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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咖啡

      2017-07-21 07:01:02曹明霞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7年4期
      關鍵詞:院長

      曹明霞,祖籍云南,生于黑龍江?,F(xiàn)在河北省藝術研究所工作。著有小說《士別三日》《婚姻誓言》《土豆也叫馬鈴薯》等。部分作品被改編成影視。

      再見到院長老官,已是他退休的幾年后。近七十歲的人,遠遠走來,背部挺直,玉樹臨風。那米色的風衣,豎起的衣領,讓越過層層人頭看過去的我,想到了精神,抖擻,甚至風度翩翩這樣幾個詞——不肉麻,老官一米七八的個子,拉過提琴又擅長跑的身姿,沒有官員的大肚子,沒有酒精浸泡的庸贅臉,無論是目光還是氣質,都顯得那么深沉,與眾不同。特別是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清癯而富有智慧,在烏泱泱的染發(fā)大軍里,顯得自然、真實而有力量。

      那天我正在商場的頂層吃快餐,米線上漂著厚厚的地溝油,手中一塊玉米也有些發(fā)酸,扔了浪費,吃下又吞咽困難。正在這時,老官向我走來。黑壓壓的大廳一眼望不到頭,全是低頭吸溜嘶哈的后腦勺。老官逆著他們曲折地向我走來,遠遠的,就年輕人一樣揚手打了個招呼。近前,我站起來伸手向他握過去,他沒接,而是攥緊了拳頭,不緊不慢地把胳膊豎成直角,舉著,眼睛望著我,像革命黨找到了同志,真誠而篤定地說了句電影臺詞:“消滅法西斯!”

      我險些就笑噴了,這個近七十的老頭兒,還頑皮得像少年小子。順他的話茬兒,我應該說:“自由屬于人民!”并且,表情不要出戲。但是我,不能這么干,周圍吃快餐的人腿挨腿,頭抵頭,又都年輕者居多,眾目睽睽,這樣配合他的耍寶,這些人還不把我當成精神病?這樣的洋相,我可不敢出,咋說,我也是一個有點文化的職業(yè)婦女呢。

      老官并不害羞,依然舉著拳頭不動,有笑意但不戲謔,真的像革命同志相見,感情飽滿真摯,又充滿了鄭重——看老官假戲真做,我拚命地忍住笑,可是再這樣下去,就真的不好看了——我抱歉地報以抱歉的笑,低調的笑,微笑,搖頭……老官看出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在搪塞,這位老革命,倒也識風物,他馬上把拳頭放下了,對我的不配合給以寬容,俯下身關心地問:就吃這個呀?

      我示意他坐,說馬上吃完。

      老官欠著身坐了個邊兒,說不急。然后感嘆:太樸素了。

      摻了工業(yè)膠的米線韌度極好,牙齒切不斷,每一口都要切割機一樣斷上半天。本來按約定,我們是要在百客咖啡見面的。但后來老官發(fā)來短信,說今天只能飯后了,抱歉。這樣,在商場消磨時間的我,就臨時決定,到頂層快餐先解決腹饑。剛吃,老官又來短信,說他逃出來了,正在出租車上。問我在哪兒,我告訴了他商場位置,他來找我。

      發(fā)酸的玉米已經被我啃掉了幾趟兒,還舍不得扔。酸玉米,地溝油,摻膠的米線,由這三樣,可以看出我的身份,一個日子不太寬裕的中年婦女,城市上班族。坐下來的老官,面露悲憫,說好女人呢,會過日子呀,知道省錢呢。

      三個感嘆讓我又笑了,日子窮成這樣還能笑得出來,這就是我愿意跟老官在一起的原因。老官即使在位時,也不端官架,相反,他的超脫,不庸俗,讓坐在那里的他,不像官兒,常常在開會時,他的講話不像在給大家開會,而是和大家逗樂,開心。比如那些鏗鏘的文件,他邊念邊解釋,解釋得像說相聲,引得大家一陣發(fā)笑。他的牢騷,也有水平,自己非常認真,可是聽得別人笑倒一片。這份舉重若輕的能力,和那些開會只會傻念文件還出錯別字的領導比,高低立現(xiàn)。

