guī)章與制度等特點,為日本近代化培養(yǎng)了大批有志之士。
懷德書院;日本私塾;日本教育
日本“懷德書院”又名“懷德堂”,是日本歷史上辦學時間最長、影響極大的一所書院。它位于日本商業(yè)重鎮(zhèn)大阪,是德川幕府承認的漢學塾(后來發(fā)展為綜合性私塾)。書院的創(chuàng)始人是儒學者三宅石庵(1665—1730),他在大阪的五位商人的支持下于享保九年(1724年)創(chuàng)辦了這所私塾。創(chuàng)建之初主要以培養(yǎng)大阪商業(yè)精英為教育目標,以商業(yè)實用主義教育為中心,教學內容在注重經濟需要的同時也開設了詩詞、歌賦和醫(yī)學等方面的課程。在等級制度森嚴的江戶時代,懷德書院提倡有教無類,主張不論身份高低,都有接受教育的權利。它在創(chuàng)建之后得到幕府的資助,因此它是一所“半官半民”的私塾。到明治學制實施新學制為止,懷德書院前后持續(xù)了145年,后轉變?yōu)槿毡敬筅娲髮W。
江戶時代,德川幕府提倡“文武兩道”政策,日本文化教育由此得到迅速的發(fā)展和普及。江戶時期各種教育機構紛紛建立,其中有幕府直轄學校(昌平坂學問所),藩校(藩內武士子弟的教育),私塾(漢學教育和高等教育),寺子屋(初等教育),鄉(xiāng)學(初等教育和庶民的高等教育)等幾種形式,另外還有醫(yī)學館等專業(yè)教育機構?!皯训聲骸闭窃谶@樣一個大的環(huán)境下孕育而生的。
德川幕府建立后,德川家康推崇朱子學,將其定為官學,他想通過利用朱子學派的倫理思想為其建立的封建等級身份制度提供理論依據,以鞏固其封建社會秩序。而后,江戶歷代的將軍也極力獎勵學問,尤其是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1646—1709)更為重視儒學。此外,還有陽明學派、古學派等其他學派。各學派的學者們大多數人在幕府和藩?;蛎耖g私塾中任教,故大部分學者又是教育家。
江戶幕府在頒布了“一國一城令”后,城市規(guī)模逐漸擴大,形成了以江戶、大阪、京都為中心的商業(yè)網絡,尤其是號稱“天下廚房”的大阪呈現出城市繁榮的景象。到了江戶時代中期,隨著商業(yè)經濟的發(fā)展,以“町人”(商人)為中心的市民階層不斷壯大,成為社會的主要力量。商人在進行買賣時,要不斷地與合作伙伴、客戶進行書信來往。合同的簽訂、進貨、結賬等貿易活動都離不開文書。因此這也刺激了商人學習知識,精通計算、學習書信禮儀等學習的欲望。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平民百姓對新知識渴望也愈來愈強烈。他們不顧當時的鎖國禁令,通過一切渠道了解西方文化。這種旺盛的求知欲和追求新事物的精神,成為了日本社會進步的動力,也大大推動了日本教育的發(fā)展,促進了日本文化教育水平的整體提高。江戶時代后期,各種教育機構如雨后春筍般建立,普通民眾的識字率很高。據資料統(tǒng)計,在江戶時代后期,日本三千多萬人口中,男子識字人數達45%,女子約達15%。有的商業(yè)繁榮地區(qū),如滋賀縣則遠遠超出平均水平,高達75%。*R.P.多爾:《江戶時代的教育》(松居弘道譯),日本:巖波書店,1970年,第235頁。這一時期,作為民間機構的私塾也發(fā)展特別迅速。
表1 江戶時代私塾發(fā)展情況(包括洋學塾)一覽表*今野雄信:《江戶育兒風情》,日本:筑地書館,1988年,第88頁。:
從表1我們可以看出,進入19世紀,日本私塾的發(fā)展非常迅速。這一時期私塾快速發(fā)展的原因主要有三點:第一,向西方學習的“洋學塾”不斷增加;第二,商業(yè)經濟的發(fā)展從客觀上促進了對知識需求量的增長,而藩校等教育機構已經不能滿足這種需要,因此專門性的私塾也隨之誕生,原有的漢學塾和國學塾數量也不斷增加;第三,綜合性較強的私塾不斷建立起來。這種私塾既不同于以學習儒家經典為主的“漢學塾”,也不同于純粹的習字塾、算術塾等,它是以學習綜合內容為主的教學模式。它既保留了學習儒家經典的傳統(tǒng),又增加了對西方學術和其他先進知識的學習,是一種新舊知識互相融合的新型私塾,在許多方面顯示出向近代學校轉變的趨勢。著名的懷德書院就是這樣的私塾。私塾創(chuàng)辦者們在辦學過程中與西方思想文化相撞擊,他們吸取西方先進文化,追求平等自由,注重實用。他們培養(yǎng)的門生大多自我意識覺醒,國民意識在不斷加強,注重實際的要求,活躍在日本的商業(yè)界。因此,懷德書院為明治維新的成功輸送了商業(yè)性人才。
