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1.有人問美國攝影師:“你為什么要這樣拍?”他回答:“是魔鬼讓我這么做的?!庇腥藛栺R拉多納:“那個進球是不是手球?”馬拉多納回答:“是上帝之手指引皮球進入球門的?!痹趯懽髦?,我們也常常會遇到這樣的魔鬼或上帝。
2.我們總是抱有這樣一種既定的觀點:散文必須是真實的,而小說可以是一派胡言。于是乎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悖論:我們在散文中往往注入太多虛假的東西,而在小說中卻能描述一些更為真實可感的細節(jié)。為什么會出現(xiàn)“酒后吐真言”的現(xiàn)象?我想,并不僅僅是因為酒精擾亂神智,而是我們一貫認為酒醉之后所說的話都不過是酒話,是可以諒解的。正因為這樣,很多人醉酒之后就可以用胡說八道的語氣說出自己的心里話。
3.加繆喜歡說一些沒心沒肺的話,??思{喜歡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而卡夫卡喜歡說一些非此即彼的話。他們說話的語氣能制造出一種氣氛,這些都是我所喜歡的。我感到思維窘困時,只要稍稍看一段他們的文字,我的右手就會突然獲得一股奇妙的力量,然后,我就有信心繼續(xù)我的寫作進程了。因此,寫作時在肘邊放幾本自己敬重的作家的書是有必要的,即便讓它放著,不去讀,也是好的。如果它不能打擊我們的自信心,那么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會給我們帶來隱秘的激情,使我們最終能遵循著某個方向?qū)懴氯ァ?/p>
4.讀羅伯·格里耶的小說,如同跟一個面無表情的人獨處一室。他一直用一種冰冷的、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diào)跟你嘮叨一些瑣碎的事,聽著聽著,你就會變得心煩意燥,直盼他早點結(jié)束談話,可他還是那樣嘮叨個沒完。也許你會受不了,站起來,拂袖離開,可他還會繼續(xù)講述,直到出現(xiàn)一種被歸類為“少數(shù)人”的人,他們不怕嘮叨,且有可能真的喜歡這種嘮叨。
5.我慎用的詞語包括:“靈魂”、“高度”、“基本上”、“可能性”、“此岸性(或‘彼岸性)”、“他者”、“在場(或‘不在場)”、“詩意地棲居”、“魯迅先生說”、“麥地”,等等。
6.甲是那種十分穩(wěn)定的作家,他在寫作的過程中自我意識十分明晰,他每寫一句話都力求精確,他不允許自己由于粗心大意而在小說中留下某些足以讓他失眠七個夜晚的敗筆。正因為如此,甲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處于某個既定的標準,以后也沒有高出或低于那個標準。而乙與甲不同,他是那種不十分穩(wěn)定的作家,他甚至會犯一些新手所犯的低級錯誤,但他一旦找到門徑,就能寫出讓人大吃一驚的作品。
7.科學家通過對量子物理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人死之后,一切物質(zhì)元素雖然處于停頓狀態(tài),但人的意識訊息仍然在運行不息,這種超越肉體的東西,我們稱之為“靈魂”,而科學家稱之為“量子訊息”。當我們讀完一本書,把它扔到一邊,它就是“死”的,但它的“量子訊息”依然在不知不覺中釋放出來,我相信不同層次的讀者會接收到不同的訊息。
8.肺結(jié)核患者死了,魯迅留下來;保險公司小職員死了,卡夫卡留下來;酒鬼死了,喬伊斯留下來;賭棍死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留下來。
