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在舞臺上逆流而行

童道明++余馳疆

新書展現(xiàn)大師內(nèi)心 摯友回憶人藝往事

人物簡介：于是之（1927年—2013年），中國話劇代表人物，原名于皛，原籍天津，生于河北唐山。1942年開始進行戲劇活動，1949年進入華北人民文工團（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前身），1958年在話劇《茶館》中飾演掌柜王利發(fā)。上世紀80年代，他帶領北京人藝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經(jīng)典作品，并于2009年獲首屆中國戲劇獎終身成就獎。

2017年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簡稱“北京人藝”）成立65周年，許多經(jīng)典話劇復排，一票難求。最熱門的當屬《茶館》，開票日凌晨就有人在售票窗口排隊。這戲演了半個多世紀，依然備受追捧。

說起《茶館》，必然要說兩個名字，一是劇作者老舍，二便是茶館掌柜王利發(fā)的扮演者于是之。這位20世紀中國優(yōu)秀的表演大師，至今仍被北京人藝的后生晚輩視為畢生榜樣。濮存昕、宋丹丹、何冰、吳剛……在表演上都曾深受其影響。

今年年初，兩本關于于是之的書出版。一本是由其夫人李曼宜編選的《于是之家書》，另一本則是由其生前摯友、戲劇評論家童道明編選的《于是之漫筆》。6月末的下午，《環(huán)球人物》記者與童道明相約，回憶他眼中的于是之。他說：“我是研究契訶夫的，高爾基在回憶錄里講契訶夫：‘你來到契訶夫身邊，你就會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成為更單純、更真實、更是你自己的人。我就想到了老于，他是非常純凈的人，我常常說，在中國我遇到的人里最像契訶夫的就是于是之?！?/p>

老馬是最滿意的角色

我與老于的相識始于上世紀80年代，機緣是一篇文章。1979年，我發(fā)表了論文《斯坦尼體系是非談》。一年后，我成為《中國戲劇》雜志的固定作家。后來我問雜志副主編：為什么看上我？原來是某天老于到編輯部，說有個叫童道明的，文章好，不妨讓他來寫寫。后來，老于常請我參加人藝的活動，開會時主動來跟我聊天，問我一些問題，我們就漸漸熟了。一開始我記錄談話內(nèi)容，上面對他的稱呼都是“您”，他全都改成了“你”。從此，我再也沒對他稱過“您”。

他為什么欣賞我的文章？因為我是研究契訶夫的，對蘇聯(lián)的戲劇動態(tài)很關注。事實上，蘇聯(lián)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已經(jīng)明確提出過度宣傳斯坦尼表演體系是造成蘇聯(lián)表演退化的原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俄國著名演員、理論家，他的表演體系建立在“體驗”的基礎上，要求演員在舞臺上有真實的體驗，反對虛偽做作。斯氏體系重要的一點就是“從自我出發(fā)”，即如果演員失掉自我，體驗馬上停止，做作馬上開始。當時的中國，整個演藝界都在推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的文章就是批判了這種片面的宣傳。

老于很贊同我的說法，他一直認為斯氏體系中的“從自我出發(fā)”會導致演員不去好好塑造人物形象。他贊同的是焦菊隱先生的“心象說”，就是要把形象創(chuàng)造放到重要的位置，在心里產(chǎn)生角色的“象”，知道這個人怎么走路、怎么說話，而不是突出“在規(guī)定情節(jié)里的我”。

事實上，早在50年代，北京人藝里就有一場戲劇觀的爭論，一派是占據(jù)了絕對主流的斯坦尼派，一派是于是之代表的少數(shù)派。在那樣一邊倒的時期堅持自己的表演理念，這是很不容易的。

他始終兢兢業(yè)業(yè)地貫徹自己的表演方式，以“心象”詮釋角色。1951年《龍須溝》，他苦練程瘋子的“瘋言瘋語”，探索他說話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人藝早期的經(jīng)典角色；1959年，他跑去北京電影制片廠拍《青春之歌》，隨身帶的就是一本《戰(zhàn)爭與和平》，因為他的角色看這個；1984年，他要在《赤壁大戰(zhàn)》演曹操，就開始練習漢碑體，就為了能寫像曹操的書法。1985年，他給我寫了個條幅，用漢碑體寫了“寧靜”二字，下邊用行書作跋：“漢碑初學，有辱所命，企諒?！弊址浅Ｆ?。他恐怕是中國演員中少有的，寫字可以不用替身的。

對待表演，老于是非常純粹的。上世紀80年代，北京人藝到日本東京演《茶館》?；瘖y間里，演員們津津樂道于看到了什么電器，買了什么產(chǎn)品，老于就把茶杯往地上一摔，說：“我們干嗎來了？”頓時鴉雀無聲。

老于特別喜歡說演員要有文化，一個演員有沒有文化，一上臺就能看出來。有次，我送他一張賀卡，寫著：“祝你健康！因為除了健康之外，你什么都不缺?！彼卮穑骸拔疫€缺文化?！钡鋵崳莻€非常好學的人，前段時間我翻閱他80年代寫的家書，幾乎都是最近買了什么書、讀了什么書。