學校的學風通常體現了一個時代教育思想的發(fā)展趨勢。日本18世紀的許多學者除了著書立說之外,經常開設私塾或到藩校及鄉(xiāng)校任教,這些教育機構是學者們展示和實踐自己教育理念的大舞臺。地處商業(yè)重鎮(zhèn)大阪的“懷德書院”就是這類學校的代表。17世紀末以來,日本“町人”(主要指商人)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逐漸提高。許多大名和武士向商人借債,以致出現“大阪富商震怒,天下諸侯戰(zhàn)栗”這種頗具夸張的說法。隨著商人實力的增長,反映商人生活和作為商人消遣對象的文化產業(yè)也不斷發(fā)展。1724年儒學者三宅石庵(1665—1730)的住宅遭火災,其弟子三星屋武右衛(wèi)門,道明寺屋吉左衛(wèi)門,舟橋屋四郎右衛(wèi)門,備前屋吉衛(wèi)門,鴻池又四郎五位商人互相合作,為三宅石庵提供資金建立起懷德書院。1726年二代塾主中井甃庵(1693—1758)爭取到了幕府的支持,使懷德書院成為了半官半民的教育機構。第三代塾主五井蘭洲(1697—1762)則進一步鞏固了懷德書院的地位。這一時期懷德書院培養(yǎng)了大批著名學者,及至第四代塾主中井竹山(1730—1804)時達到了其黃金時代。
懷德書院的學者和門人自成“懷德堂學派”。懷德學派雖然基本屬于朱子學系統(tǒng),但是學風相對比較自由,在日本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它并不拘泥于朱子學和陽明學,還邀請古學派的伊藤東涯(1670—1736)來懷德書院講學。它的第一代塾主三宅石庵雖然對朱子學和陽明學都頗有研究,但他并不排斥古學派,他的學問大有兼容并包的氣象,被人稱為“鵺學問”(四不像的學問)。這說明懷德書院學風相對自由,其書院的教學氛圍也相對寬松。這從享保十一年(1726)書院制定學規(guī)“懷德堂壁書三條”就可見一斑。該學規(guī)掛于大門壁牌中,其內容如下:
一,學問以盡忠孝,勤職業(yè)為上,解釋以自得其趣為第一,傍于此義,則未持書本之人聽講,不于申斥。萬一有事,亦可中途退席。
二,武家子弟聽講者就坐于上座,但講課中途出席者無此差別。
三,首次出席的人要向中井忠藏(甃庵)提出申請,若忠藏外出不在之時,向助手給予幫助。*平坂謙二:《被稱為書院的日本學?!?,《中國書院》第一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75頁。
從學規(guī)中我們可以看出懷德書院將“敬業(yè)”提高到與“盡忠孝”同等重要的地位。但書院根據門生的實際情況進靈活變通。書院對遲到早退情況,門生書本有無以及門生座位安排都采取了靈活寬容的態(tài)度。這也是適應了商人商業(yè)活動繁忙的特點和自由平等的要求。懷德書院到塾主中井竹山時更主張教育平等和實用。他規(guī)定:“書生之交,不論貴賤貧富,應為同輩?!?水田紀久:《日本思想大系43富勇仲基·山片蟠桃》,日本:巖波書店,1979年,第645頁。懷德書院的門人聽課也相對自由,座位也可隨意選擇,這是同以往的私塾不同的。
懷德書院在教學形式上既靈活自由又十分規(guī)范。書院雖然規(guī)定了一部分每日必讀書籍外,如《四書》、《書經》、《詩經》、《春秋左傳》等,其余則可以自由選擇。懷德書院也根據門生的實際情況進行分層次的教育;開設研究水平較高的“同志會合”、“同志燕集”等討論會;有針對年少的門生相當于寺子屋啟蒙教育層次的教育;*平坂謙二:《被稱為書院的日本學?!罚吨袊鴷骸返谝惠?,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75頁。懷德書院特別注重實學教育,書院根據學生的家庭實際情況來安排學生課程。如醫(yī)生、學者的子弟以讀書為第一;農工商人子弟以習字、算術為第一;商家子弟則以《四書》、《小學》為主。教學日程安排也相對靈活。一般以十天為一個周期,兩天中安排一次一個上午的會讀和個人指導,每隔四天有一次整天的會讀和個人指導,塾主的講課也是每隔兩天進行一次。懷德書院上課形式多樣自由。書院學生分寄宿和走讀兩種形式,經常在私塾寄宿的學生人數一般在十人左右,有時還接受外地的子弟。懷德書院教育雖沒有幕府的直轄學校和藩校等教育機構那樣嚴苛,但其自由學術氛圍以及教育形式的靈活性則為其人才的培養(yǎng)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