      那時我們還年輕,聽著聽著,就對老官疑惑起來:他這是在傳達上級指示呢,還是在諷刺上級指示?后來了悟,那一份皮里陽秋,是良知,是正義。正因為這樣,老官滿腹的才華,才一輩子只拜了一個小處級干部,在處級位置上原地踏步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再沒升職。老官自己也感嘆,他說官某人一腔子的抱負,萬丈理想,最終卻只混了個脂粉班頭兒。

      摻了膠的米線實在太難咽了,我放棄了剩下的,擦擦嘴,說走吧。老官前面帶路,我后面跟行,我們移師百客。

      商場外正飄著雨,不大,細細的雨絲,對于情人而言,這樣的雨,很應景。老官有備而來,他從包里拿出他的黑布雨傘,撐開,罩住了我們倆。老官個子高,米色的風衣領子豎起,身邊還多了個我,在他眼里有幾分布爾喬亞的女人。此時,老官若再舉起拳頭,說“消滅法西斯”,我一定立即跟上“自由屬于人民”??墒?,路窄,人多,幾乎是人擠人,很多沒有雨傘的,因怕雨淋而慌不擇路,幾乎逆著人流跑,把我們撞得趔趔趄趄。這個城市地處中原,常年干旱,很少見到雨,人們見了雨,雖然是小雨,也像見了刀子,避之唯恐不及。全部都是奔涌疾走。這也使我們步履匆匆。風衣,雨傘,都沒派上用場,短短的旅途,老官的皮鞋被路人給誤踩了好幾腳。我們被裹挾著,想慢都慢不下來。幾乎是被擁到了百客咖啡廳。進了門,才覺稍稍寬敞,有人接過了雨傘。

      不一樣的消費享受就是不同啊,筆挺的小伙子,婷婷美好的姑娘,寬闊幽靜的廳廊,低緩美妙的音樂——雅場所和快餐層的區(qū)別顯示出來了,服務生把老官的傘罩上塑料套袋,婷婷的服務員引領我們到座位,大廳的卡座就很安寧,但老官堅持進包房,小包也是有最低消費的,老官很執(zhí)意。維也納,門上一條小木牌,檀底綠漆字,好看。待我們坐下來,服務員送上兩杯免費檸檬水。老官很行家,接過菜單掃了一眼就快速準確地報出了一系列,有吃的,有喝的——我拿眼睛問,為什么要這樣破費?我已經吃過了。

      老官很懂我的意思,他笑著擺擺手,那意思是不要管,難得。

      是啊,自從老官退休,快十年了,我們一次次電話里說,抽空,坐坐。在這個城市,坐坐就是吃飯的意思,見個面的意思。可是我們說了多少次,也依然沒有坐成。今天,終于坐到一起了。

      待服務生走出,老官說,咳,別提了,今天亂透了,全亂了。這人一退休啊,想出來一趟,真不容易。謊都沒法撒。真不容易。老官連連搖頭。

      我知道他說的“真不容易”,也理解他的“亂”,一定是今天的計劃被打亂了,因為本來說好,后來一變再變。他說過,每次出來,都是對夫人說開會開會,開研討會,開討論會,或者,去哪里講課。老官算我們戲曲領域的專家了,離開了院長的位子,依然保值的,是他戲曲專家的身份。有些會,還請他開,有的管飯有的不管。一些藝術學校,生冷的戲曲門類有課等他講,那些老掉牙的劇種,除了老官這樣的專家,還真沒多少人懂了。

      “瞎子點燈,白費蠟。”我和老官的交情,是從這句話開始的。那時,老官還在位,白天上班,晚上看戲。當然,我們也跑不了。不了解內情的,還羨慕我呢,說不用花錢,經常白看戲,多好啊。豈不知,那一出一出的戲,生編硬造,演員唱起來像嚎,高嗓門兒震得我們耳朵生疼。這樣的戲能拿獎,但沒有觀眾,更無人買票,屬于戲曲圈自娛自樂型,頂多能從上面要來一些撥款,讓劇團有點事干。對戲曲劇種本身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發(fā)出這樣的牢騷。老官怔了一下,他看我一眼,又看一眼,然后笑了。就是從那天起,他經常來我辦公室聊天,有時說工作,有時說別的。有一次,我們還聊起了一部電影。那個電影當時正全國熱映。沒想到我們的意見驚人地一致,都認為,雖然票房高,那也是一個垃圾。沒有任何美感可言的東西,都是偽藝術。

      所見略同,但不敢稱英雄。老官對待自己的本職,也不藏不掖,他說我們的戲曲,這套模式搞了幾十年了,看本子,開研討,聽意見,聽領導指示,反復,折騰,最后就是四不像。這根本就是違反藝術規(guī)律的嘛。越搞越糟。再說了,哪有六七十年了一套章程還不變的?沒有創(chuàng)新,何談生命?

