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胸有多寬廣,你的戰(zhàn)馬就能馳騁多遠?!背杉己沟穆曇繇憦厍?。這是草原壯美的形象在一代天驕靈魂上的熱情投影。萬頃草浪,解放了他的想象力,敢把一生交給天下。
初來赤峰的人,克什克騰旗的風景在歌聲里。歌子唱到西拉沐倫河,唱到貢格爾草原。河流是動態(tài)的詩歌,草原是靜態(tài)的散文。這詩,這文,都染著鮮碧的顏色,浸得目光濕潤,心靈柔靜。遐思之時,一個俄羅斯作家的蒼老形象在我心中映現——米·普里什文,這位“釘在散文十字架上的詩人”,把愛獻給了行吟途上的山水,一次次在自己的作品中歌唱春天的曠野、林地和溪谷。我的腳跡,仿若跟他悠長的屐痕重疊。
從一個叫熱水的小鎮(zhèn)出來,純美的景色開始奪著我的魂魄。微涼的晨風撩去輕飄的薄霧,貢格爾草原漸漸由暗夜中顯露出面龐。一些云飄得很高,一些云墜得很低,無羈地變換著輕盈或沉重的形姿。橫在云絮下的牧場、河灘、沼澤、森林,統統被綠色主宰,造成視覺的獨裁。我,一個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被緩緩降臨的黎明點燃曙光般的激情。對草原的認知,就這樣展開了。
芊綿的青草不染一絲浮艷,海浪般漫向遠方。它帶著蒙古高原的曠莽,殷勤地為大地裝飾樸素的底色,這底色不像從地心漫出,卻像從寥廓的天際傾瀉下來,翻滾著,掀騰著,瀑布般懸垂,充滿植物強旺的生長本能。只有草原擁有這種偉大的稟賦。那一刻,我的眼睛離不開它。草原幻出的造型感,奇麗、絢美、磅礴,是一種超現實的存在。不知是那片清鮮的綠讓我的心靈年輕起來,還是從我身上迸出的青春氣息反射到碧草之上,我只顧欣喜地跟它對視,并接受慷慨的贈與。
浪濤般洶涌的綠色,將我逼離城市的蒼灰調子,強行置放于一個陌生而新異的世界。這種簡捷率真的方法,至少會使我在色彩的差異上找到草木和樓廈之間的明顯對比,且讓精神以一種直接的方式進入草原,作出融為一體的嘗試。我當然明白,只有在到處皆綠的季節(jié),光色的奇妙性才能引來欣賞的驚嘆,待到色澤轉黃,逗留的眸光便要絕情地飛去了。
貢格爾河在煙霧浮繞的草灘上盤曲,一道接一道的水灣牽挽著天上的白云安靜地臥在波心。我聽不見一息聲響,只望見它蟠龍一樣的身子閃著熾亮的光斑,大鴇、灰鶴、天鵝、鴻雁、銀鷗、百靈的飛影或急或緩地掠過,更有蒲草、蘆荻、黃花、白蘑,搖蕩在四季的河畔。
往前的地勢低緩了,也愈加平闊。目光極處,草原那清晰的邊緣叫人一望,恍如遙對著弧形的海平線。叢草在潔凈的風里皺起層層紋縷,落在太陽的光焰里,宛若海面燦燦的粼波。帶著高原氣度的草野,暫且收盡狂傲,匍匐著身段,曲水一般溫馴,又將飽滿的綠意漫坡遍岡地恣情潑灑,似無歇止。不等風來,無邊的綠色就歡悅地舞蹈,翩躚的舞姿始終與音樂同步。抒情的流線揚起波浪的旋律,這種旋律循著一定的內在節(jié)奏向前飛蕩著,和諧地呈示出史詩般的自然結構。綠色孕育理想,我聽見一種高亢的呼喚,并在呼喚中驕傲地展開憧憬的翅膀。
黃色、黑色、白色的牛和馬,一來到世上,就認識了草原的綠,它們也許不會喜歡別的顏色了。喜歡就意味著不再離去,注定把生命交給清甜的草葉和甘冽的河水,彼此依依地廝守。這會兒,我的視線就觸著此幅畫面。這些草原上的牲靈,有的站在水邊,一時不想走開,仍在貪戀牧草的清香;有的彎頸啃草,閑緩地移動,剛吃了這片,又叫那片招誘了去,總也吃不夠。它們的生命有多久,這種貪戀和招誘就有多久。牧草特有的清香在咀嚼中進到它們的身體,又從油亮的皮毛和卷揚的長鬃上飛散出來。天然的草香經過這番“過濾”,草原的空氣中便混合著消化的味道。逐著水草的牛馬,猶若擺列在風景影像里的道具,又似安放在譜線上的音符,是蒙古族長調民歌里的音符,緩緩的腔調拖得那么悠遠、低徐、深沉,一聲聲直顫到心里去,又飛上了天。