懷德書院的學者們繼承了朱子學“格物窮理”思想的合理成分,為接受西方先進的自然科學思想創(chuàng)造了條件。第三代五井蘭洲主張人的“知新之功”,他說:“雖古人已云,先師已傳,我所始得亦以為新”*奈良本辰也:《近世日本思想史研究》,日本:河出書房新社,1965年,第108頁。這實際上肯定了“我”即人自身乃是認識的主體。五井蘭洲承認客觀世界規(guī)律并提倡:“紅毛人(荷蘭人)一般所說的算術方法,用器具實測不言不用不確實之事。”*奈良本辰也:《近世日本思想史研究》,日本:河出書房新社,1965年,第109頁。充分肯定了西洋自然科學的“實測”方法,成為其接受西洋自然科學的基石。此后,中井竹山的弟弟中井履軒,他跟隨五井蘭洲學習,進一步強化了五井蘭洲的“真知”、“實見”認識路線。他直接依據天文學知識,提出太陽比地球大,根本不可能與地球上每個人的言行相關,主張?zhí)炫c人的非連續(xù)性。他說“日用失誤當行之理屬于物,而非屬于人”。*中井履軒:《中庸逢原》,轉引自奈良本辰也:《近世日本思想研究》,日本:河出書房新社,1965年,第120頁。他的主張不僅表明對科學知識的信賴和尊重,沖擊了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這無疑是一種思想的解放。這種將自然與政治思想道德分離開來的觀點,為將注重推理的思辨型學術研究逐漸向注重實際的實證型學術研究的推移,提供了有利的思想條件,同時也反映了18世紀日本教育發(fā)展的新趨勢。
懷德書院的學者還曾親自接觸西方經驗科學的成果。中井竹山曾與蘭學者麻田剛立(1734—1799)交流知識,在人體解剖學方面寫下十分出色的作品。中井履軒的《越俎隨筆》乃是觀察麻田剛立解剖人體之后所寫的人體解剖學著作。他還接觸了荷蘭傳入的顯微鏡,寫了《顯微鏡記》,這是日本最早的有關顯微鏡的文獻。懷德書院無論是從教學內容還是課程開設來看,都體現了從單一性向多樣性方向發(fā)展。其特點是強調實用性,接受西方先進知識,不斷向提高人文素質方向發(fā)展。
懷德書院的塾主中井竹山特別關注私塾的建設和管理。他在自己《草茅危言》、《建學私議》等著作中反復提出:除幕府學問所之外,還要在江戶、大阪等城市建立較大規(guī)模的直轄學校;還應在奈良、大津等城市及幕府直轄地,建立適合當地民情的學校。同時他也主張這些學校未必全部需要官營,有的可由幕府資助,讓地方有志者興辦。這些私塾都是教育程度較高的學校,不區(qū)分學生的社會地位,招收有才之士入學。中井竹山對于兒童教育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寺子屋”已經是數百年前兒童在寺院接受教育時的用語,與當時社會不相符。他建議改造“寺子屋”這種教育機構,并且對國民普通教育機構做了一番“理想國”式的設想。他認為無論男女老少人人都應該接受教育;從村校、縣級學校以及到政府的學校需層層選拔學生;需要認真選擇教育對象,其中出類拔萃的人才可以通過層層選拔進入更高一級的學校學習甚至留校任教等。從中井竹山的這些建校設想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幅近似于日本明治維新后的《學制》中所描繪的全國各級學校的藍圖以及改建寺子屋成為國民小學的情景。學者們那種對于辦學的熱情和超乎現實的緊迫感,在江戶末年和明治時代也因之被繼承下來。大阪作為全國的商業(yè)重鎮(zhèn),成為一個產生新思想的搖籃。
懷德書院的學者們不僅有明確的教育藍圖,還制定了一系列教學的管理機制。書院內建有右塾(講堂)、左塾、長屋(學生宿舍)、倉庫等教學建筑,還設有學主、監(jiān)督人、掌管人、年行司等教學管理人員。為了保證正常的教學秩序,書院還制定了有關講堂聽講、讀書、寫字、講堂課目、學生指導、謝禮等一系列規(guī)章制度。例如,在給塾主的謝禮問題上,享保11年(1726)的制度中規(guī)定:書院規(guī)定一般在五個節(jié)日(1月7日,3月3日,5月5日,7月7日,9月9日)送給老師一兩銀子或二兩銀都可,此外無需再贈送老師禮物。寶歷八年(1758)制定的新規(guī)中還提及“只接受滿十五歲寄宿生的謝禮?!?湯淺邦宏:《懷德堂事典》,日本:大阪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03頁。謝禮的多少一般由學生家庭的實際能力和經濟狀況來決定,不應強求。