      他還說:劇種滅亡,那是到了滅亡的時候。這就像一個人,人的生命還有周期呢,衰朽的東西就讓他體體面面、安安靜靜退出,比什么都好。撥款,扶植,不是什么靈丹妙藥,完全是糟蹋納稅人的錢呢,也是自欺欺人。

      我為他的仗義直言喝彩!甚至,心里開始暗暗喜歡他了。

      “您今天出來,是說的講課呢,還是開會?”我問。

      老官撲哧笑了,他知道我在諷刺,也算調侃。講課,顯然學生太少了,就我一個。說開會,倆人也不好開,又不是當年的地下黨。老官笑得很羞澀,像被老師問住了的學生,一只手還摸向了后腦勺,顯得很不好意思。鏡片后面的一對小眼睛,眨了好半天,才苦笑,說沒辦法,沒辦法,你這是嘲笑老夫呢。

      我也笑了,我知道,老官的夫人對官院長是家教極嚴的,老官退休后,沒有特殊理由,夫妻倆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的,花甲到古稀之年的他們,一起吃飯,一齊散步,一同購物,一起回家,一塊看電視,一同上床休息……是真正意義上的“老伴兒”。

      服務生給送上了茶,咖啡,還有兩套中餐。我說我已經吃飽了,您又點這個,浪費。

      老官說沒關系,沒關系的。今天多吃點,不用心疼錢。

      我說,要么,我來買單吧。請您出來,原本是我的動議。

      “不,不,我來,我來?!崩瞎賾B(tài)度很堅決。

      “其實,應該我來的?!痹趺凑f,老官也是我的老領導,能請他出來,跟他說說話,答疑解惑,消消我的精神困境,這是我今天來的目的。

      “我來。你不用爭。”老官一擺手,“再說了,我比你老,人老了是有罪的。應該我來。”他說。

      我們都笑了,笑得哈哈的。老官就是有這本事,一說話,就能讓人發(fā)笑,他把自己說成了老,比我老,就打消了從前的上下級關系,現(xiàn)在坐著的,是男人和女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吃飯,男人簽單,天經地義。

      平心而論,老官不是色徒。在我們單位,多是演員轉了行的,轉行的她們,那腰身嫵媚不減當年,一個眼風,一句調笑,依然是風情萬種。可老官沒有緋聞。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不吃拍拍打打的那一套,都沒文化。老官嫌演員沒文化。唯一的一次傳聞,是圖書室的小黃,小黃不是演員,勝似演員,她有多美呢?就是當她站到任何人面前,那個人都會有那么一兩秒屏住呼吸,動不了。小黃才貌雙全,正宗的大學畢業(yè)。有人說看見下班的路上老官和小黃同行了,還有人說,老官中午不休息,裝作查資料在小黃的圖書室耗著不走了。我來到研究院時,小黃已經調走,我就是頂了她的坑兒,輕閑的圖書室資料員。雖然我也是唱戲的,但我一點都不熱愛舞臺,更討厭捧著肚子在臺上沒完沒了地唱。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個小角色,跑龍?zhí)椎模菚r,無論是蹦蹦跳跳,還是悲悲切切,我內心的感受和舞臺上的劇情總是擰著來,這讓導演很頭疼。因為演著演著,我就會想起他們,他們排戲之外的一些事,這樣,我就出戲了,該樂時我要哭了,該悲時,我又止不住地想笑。導演斷言我這輩子,演不好戲,沒出息,就是下輩子,也白搭。導演說我根本不是演員這塊料,趕緊找個單位待著去吧。我就被照顧性地,分到了本系統(tǒng)的戲曲研究院。