草色最宜遙看,無論晴雨,也不管迎著的是一縷晨光,還是一抹暮色。這個經驗我是從唐代詩人韓愈的詩里得來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是他誦出的句子。貢格爾草原是這樣,別的地方的草原也是這樣。它從春天綠到秋,由于色調單一,也就總是那么純凈,那么寧謐,那么穩(wěn)實,平展在天底下,不染紛亂的雜色。特別是盛夏時節(jié)的綠,分不出深淺,分不出濃淡,只是一片沉沉的綠。顏色也有熟透的時候。
眼睛看到的景況,未必都是真實的。車子停在一個地方,隨游的年輕男女,帶著笑聲奔向草地,腳底摩響的沙沙聲,倒像忍受不了重軋的草葉發(fā)出的無奈呻吟。我也跟了去。當散布著曬干的牛糞的泥土踩在我的腳下時,頭一低,我就發(fā)現,遠看那么豐茂的草呀,到了近前再瞅,竟那樣細矮,那樣稀疏,無從將甸子遮滿。真是淺草!等我退出一段距離,再來望它,又回到那片足以完美地表現油畫風格的濃翠了?!罢鎸嵭詿o須和生活相似。”法國詩人尼古拉·布瓦洛這么說過。默對夢幻般的顏色的流體,我寧愿相信這種視感上的錯覺,因為它能夠帶來藝術的美。
朦朧的幻感極易被心靈領受,且產生一種微醺般的愜適。在我的意識中,綠色與草原已經融為一個詞。天風吹蕩的云團過來時,一片幽暗的影子投映在草地上,很快就像空中的過雁,無心停留,只是掠個身,就匆匆趕它的路去了??墒遣菰?,不管是輕如羽翼的流云,也不管是引頸長唳的鴻雁,離去是要花些時辰的,人的雙眼也望不斷它。這種光景,可以去比大海,可以去比荒漠,可以去比沙磧,可以去比莽原。在大的風景面前,人一下子渺小了。渺如一棵草,其實也是幸運的,只因同樣被托載于大地之上,庇覆于蒼天之下。
這么一看,草原不是用于安置身體的,而是用于寄放靈魂的。從靈魂里擠出的東西,需要多情的表達。悵眺天野,為了文學目的的我,深覺無助的是,對著大塊文章,只恨實現藝術意圖的全部言辭失去了功效,精心搭建的藻翰宮殿剎那就崩塌了,散作一片憂傷的瓦礫。很顯然,茫茫草原對于我的創(chuàng)作話語的考驗到來了,如果我的詞句不能重新獲得語言力量,迅速在雄奇景致的粗糲皮膚上切開一個口子,將真實的情感血液般滲進去,便只能沮喪地低頭做它的俘虜。
為什么要沮喪呢?做一個自然的俘虜也是榮幸的,說明你只在天地之間垂下桀驁的眼光。這時,從我的瞳眸里流出的光縷,就靜靜地落在一棵柔細的草上。那濕嫩的葉片儲存了飽實的綠,我的心聽到了涌泉般的漿汁在它嬌軟的體內汩汩流動的微音。綠色賦予的自信,讓這弱小的生命顯出一副沉靜安穩(wěn)的神態(tài),迎向太陽射來的金線,燦爛地笑了。我傾聽這無聲的笑,體味笑意中含蘊的明亮、純美和天真,一道和暖的陽光也射進我的心窩,陰郁的情緒、無聊的愁思,頃刻就融化了。一陣風不知從什么方向吹來,小草的身子斜了一瞬,尖梢抖碎日光,拼力做出掙扎似的,風遠了,又倔強地恢復了原有的姿態(tài)。這只是一棵普通的草呀,凝視它平靜的外表,我的目光里燃燒起敬意。貢格爾草原上默默生長的小草,保持著頑強的生存風姿,獨自帶著不可剝奪的尊嚴挺立在這里,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占據了神圣的位置,它們纖柔的身軀放射著常人難以發(fā)現的迷人光芒。這些憑借圣潔精神塑造自身的偶像,驕傲地顯示出鮮明的形象韻致,在沸騰的綠色中天使般歡舞。霎時,我認識了地球上的所有草原。那些原始的狀貌和表情,充滿暗示與象征,人與自然的依存關系,帶上了思想的透力與情感的熱度。我慶幸自己沒有忽略它們的存在,隱約讀出了單純而復雜的意蘊。在對自然界的直接觀察之后,我急于做的,是將悄然在心中占有地位的素材,珍存在憶念的文字里,哪怕只是裁取繚亂景物的一角。