有文化不僅是讀書，還需要有情懷、有悲憫之心。他寫過一篇文章叫《幼學紀事》，文中寫了他青少年時的苦讀經(jīng)歷，也記述了當時與他同住一個院的洋車夫——老郝叔：“老郝叔又早已作古。他無碑、無墓，所有的辛勞都化為汗水，灑在馬路和胡同的土地上，即刻就化為烏有。他奔波一世，卻仿佛從未存活過人間?！?/p>

后來劇院排演《駱駝祥子》，老于主動申請扮演戲份不多的洋車夫老馬，他覺得一定要為無碑、無墓的老郝叔做些什么才能安心。他從內(nèi)到外描摹心中的老郝叔，使老馬成為劇中最精彩的角色之一。這個角色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挾著門外的寒氣上場，結果滿臺洋溢出人情的暖流。他詮釋的老馬不僅讓人憐憫，更讓人感到親切。

我曾問老于這輩子最滿意的角色是什么？他的答案就是這個老馬，因為王掌柜在老舍筆下已經(jīng)很豐富了，而老馬本來是個單一的角色，卻在老于的表演下活靈活現(xiàn)。他說：“我把假的演活了?！?/p>

我第一次覺得老于不一樣，是上世紀80年代末，他約我去他家吃涮羊肉。我們走上紫竹橋，他停下腳步，指著橋下南側的一棵大樹，說：“你看，這棵槐樹該有兩三百年樹齡了，可以想象，當年拉煤的工人，從門頭溝往北京城里送煤，走到這，一定會在大樹底下歇歇腳?！闭f完，還默默地對著大樹站了好一會兒。

他從樹想到人，想到幾十年前的勞動人民，這段話讓我特別感動。他說，他每天都會去看看這樹，一天不去，就仿佛丟了朋友。

姜文拿著說明書，跑到化妝間請他簽名

1984年，老于57歲，在曹禺先生的大力支持下成為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主持院務。從那時候起，他就常說：“手藝人做了官，一個內(nèi)行變成倆外行?！?當時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想讓編劇梁秉堃從人藝出來到文化部藝術司，被老于擋了下來。老于對梁秉堃說：“你現(xiàn)在別去，我就在火坑上呢！你再寫兩個劇本出來，去當國家主席我都不管?！?

在副院長的位置上，老于承擔著責任，也承受著壓力，他的革新受到了不少爭議。當時，林兆華他們正在搞《絕對信號》，想用 “意識流”等現(xiàn)代主義手法來豐富戲劇的現(xiàn)實主義。老于意識到“小劇場戲劇”具有新的時代意義，給了他們百分之百的支持。

1982年，《絕對信號》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首演，引發(fā)巨大轟動。我覺得，老于身為大師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的戲劇觀念和林兆華很不一樣，但這完全不妨礙他扶植新力量，支持創(chuàng)新?？梢哉f，對這些有才氣的人，老于是非常愛惜的，如果不是老于，林兆華是會被“扼殺”掉的。

1986年的《天下第一樓》也是如此，當時何冀平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但老于的鼎力支持讓她最后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人藝經(jīng)典。后來何冀平要移居香港，含著眼淚給老于遞辭職信，老于含著眼淚給她簽。這些年每次我們紀念老于，何冀平都會專門從香港飛過來。

正是因為自身的優(yōu)秀，加上對年輕人的寬容，老于受到許多晚輩的尊重。1992年他謝幕出演《茶館》，姜文拿著說明書跑到化妝間請他簽名，那時候的姜文哪還需要“求”誰的簽名啊？但于是之就是一個。后來老于病情重了，宋丹丹就對大姐（李曼宜，于是之妻子）說：“我手機24小時都開著，有事兒你就給我打電話?！崩嫌谵D到中日友好醫(yī)院，是宋丹丹幫的忙，轉到協(xié)和醫(yī)院，是濮存昕幫的忙。

對于前輩，如曹禺、老舍、焦菊隱，老于是非常愛，非常敬重的；對于晚輩，如濮存昕、何冀平，他是非常惜才、保護的。他平時不茍言笑，自尊心強，也好面子，但其實內(nèi)心是很熱的。編劇李龍云描述于是之與人交往的特點非常生動，他寫道：“有的時候，朋友和同事之間，誰不經(jīng)意間碰到了于是之的自尊心，他的情緒會非常沖動，甚至會弄得對方很下不來臺。有人說，于是之為維護自己的自尊心，不太顧及別人的自尊心。”但同時，“于是之又能在自己周圍團結了一大批作家。只有他才具有這樣的威望，也只有他才能團結大家，凝聚大家”。

最后，李龍云給老于做了個形象的總結：“老于有很多弱點，但是我敢說他就是個不整人的人?！?/p>

“謝謝觀眾的寬容”