      一頭扎進圖書資料室,像魚兒游進了水,瓜兒有了秧,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我是熱愛知識的呀。自己從小唱戲,沒上幾天文化課,知識營養(yǎng)極度匱乏,現(xiàn)在,有了書,天天撲在書的海洋里,閱讀,長思想,這樣的世界,太適合我啦。時間一長,我竟能說出一些書本上的話了,老官聽了,也認為我有文化,經常認真地看著我,認真地聽我說話。顯然,那眼神,是欣賞的?!跋棺狱c燈白費蠟”,就是那天我冒出來的,那一天我們交流熱烈,有人一扒頭,看到我們如此熱烈的交談,點點頭就走了。

      后來,老官在圖書室的時間,比在他辦公室的時間還長。也有風言風語,但我們都不在乎。我認為,老官愿意和我聊天,是覺得我和那些沒文化的演員相比,不淺薄,有談頭兒。只有一次,老官說著說著,嘆了口氣,他說:你要是早生二十年,或者,我晚生二十年,就好了。

      這個我也能對上,君生我未生什么的,但我沒有耍那個小聰明,僅僅把老官的嘆息當成了玩笑。因為,老官有甜蜜的、須臾都不離身的夫人,我呢,沒有丈夫,只帶著個孩子生活。我要找的,是未來能共同過日子的人,老官顯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日子。但是,我們真的愿意待在一起,一起聊天,聊不夠說不完的。每天說說話,精神上,真的很愉快。

      他退休后,這種愉快就終止了。十幾年里,我們在馬路上相遇過一次;單位體檢,也匆忙地見了一面;還有一次,是飯店,他和老伴兒。馬路相遇那次我看得出,老官非常想停下來,跟我多說幾句,要個電話,但夫人在身旁,他沒敢。單位體檢,烏泱泱的人流,到處都是舉著胳膊抽過血的人,也有提著褲子進出B超室的,沒有機會交流。最后那次,飯店人聲嘈雜,我們這桌也是一大幫人,老官欲言又止,四目相望,我們像分別多年的情人,似有不盡的話,卻不得說……今天,終于坐到了一起,格外珍惜。

      老官撳了桌面上那個像骰子一樣的服務按鈕,服務生拔直著身板走來了,老官示意他續(xù)水,小伙子熟練地加過后,又昂揚地走了。我對老官的敬佩,好感,隨著歲月,不但沒有減弱,倒愈加地深。看著坐在眼前的他,我暗想,當初,怎么就沒意識到他這樣的上級是多么可貴呢?和后面的幾任相比,他們仿佛都不是一個物種。今天請老官出來,主要是想說一說,我們單位,讓人難受的環(huán)境,他走后又來的幾個官僚——“他們咋那么不像人吶!”我說。

      老官問工作上遇到了麻煩?

      “也不算麻煩,是心煩,不愿意看他們。想像你一樣,退休?!蔽艺f。

      老官嗬嗬嗬地笑了,“退休?你才多大?多少人都想辦法改年齡,耗著不退,你年紀輕輕,退什么退?”

      “早退早自由,這樣的單位實在太沒意思?!?/p>

      老官笑,說夸張了吧。

      “一點沒夸張,天天表演,浪費時光。”

      老官輕輕地攪動杯匙,靜靜地聽,不動聲色地啜飲——他的一切文明、教養(yǎng),都讓我想起了茍院長,他的繼任,兩任之間鮮明的差距。茍院長人瘦小,但喜歡制造大動靜,開會時,說著說著就“啪”地一礅水杯,他的水杯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缸子,里面的茶水礅得四處迸濺。茍院長還喜歡開長會,開大會,水源充足,說話有癮,唾沫星子就不用提了,射程能直抵第三排。他的這個特點,讓每次開會的人都躲得遠遠的,連那些最積極的,也都盡量往后坐,或偏左,偏右。沒開前茍院長總是一貫號召,“坐前邊來坐前邊來。”

      開始的時候我以貌取人,茍院長瘦小,蒼白,天天坐著那輛破桑塔納(官院長在位時就有,但他嫌耗費太高放置不用,一直堅持上下班騎自行車。茍院長來了,讓司機修好啟用),到處哭窮,要錢,跟上級、跟企業(yè)、跟一切能打上交道的部門,找資金,要項目,折騰了好幾年,研究院還是破廟一座,難打扮成藝術的殿堂。那時我想他哪里像個院長啊,分明是個到處行乞的癟三兒。