貢格爾草原深處,汪著一片大水,達里諾爾。諾爾,應該就是“淖爾”,蒙古族人把湖叫做淖爾。
達里湖,是草原養(yǎng)出來的。萋萋之草,蓄住了水源,讓水泡豐沛、沙泉充暢,匯出欣欣的旺勢。湖畔的渾善達克沙地上,沙蒿、茅草低低地搖動,像是呼應著波狀沙丘的律動。沙榆、云杉、油松,閃耀著墨綠的樹影,回歸荒漠。
淖爾是深情的,高原的淖爾更易惹我來一番體貼。每當看見這樣的水,就要叫我想起興凱湖。我從小在那座北方的湖邊長大,漁民的性情是一粒種子,深深地種在我的身上,一遇上帶著魚腥味的水和空氣,這種子就要開出花來。我和湖水在綠色里相遇,不啻一次幸福的重逢。
這片淖爾是貢格爾草原明燦的眼眸,熠熠地映亮我的視線。它具備草原那樣坦展、遼闊的氣韻,臥在蔥翠的草色間,偎在晴藍的天光下,我好像打量一座凝固的湖。順著岸邊的階地走了一段,我下到平闊的湖灘,在悠閑的輕踏中讓雙腳感受柔草的彈性。我又躍上瘦硬的湖蝕崖,往北面蒼黑的熔巖臺地縱眺,目光在石林般的火山錐上停住了。那座狀如砧子的古火山,點點浪蝕的舊痕,巢龕似的叢集在它的表面,若把眸子凝得專注些,則能辨識出動物巖畫模糊的殘跡,遠去的先民在這里放牧,在這里畋獵,在這里捕魚,在這里耕種,溫度猶存的種種,都烙印于古拙的線條和依稀的色彩上。更將視線朝西一轉,記起那枕著寂寞浪聲的元代魯王城故墟。當年雄藩,王氣盡消,傾力興筑的宮門、殿堂、府邸、寺廟早已頹圮。比衰落的厄運更殘酷的,是被后世遺忘。有什么辦法呢,篝火熄了,灰燼只能成泥。默憶中,我倏地感覺到古人的余溫了。
嘎松山是湖區(qū)的極巔。我雖未登臨它的脊嶺之上,被草色染綠的想象卻在飛。時間雕塑著一切,羊草草原、臺地草原、疏林草原、針茅草原、鹽化草甸和玄武巖盆地、湖積平原、湖盆沙地、風成沙地排列出的景觀格局,令我的眼睛處于緊張狀態(tài),可我一個寡識的人,怎能端詳得出其間的奧妙?地質變遷的遺痕深鐫在平曠的湖濱,代代年年經受著疊卷的水浪的沖激,也招來我敬畏眼色的輕輕撫摩。嶙峋的肌體布滿鱗傷,也閃爍神秘之光。受著這種感受的驅使,我突然產生了調用高密度語詞刻繪它們的沖動,以便讓具有豐饒意義的物象闖入我的文章。
湖中多華子魚。華子魚的學名叫瓦氏雅羅魚。這是一種抗寒又耐鹽堿的魚,故而能夠在達里湖里活下來。魚身側扁,個頭兒不大,有些像我們興凱湖的麻鰱。入口,腥氣稍重。
坐上船。船到水里,就如一片閑蕩的葉子。湖里風大,四圍全是浪。蒙古人覺得它“像大海一樣寬闊”,難怪。這下,我明白了“達里諾爾”的意思。
貢格爾草原之南,烏蘭布統草原接續(xù)著那片無盡頭的青綠,仿佛精彩的情節(jié)劇展開新的段落轉換,而劇情線索和邏輯則是連貫的,遞進的。綠色的主角永遠不會走向終場,因為大自然繼續(xù)強化著它的生命力。
這里的草浪撲向低昂的山嶺與丘巒,幾近一匹匹抖開的寬幅幕布,籠蓋開去,疾奔的馬群那般狂放。視域之外的空間獨有一種無限邈遠的感覺,足可容納聯翩的浮想,意識也像朗麗的云天那般瑩澈而清明。一座赭石色孤峰,兀起在我的眼前,崢嶸的神姿很似阿斯哈圖石林的風蝕柱。一條不知被多少人踩出的土徑,呈著蛇形延伸上去。我踏著它一步步接近那高傲的尖峰。峰頭聳著一個錐狀的敖包,棱角粗硬的銳石沉默著,冷峻而又安詳。這個敖包,雖不見彩霞一般的哈達、經幡和綢帶,也不見果盤、茶酒與香燭,形式意味仍那么強烈,宗教含義仍那么深奧,祭儀的莊嚴氣息猶在縈繞。神靈在天上注視著,變幻的煙靄透露出謎一樣的情調。