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杭州人覺得日本料理就是生魚片,其實根本就不是?!鼻Т莸睦习逍鞎煵恍嫉?,這家開了十年的燒鳥屋是杭州最早的日式深夜食堂。
千串屋的店面設(shè)計融入了杭州特色的月洞門
在中山中路的暮色里,20多家日料店紛紛掌燈,疏疏落落的燈火映著不大的門面,嵌在暗沉沉的明清式木質(zhì)民宅間。這里就叫作“日料一條街”,名字聽起來很熱鬧,實際上街面冷清,因為日料店的喧聲從來都裹藏在里面,不會從門面上聲張。
千串屋的外墻上是個鋁合金鑲邊的圓玻璃窗,這個形狀取自江南的月洞門,又融入點后工業(yè)的金屬風(fēng),是日本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這個窗正對著一爿街對面的五金店,從里面觀望,就像個回看的時光機。這條街現(xiàn)叫南宋御街,是古南宋御街的精華段,被做成了旅游點,所幸入晚時分游客稀疏,他們都簇擁在幾百米外的西湖邊了。路面青石磚鋪地,偶爾在路側(cè)還能看見幾塊南宋的香糕磚,筆莊、印刻廠、布鞋店在蕭條中打了烊,在游人如織的錢塘之夜,這真是一段從歷史塵埃里凸出來的古街。
徐暉是地道的杭州人,卻梳著日本上班族的那種油光锃亮的三七開頭,斜挎著一個帆布褡褳包,看得出被日本文化浸潤得很深。他從杭大旅游系畢業(yè),身上有種老派大學(xué)生的腔調(diào),做過涉外導(dǎo)游,之后又去日本留學(xué)工作,回到杭州時已經(jīng)是一家日資車配廠的華人總代表。他當年在這一帶選址,因為開日料店得選近水樓臺,哪怕杭州也就千把日本人?!斑@里就是上海的古北,日本人住在附近?!弊叩竭@里發(fā)現(xiàn)這僅一小棟的青磚兩層中式洋樓,問了才知是市國資委的房子,空置了許久。當他通過關(guān)系盤下來的時候,滿街的五金店老板都紛紛過來驚奇地看西洋鏡,“他們告訴我你這家店開不過三個月,杭州那時哪里有居酒屋啊?”
這家店當時就一枝獨秀地開在中山中路上,彼時杭州的日料店不外是針對商務(wù)客的高級刺身店,徐暉也有一家人均消費五六百元的,丁磊、樓忠福等人都是座上客,開久了他就覺得乏味。要么人跡罕至,要么一消費就上萬元,他覺得總有些斬客的意思,日料店該是越夜越熙攘的。為了聚攏人氣,他決定開一個介于日料店和酒吧之間的燒鳥屋,一開就把附近的日本人攏過來了。日本人越聚越晚,服務(wù)員不忍心驅(qū)客打烊,于是總在人走光后再關(guān)門,于是就定在了凌晨3點結(jié)束。
“員工不理解為什么居酒屋沒有客人時也得開著,說人都走了我們關(guān)吧,我說沒客人你也得開著,這就是居酒屋?!笔旰笕藗儚摹渡钜故程谩防镏懒司泳莆萑胍购罂梢愿吲鬂M座,也可以寂寥到只剩侍者一人,徐暉早就在日本見過,有的也就一人做,一人吃,自顧而無言。當年杭州人不懂這樣的居酒屋,奇怪日本人怎也像中國人這樣吃烤串,太多人給他提議,沒有生魚片和壽司算什么日料店,徐暉這個在日本待了七年的杭州人有時還得解釋:“壽司也是有了冰箱冷鏈后再有的,在只有火的古代呢?”