9.從清晨六點整開始,他閱讀了古今中外三千多卷經(jīng)典巨著。八點整他泡了一杯咖啡,開始寫作。到了十一點時,他寫出了七部長篇小說,三十部中篇小說,二十部短篇小說,并獲得了世界上幾個重要的文學獎項。在此期間,他還談了十次戀愛,其中九次分手,一次成功,并造就了三個兒女,種下了一棵樹。下午他坐飛機繞地球一周,一點游歐洲,二點游非洲,三點游南美洲,四點游亞洲,五點游大洋洲,五點三十分他回到家鄉(xiāng),與家人團聚三十分鐘。他死于黃昏六點整。
10.清晨起來寫作的人往往是勤奮的、意志堅強的、具備理性頭腦的。午睡之后起來寫作的人往往是慵懶的、才華橫溢的。深夜起來寫作的人往往是急迫的,充滿了焦慮和激情的。
11.巴爾扎克習慣于從深夜寫到黎明時分,而《莎士比亞全集》的譯者梁實秋習慣于在巴爾扎克躺下來的那個時刻起來寫作,一直工作到上午七、八點鐘。馬爾克斯習慣于從上午九點寫到下午三點,而西蒙習慣于在馬爾克斯從書桌旁站立起來的那個時刻開始坐下來寫作,一直寫到晚上八點。稍過片刻,我們就會聽到里爾克對自己的溫柔敦促:“詩人,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坐到自己的書桌前了。”
12.我所理解的黎明并非在太陽升起之際,而是在我醒來之時,那時我腦中的晨霧被另一縷思想的光輝驅(qū)散。我可以在別人的深夜迎來黎明,并由此開始一天的寫作。
13.在加速的閱讀與減速的寫作中,在內(nèi)在的時間與外在的時間中,我常常聽到夜行人的咳嗽。我將被黑夜寬恕,但不會被時間饒恕,因為我寫下了那么多讓自己羞愧的作品。
14.有時我想,我若是要寫一部幽深、陰郁的小說,最好是躲到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小閣樓。若是要寫一篇明快、干凈的小說,最好是去一個云薄風暖、山高水遠的地方。在天潮地濕的梅雨季節(jié)里寫出來的東西總難免帶有一絲憂傷,而宜人的春日則會給小說帶來寧靜平和之氣。
15.鋼筆的性格正如其鋼質(zhì)的外表,是剛直執(zhí)拗的,落筆之后,它不會輕而易舉地推翻自己。而鉛筆的性格是柔弱的,甚至可以說是膽小的,它總是不斷地縮小自身的體積,仿佛一個在老師的呵斥下低頭認錯的孩子,他認錯的方式就是通過一塊橡皮全盤否定自己。我更多的時候是用“鋼筆”寫作,但有時卻不得不用“鉛筆”代替。
16.我以膜拜的姿勢閱讀他的作品,但我必須轉(zhuǎn)過身來,背對著他寫自己的東西。
17.對作者來說,電腦和筆都是工具,都是從屬于寫作的物質(zhì)部分。但電腦的體積太龐大了,讓人感覺是它控制著你,而筆就不一樣,你用三根手指就能牢牢地控制住它。一位叫尼古拉斯·卡爾的美國科技作家在《工具的麻木效應(yīng)》中提出:“工具用得越多,工具的形式與功能對我們本身的影響就越大。”電腦的出現(xiàn),同樣也意味著“把思想轉(zhuǎn)換成手寫文字”的能力在日益衰退。在美國,曾有人給母牛注射生長荷爾蒙,以為這種合成激素會刺激母牛產(chǎn)出更多的乳汁,但那恰恰是人們所不需要的牛奶。我們現(xiàn)在使用電腦寫作,以為可以使自己更多產(chǎn),但其結(jié)果也往往是制造了讀者所不需要的文字垃圾。
18.寫得越多越無恥,有時候就有這么一種感覺。
19.寫作就是造訪自己,我碰到的陌生人就是我自己。
20.有一種寫作是為了安身,有一種寫作是為了立命?!吧怼睂傥镔|(zhì)性的,“命”屬精神性的。為安身而寫作,終歸達不到一個精神層次,因為我們在生活中常常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為立命而寫作,就不能隨大流了,其前提必須是獨立不遷。因此,安身者,未必可以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