一片云飄近,投下灰暗的影子,敖包上的每一塊石頭都湮沉在黝黯中,四野又是死滅的靜。我的心驀地一緊,只有在面對冰涼的眼神時,我才會生出這種感覺。云翳移開,草原上的太陽照下來,一切重現了灼亮。大興安嶺和陰山的青影,在遠處的飛嵐中橫斜,迤邐而近燕北山地。圓頂的氈房像一個個白色的蘑菇,散落在綠草映帶的隆阜與低崗上,點點畜欄傍在一旁。那里會飄出奶酒的醇香,會低響馬頭琴的顫音。還有星星般的彩花,溫煦的陽光含情地暖著它們,淺藍的馬藺、明黃的線葉菊旁邊,總少不了金蓮花。叢雜的冷蒿、芨芨草間,搖顫著一種漂亮的花,花冠半圓,薄瓣瑩白,又透出點點紫紅,猶如被滲入地下的戰(zhàn)血浸過一般。草原上的花,有些是在金界壕的溝塹、堡垣、煙墩、遞鋪邊上生長的,柔媚的花,含著剛烈的風骨。后來知道,我看到的是狼毒花。外形極美的它,卻配著這樣一個名字。
康熙帝征伐噶爾丹的古戰(zhàn)場,現今已是一派沉寂。那時烽煙,留在烏蘭布統草原上的舊跡愈加淺淡了。玫瑰色的晚空下,將軍泡子的流水是那么清澄,岸草是那么豐美,紅柳是那么勁茁,白樺是那么挺秀,波光與樹色交映出的清景,它的幽靜靈秀叫我疑心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魂魄一時也被此處風景奪去。
這里的駿馬若是狂奔起來,從飛閃的姿影,從揚動的霧鬣,從追風的霜蹄,從仰空的長嘶,我猶能展開歲月的遙憶:飄舞的軍纛遮蔽天色,突馳的戰(zhàn)騎拼死沖殺,刀劍迸濺的血光,映紅了漠南與塞北。在同一個地理空間,這些神奇而動蕩的史實不曾等待我的到來而早早地發(fā)生了。草原有自己的意志,一切都服從于命運的安排。如同一年又一年,它在節(jié)令的無休止輪替中,嚴格依循季候的推進,一茬茬出生,一茬茬死亡,不倦地重復著草色的轉換。既然我再也無法抵達昨天,走入神話般的現場,那就回到屬于自己的時代?;蛟S只有用新的眼光,才能看清草原的本質。
過去的事情,沒有像水霧一般消逸,永遠能夠顯示出對于未來的意義。又一片草野向我撲來,我的目光楔入時光深處,無言的凝望中,草色不再單一。我第一次發(fā)現這單一背后隱藏的豐富,第一次從游牧文化的古老源泉中尋見新鮮的生機。西拉沐倫河的波濤導引我追溯時光:從玉玦、碧玉雕龍、勾云形玉佩上遐想紅山文化的久遠;從青銅頭盔、青銅祖柄勺、嵌貝彩繪陶鬲上尋味青銅文明的古韻;從銀鞍橋、架鷹木俑、摩羯紋金花銀盤上觀鑒契丹王朝的風尚;從鈞窯公道杯、冬青釉葫蘆瓶、雙鶴祝壽金飾上領受金元時期的民俗。思緒悠悠,我忽然體悟到,自己朝草原奔來,不是為了看到什么,而是學會理解它。我忍不住要把深邃、厚重、沉毅、雄野這些富于表現力的詞匯都獻給草原。閱盡滄桑的它,鍍上了歷史的光澤。
責任編輯 劉 妍
馬 力:畢業(yè)于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曾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工作,后歷任北京第一五九中學教師,《中國旅游報》副刊部主任,主任編輯。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旅游漫筆》《鴻影雪痕》,小說集《煉獄和天堂》等。散文《殉坑·古劍·寺塔》獲1991年“百家”散文大賽優(yōu)秀作品獎,散文詩《咪魯依》獲1993年繁榮杯世界散文詩大獎賽二等獎,小說《電梯》獲《北京晚報》生活一頁征文優(yōu)秀獎,特寫《紅·綠·藍——多彩的奧運光影》獲“澳大利亞——我們的體育生活”征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