但在杭州做日料,妥協(xié)在所難免,他認為杭州人并不算懂吃,有味感卻不講食感。他時常用一事來打趣,有次在老撾的倫勃拉邦村里見到一只錦雞,身邊的杭州人第一反應(yīng)是“雞毛鮮啦”(這只雞很鮮),所以杭州人心里,鮮為上品。而日本人講究食感,黃瓜是黃瓜,蘿卜是蘿卜,每個食材的口感都要發(fā)揮到極致,而不是亂燉一氣,有味而無感,就像有氣而無形。
在他說來,一只雞每個部位用來燒烤味道都是不同的,日本人七年出一個烤串師,在中國卻做不到,雖然他的廚師最初是由日本千串屋連鎖品牌出師培訓(xùn)的。他說得神乎其神,燒烤爐是上海某日資廚具公司定制的,防火磚外包鐵皮,用了十年都不燒壞;碳是用日本的含碳量高達95%的備長碳,這種碳的優(yōu)點是溫度可近千,正合烤串的要訣外焦里嫩;不同的食材在不同的溫區(qū)上烤炙,優(yōu)秀的燒烤師能辨認每個溫區(qū)的大致溫度;萬能烤箱的好壞也差之千里,溫度的把握近乎精算……
不得不妥協(xié)的是,他還是在菜單上增加了壽司和生魚片,杭州人果然猛增,這點讓他興奮又黯然。禽流感爆發(fā)后,做串再也用不到活禽,顧客開始抱怨這串不好吃了?!拔页姓J,是不好吃?!彼J為日料的一半在于原材料,現(xiàn)在他正和外地一家養(yǎng)殖公司談合作,盡量爭取當天活取活殺,加工好肉串再立即送來,雖然成本會高一倍,但為了好吃也只能自己吃進。
在總共30來平方米的店面里,一條長桌擺到底就是顧客用食的地方。裝潢的樸素中顯出老舊,不驚艷、不張揚,這里卻是杭州人心目中的“深夜食堂鼻祖”,顧客未必不知那是速凍肉的串串,但并不妨礙他們深夜踩點。我在碳烤爐邊吃京蔥雞肉串,雞肉切得厚壯如麻將牌,喜馬拉雅巖鹽撒得并不勻,“那是廚師的手勢問題”,徐暉說。他已經(jīng)很習(xí)慣某些改良或妥協(xié),烤爐特意定制得又短又寬,考慮到燒烤師就一兩個,不然左右伸展得太累;芥末只用青芥膏,就因杭州人反而喜歡這種辣;為了價廉物美,每根串都比較大……只能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句話就是不適用于杭人,正應(yīng)了《都市快報》美食版一哥何晨的形容,他們吃起咸肉來是東坡肉那樣的一塊直接啃的。
不管怎樣,徐暉的生意做熱火后,中山中路這帶的日料店相繼崛起,徐暉就成了這日料一條街的開山鼻祖,儼然是那些年輕店主的大哥,這條街上開餐飲的無人不曉他。每一天夜闌人靜后,顧客是一撥撥分時段來的,外面的青石路面忽而反著呼嘯而過的車燈,兩排又中又洋的平樓漸次沉睡,“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的余音未了。徐暉這里來了些附近店的老板,恨不得消磨掉長夜。“哪里有什么競爭關(guān)系啦,大家都是弟兄,鵜鶘的老板燒飯狗,河南燴面的老板阿強,御牛道老板姜俊,還有一條馬路之隔的三更臭豆腐老板猴子,一堆朋友經(jīng)常聚在一起。”
他興致好時,在同樣是自己開的燒鳥屋的隔壁威士忌吧里請客人喝茶,三種鳳凰單樅一一泡過來,最名貴的是姿娘紅。他喜歡把茶葉放個半壺,水到壺口,內(nèi)如黑糊,難怪他沒學(xué)過茶道,只是自己搗鼓。“我就是喜歡多放茶葉,喝濃茶?!彼f著,殷勤地為我們斟上,幾乎見不得不滿,我感覺他請茶猶如勸酒,一輪輪沒個停歇。所以有次沈宏非過來,大概是空腹和他喝茶,突然間醉了茶,被這位不顧細謹?shù)哪兄魅怂腿チ酸t(yī)院。其實杭州人就是這番大大咧咧的,如果以日本的那種儀式感吃飯,估計徐暉自己也會按捺不住,他們就是怎么好吃怎么來,這點上徐暉挺服上海人的那種吃西餐上的拗造型勁兒。
那天晚上,他還請我吃了個即將上市的海鮮小火鍋,用柴魚和昆布清煮做湯底,水滾后他將一盤寧波香螺都替我倒下,還有兩個大連六頭鮑也緊隨其后。整個過程不用再加水,他就是等湯快燒成沫時再加入米飯和雞蛋液,我吃到這最后一道程序,泡飯果然咸鮮到眉毛都快掉下來。“這是我自己研發(fā)的,我就喜歡這么吃。”他不經(jīng)意一說。有時候,杭州人真接近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