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一首簡單的愛情詩
——重讀席慕容《山路》

⊙吳新平［長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湖北 荊州 434023］

——重讀席慕容《山路》

⊙吳新平［長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湖北 荊州 434023］

席慕容的《山路》表面上看是一首愛情詩，但實際上它不是一首簡單的愛情詩。原本是極為平常的戀人之間的分離與愛情的幻滅，席慕容卻對其賦予了一種哲學(xué)式的詮釋，傳遞出一種直面缺憾、樂觀堅定、淡然豁達的人生意念。

席慕容 愛情詩 缺憾 哲理

席慕容是我國臺灣當(dāng)代著名的女詩人。20世紀八九十年代，她的詩歌如同龍卷風(fēng)一樣席卷海峽兩岸，掀起了一股勢不可擋的“席慕容熱潮”。雖然席慕容的詩歌獲得了無數(shù)讀者的青睞，但一些評論家卻認為她的詩歌格局狹小，題材單一，價值不大。這些評論家的看法實在有些一孔之見。不可否認，席慕容的詩歌大多數(shù)都是抒寫個人的思想情感與人生體驗，但這些極具個性化的情感與體驗同時也具有人類情感的共性，甚至有些還蘊涵著普世的哲理。《山路》這首詩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我好像答應(yīng)過你/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你說那坡上種滿了新茶/還有細密的相思樹/我好像答應(yīng)過你/在一個遙遠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燈下/梳我初白的發(fā)/忽然記起了一些沒能/實現(xiàn)的諾言/一些無法解釋的悲傷∥

在那條山路上/少年的你是不是/還在等我/還在急切地向來處張望（《山路》）

與席慕容創(chuàng)作的大多數(shù)詩歌一樣，這首《山路》在體式上并不是很長，文字上也是平淡無奇，但是它樸實無華的外表下面卻潛藏著詩人對愛情的溫馨追憶以及對人生的獨特體驗和感悟。全詩在抒情主人公“我”的視角下展開，以一種纏綿委婉的語調(diào)表達了“我”對“你”以及昔日往事的追憶與回顧?！霸诘谝蝗朔Q回顧往事的敘述中，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敘事眼光。一為敘述者‘我’目前追憶往事的眼光，一為被追憶的‘我’過去正在經(jīng)歷事件的眼光，這兩種眼光可體現(xiàn)出‘我’在不同時期對事件的不同看法或?qū)κ录牟煌J識程度，它們之間的對比常常是成熟與幼稚的，了解事情真相與被蒙在鼓里之間的對比?！焙茱@然，《山路》采用的是以現(xiàn)在寫過去的視角。昔日人生際遇中的幼稚與今日追憶往事時的成熟，這種無形之中的對比無疑為詩人筆下的人生體驗注入了豐富的人生意蘊。此外，詩中“我”和“你”的這種互動關(guān)系讓詩人和讀者迅速地進入到面對面的對話之中，顯得格外親切，而且這種類似于面對面的傾訴還能夠讓讀者迅速地移情，更加容易對詩人所表達的情感產(chǎn)生共鳴。

詩的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寫的是“我”是對往事的回憶。這種以現(xiàn)在寫過去的視角，既能超越時空的束縛，又給讀者插上想象的翅膀，從而有利于拓展全詩的表現(xiàn)空間。在“我”的記憶倉儲中，“我”記得“好像答應(yīng)過你”，“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請注意“好像”一詞在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了兩次，可見“我”對這件事情記得并不是很清楚。原因是什么呢？因為它發(fā)生在“一個遙遠的春日下午”，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過久遠了。詩中的“我”和“你”是一個什么關(guān)系呢？從第二節(jié)中的“新茶”與“相思樹”這兩個特殊的意象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靶虏琛辈⑶沂恰胺N滿了新茶”，使人很快會聯(lián)想到一排排葉色鮮嫩翠綠的茶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路”的兩旁。放眼望去，綿延的綠葉仿佛一片綠色的海洋，給人一種暖意融融、情意綿綿的感覺?！跋嗨紭洹毕鄠鳛閼?zhàn)國時期宋康王的舍人韓憑與他的妻子何氏所化生。據(jù)晉代干寶的《搜神記》卷十一記載：戰(zhàn)國宋康王舍人韓憑之妻何氏，貌美，康王奪之。韓憑自殺。何氏也投臺而死，遺書愿合葬?？低跖?，使里人分埋之，兩冢相望。宿昔之間，有大梓木生于兩冢之端，旬日而合抱，根枝交錯，又有雌雄鴛鴦棲宿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后人便常常以“相思樹”象征忠貞不渝的愛情。由此可見，詩中的“我”和“你”應(yīng)該是戀人的關(guān)系。