在江戶時期,社會上流行著“貴谷賤貨”一說,即重視和尊重生產活動,鄙視以金錢為媒介的商業(yè)買賣行為。這種風氣也影響了懷德書院的辦學理念,人們認為傳授圣人之道的教育行為是神圣的、崇高的事業(yè),它是無法用金錢來計算衡量的。學問如果一旦成為商品就會被人唾棄。因此,保留良好的教育學風,弘揚學問是懷德書院學者們應盡職責和義務。這種良好傳統(tǒng)深深影響著學者們,他們不會給自己明碼標價,降低自己的品行。在懷德書院里,塾主收入菲薄,不論門人學費和謝禮金額的多少,學者們對門生的態(tài)度始終是一視同仁,堅持以傳道授業(yè)為職志。
懷德書院中教育內容的實用性,學生的自治管理性,因材施教和社會服務活動以及學生在私塾中的自由選擇入學等,不僅是具有反世俗的新穎事物,也打破了學生之間由于地區(qū)不同,階層不同的界限,培養(yǎng)了以能力為本位的思想和平等自由精神。懷德書院引進西方先進的科學知識,客觀上也推進了西方學術和近代思想的傳播。這種頗具新思維、新方法、新知識的學校,為19世紀中期明治維新運動提供了思想和人才上的準備,對于日本社會的近代化作出了積極地貢獻。懷德書院一直興學不斷,后來發(fā)展成為著名的現代大學——大阪大學。
A Study on the Education ofKaitokuAcademyduring the Edo Age of Japan
ZHU Ling-li
(Foreign Language Department,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The Tokugawa Shogunate in Japan advocated schooling and accordingly provided opportunities for the spread of new thoughts and culture objectively.With the development of commodity economy in Japan,the strength of businessmen has been enhanced.Kaitoku Academy,aiming at cultivating business elites,possessed features of owning flexible and liberal teaching pattern,embracing and transmitting advanced Western culture actively and formulating a series of rules and regulations for education management.The academy trained a large number of people with noble aspiration to the progress of modernization in Japan.
Kaitoku Academy;old-style private school in Japan;Japanese education
2017-02-2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中國古代書院文化在日本的傳播和影響”(13YJC880129);北京市屬高等學校青年拔尖人才培養(yǎng)計劃項目(CIT&TCD201504070)
朱玲莉(1974—),女,湖南長沙人,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化教學與研究。
K313
A
1008—1763(2017)04—004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