老于是敏感的，聽大姐說他“文革”時常常一個人跑到天安門前掉眼淚；他也是容易自卑的，他曾說自己的出身讓他更喜歡文藝作品中下層的人，能發(fā)現(xiàn)小人物的哲學來。結果1954年，他演了《雷雨》的周萍，效果不佳，感覺不好，折磨得他一度動了轉行的念頭。

他和我說過一個故事：他很小喪父，借住在叔叔家，一天叔叔進門，兩個堂兄弟喊了一聲“爸爸”，老于也跟著喊了一聲“爸爸”，過后才發(fā)現(xiàn)喊錯了。這狼狽的一幕他耿耿于懷幾十年，可見他的自尊心有多么強。

自尊心這樣強的人，碰到了腦病，是非常痛苦的。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記憶力衰退的現(xiàn)象，講了一輩子臺詞的演員竟然開始忘詞了——1992年7月6日，是他《茶館》的最后一次演出，他有幾處地方忘了詞。那天，我一直陪著他，陪他卸妝、走出劇場、上車。當時車外圍著許多觀眾，車里的工作人員說：“別停別停，快開過去?！崩嫌谠谲嚴镙p輕地說：“可是這樣就對不起觀眾了?！避嚴镎l也沒講話了。

第二天，有觀眾拿北京人藝40周年的文化衫請老于簽名，老于簽了名，又寫了一句話：謝謝觀眾的寬容。他覺得自己表演得不好，但是受到那么熱烈的歡呼，對不起觀眾。他對我說：“以前覺得演戲很痛快，現(xiàn)在我在臺上一直怕忘詞，結果還是忘了詞，很難受。”

1995年后，老于的病情開始加劇，逐漸連話也不太能說了。他喜歡姜文演戲，1998年，姜文在演《科諾克》，我就和老于去首都劇場（北京人藝的專業(yè)劇場）看。

那是他最后一次踏進演了一輩子的首都劇場，只是人已經(jīng)糊糊涂涂了。

我曾問老于，表演藝術家和演員，你更喜歡哪一個？他說：“演員?！彼拿蠌膩聿粫∈裁此囆g家、國家一級演員，只有兩個字——演員。他和我說自己喜歡契訶夫的一部獨幕劇——《天鵝之歌》。這個劇講的是一名丑劇演員，這個晚上是他最后一次演出。觀眾都散場了他還不愿意走，他要過把癮。什么癮呢？他要演一次李爾王。

演了一輩子小丑，最后一次觀眾席上都沒人了，他想最后演一次。老于說，這個劇本寫出了演員的風骨與心酸。

在他心中，演員兩個字，既是謙虛，也是驕傲。

不論是舊道德，還是新道德，他都無可指摘

很多年前，老于夫婦去八寶山參加一個遺體告別式，出來后老于對大姐說：“以后我們不搞這個?！焙髞硪淮卫嫌诓∥?，我、大姐和濮存昕就在討論“后事安排”。我想起他當時的話，就提了個建議，不要再在八寶山搞遺體告別了，就火化后去首都劇場門前停5分鐘。后來老于轉危為安，但大姐把我的話記下了。2013年，老于去世了，大姐就給我打電話，說要按照我的建議。濮存昕說，這就是最好的懷念。

今年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家書集和隨筆集。當時要出版這兩本書，大姐是有些猶豫的，但是出版社編輯勸她：這些書信已經(jīng)不僅僅是演員的書信了，它是20世紀知識分子的自我表達。老于在書信里，描寫了下鄉(xiāng)時的所見，表達他對大自然的情懷，對田野的熱愛。他告訴妻子自己工資漲了，寫道：“太慚愧了！當?shù)氐墓と耍麄児ぷ鞫嗬鄱嗝?，但我們的工資已經(jīng)比他們高了，怎么辦呢？捐獻出去?！?/p>

他的文字里，沒有夸張的大話，沒有豪言壯語，但是能看出他對新社會的熱愛，是個很純潔的人。

老于對知識分子有著內(nèi)在的熱情。一次，他探望重病的英若誠，第二天就對我說：“中國戲劇有負于知識分子，寫知識分子、為知識分子說話的戲難得一見?！碑敃r我就想，將來如果我寫劇本，就寫一個為知識分子說話的戲。這也成為我日后創(chuàng)作劇本《塞納河少女的面?！返钠鯔C。

老于對知識非?？释珜ι畹囊笫呛艿偷?。他家里幾乎沒有什么好的擺設，穿得也非常簡單。他以前的愛好就是看看樹，看看花，天氣晴朗的時候，透過自家窗子看看西山。與他相交的20多年里，每個大年初三下午2點，我一定會出現(xiàn)在他家里；后來他病了，已經(jīng)不能交流了，我也去。

我常覺得，與老于的相遇，讓我自己得到了精神的提升，因為不論是用舊道德的標準，還是用新道德，他都是無可指摘的。一個人一生如果能夠碰到這樣的人，是多么走運，因為他能使你潛移默化地學到一些他的東西，并想要為他做點什么。

我是非常幸運的人，我遇到了是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