那么，這對昔日的戀人，如今還相守在一起嗎？詩的最后兩節(jié)給出了答案。

在第三節(jié)中，詩人立刻將我們帶入了另外一種境界?！岸褚埂比齻€字，輕松地把一切從記憶中拉回到了現(xiàn)實。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段巨大的時間差就這樣被詩人濃縮在一首詩里，全詩頓時具有一種厚重的時間感。“初白的發(fā)”巧妙而形象地暗示了時光的流逝。頭發(fā)即將泛白的“我”面對鏡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一些昔日的“諾言”。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這些諾言“沒能實現(xiàn)”。至于“諾言”為什么沒有實現(xiàn)，詩人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從而給了我們無限廣闊的想象空間。總之，這些“沒能實現(xiàn)的諾言”現(xiàn)在變成了“無法解釋的悲傷”，勾起了“我”悲傷無奈的情愫。然而，“我”并沒有陷入這種悲傷的情緒中不能自拔。詩的第四節(jié)，可以說是整首詩最具匠心的地方。曾經(jīng)的青春歲月一去不返，相戀的少年早已分離，“我”最終也沒能陪“你”一起走過那條山路。面對如此不圓滿的結(jié)局，“我”并沒有去責(zé)怪、去抱怨、去悔恨，而是在腦海里展開了美好的想象：今夜的“我”遙想你是否還在那條山路上焦切地等“我”。可見，在“我”的內(nèi)心，雖然淡忘了年少時的承諾，但是你對“我”的情意“我”依然還記得，至今都能感受得到。于是，先前萌生的悲傷情愫頓時被甜蜜的情意所替代，幸福的溫暖瞬間彌漫了整個心田。

從文字的表面上看，這首詩的確是一首愛情詩，但它又不完全是一首簡單的、純粹的愛情詩。讀完這首詩，你或許會從詩句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并被詩中的故事喚起無限的遐思。對于愛情這個永恒的主題，每個人都有一些深藏在心底而難以碰觸的故事或記憶。就像《山路》這首詩中所寫到的，曾經(jīng)的戀人沒能走到一起，許多昔日的承諾最終無法兌現(xiàn)。面對這些注定成為人生中的不可磨滅的缺憾，每個人都擺脫不了悲傷與無奈的侵襲?？墒?，席慕容在《山路》這首詩中沒有書寫面對人生缺憾的悲傷與無奈，也沒有流露出對于求之不得的愁苦與埋怨，反而以“在燈下梳理我初白的發(fā)”的恬靜畫面表現(xiàn)出一份難得的坦然與豁達。為什么詩人會如此的與眾不同呢？身為蒙古族人的席慕容曾受佛教影響，同時還信奉流傳于蒙古民族的薩滿教，因而在她的詩歌中往往滲透著宗教文化中因果輪回、造化自然的宿命意識。這種宿命意識深深影響了席慕容對愛情的認識。她認為人世間的情緣是由天注定的，她一直相信“世間應(yīng)該有這樣一種愛情：絕對的寬容、絕對的真摯、絕對的無怨和絕對的美麗”，就像她在散文詩《無怨的青春》里寫的那樣：“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若不得不分離，也要好好地說聲再見，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謝，感謝他給了你一份記憶。”可見，在席慕容看來，愛情無論是美滿的還是不幸的，都是值得珍惜、贊美和懷念的。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又豈止愛情這一事呢？人生的道路從來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它就像是一條崎嶇的山路，悲歡離合、陰差陽錯是在所難免的。有些人和事，有些機遇和緣分，甚至有些話語往往是稍縱即逝的，處于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奈覀兛赡軐Υ孙@得茫然無知?？墒且坏r過境遷，特別是若干年以后由于現(xiàn)實生活中某些事物或某種情感的觸碰和引發(fā)，方才發(fā)現(xiàn)昔日的失去已成為生命中永遠的缺憾。或許這樣的經(jīng)歷很多人都有過，但是又有幾人能夠以一顆樂觀豁達的平常心去看待這些缺憾呢？從年少輕狂到暮年蒼蒼，或許有很多的承諾沒能夠?qū)崿F(xiàn)，有很多的人在不經(jīng)意間錯過。但既然這一切早已發(fā)生，那就坦然地接受吧，沒有人注定是為遺憾和失去而活著的。當(dāng)某一天突然記起了或者不得不面對這些缺憾時，也許難免有一點悲傷和無奈，但更多的是要心存感念?；蛟S這才是《山路》這首詩暗藏的真正意旨所在。

臺灣詩人痖弦曾把詩歌分為三個創(chuàng)作層界：“小我層界”“大我層界”以及“無我層界”。席慕容的這首《山路》看似是吟唱“小我”的個人體驗，實則抒發(fā)了“大我”的群體情懷。最難能可貴的是，原本是極為平常的戀人之間的分離與愛情的幻滅，席慕容卻對其賦予了一種哲學(xué)式的詮釋，上升到了“無我”的哲學(xué)境界。詩人通過對昔日美好愛情的追憶，在過去的遙遠與現(xiàn)實的無奈的對比之下發(fā)現(xiàn)了人生當(dāng)中樸實而精妙的真諦，傳遞出一種直面缺憾、樂觀堅定、淡然豁達的人生意念。將個人體驗與普世哲理巧妙而無形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就是席慕容的詩歌不可忽視的價值。席慕容曾說，她寫詩為的是“紀念一段遠去的歲月，紀念那一個只曾在我心中存在過的小小世界”。她還說：“如果只把這些詩當(dāng)成是一種記錄，那么，詩里當(dāng)然有我，可是，如果大家肯把這些詩當(dāng)成是一件藝術(shù)品的話，那么，詩里就不應(yīng)該是只有我而已了?！闭驗橄饺莸脑姼枥锊恢挥幸粋€小小的“我”，而是有“我們”大家的影子，所以才贏得了如此多的讀者的共鳴。

① 席慕容：《無怨的青春》，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87頁。

② 申丹：《敘述學(xué)與小說文體學(xué)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87頁。

③席慕容：《一條河流的夢——〈七里香〉后記》，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頁。

④席慕容：《此刻的心情——〈無怨的青春〉代序》，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作 者：吳新平，文學(xué)博士，長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