      可是,有一次,他要找一本什么書,資料室里沒有,我去他辦公室回稟,他當時就咆哮了,怒斥資料室一個一個的都是白吃飽兒(前面共有幾個我不知道,這一個一個,肯定包括我)。我站在那,側立,躲著他的唾沫星子,心想他脾氣真大哎,像怒目金剛——正斥著上癮,他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拿起來,“哎呀”了一聲,然后就哈哈哈,哈哈哈,嘴角都扯到了耳朵梢兒,說老局長啊,那什么,嗯哈哈,那個什么,那錢,那錢……剛才還怒目金剛的他,一下子,就笑成了笑面虎兒。一迭聲的老局長老局長,奴才一般。他是手背向外扇,示意我退出的。我出來,心想,這臉啊,比猴子變得還快。

      “他給研究院丟盡了臉?!蔽腋瞎僬f,這樣的院長,只能讓戲曲更卑賤。

      老官說都不容易。他的這個不容易,顯然是為茍院長開脫。待我想聽他接下來展開談,他手機響了。掏出慢慢看,臉上表情豐富,也在瞬息萬變,肯定是夫人了。接起前,他清了清嗓子,那邊傳來女性的聲音,老官電話接得熱切、真摯:“哦,哦,玉蘭,玉蘭。好的,好的。是,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p>

      關了機蓋放回兜里。

      “夫人催您回家?”

      “今天這個謊,沒撒好,要露餡兒?!崩瞎僬f。

      “這樣如膠似漆,這個年紀了,讓人羨慕?!?/p>

      “看著吧,一會兒還得來?!崩瞎僦噶酥秆b手機的兜兒。

      “要不,今天就到這里,您先回去?”

      “不,不,接著談,接著談。”老官推推眼鏡。

      除了批判茍院長的低賤,我還想說一說古院長,第二位,一個真正的狠角色。老官在位時,因為不整人,反被下屬整。那一次,老官宣布單位的車不用了,他說油錢加保險加雜七雜八的,費用太高,還不如省下來給大家發(fā)福利。他是嫌司機天天找他簽字、報銷,比領導還腐敗。那司機心里有恨,在接下來的一次班車上,單位集體出行,快到目的地時,車門口的老官先站了起來,司機早有準備,咔嚓一腳,那車尥了蹶子的馬一樣,狠狠地一沖,又一頓,老官的老腰,就給挫了。挫了就挫了,仆大欺主,一個啞巴虧。之后,老官嚇得班車都不敢坐了,天天改騎自行車上下班。

      古院長一上任,先讓大家領教他的馬王爺三只眼,從最簡單的紀律入手,整頓,點名,遲到的扣工資,請病事假的扣工資,一切,錢來說話。這樣整了沒多久,男人女人都乖多了,要知道,從前,這些人是最難管的,一點不滿,直接跑上級去敲門告狀,她們告狀可不像秦香蓮,那么悲情,人家基本是踢門就進,開口就哭,比舞臺上厲害得多。古院長來了,把大家這個毛病都治好了。其秘籍是,古院長不貪色,只喜歡錢。那些想靠拉拉扯扯就腐蝕官員,使個眼風就拿好處的,都沒門兒。一切錢來說話。只有利益,不分雌雄。

      更不同凡響的,是古院長處理突發(fā)事件的手段。有一次,開會,開大會,會場里座位很多,上級領導要求全坐滿。開始,還算滿,開著開著,有出去上廁所的,有出去抽煙的,還有借打手機一去不回返的。我們研究院的隊伍本來就不整齊,老弱病殘,男丁少,女演員們稀稀拉拉,再加上出去的,逃會的,越發(fā)顯得不茂盛。那天偏巧古院長也中途有事,不然大家不敢這樣松弛。待他回來,看到這般景象,很氣,非常地氣,因為上級有規(guī)定,開會座位上有空缺,拿領導是問?,F(xiàn)打手機挨個叫,肯定來不及了,臺上的領導講完,馬上還會來一位更大的領導,如果讓那位大領導看到他的單位方陣里是這樣不毛,他這個處級干部還怎么當?古院長急中生智,親自跑到走廊,對那些提水的、侍立的男女服務員,一番勸導加游說,請她們幫忙,救急,都進來坐到會場。別說,這些小伙子姑娘還真聽話,長期干這行,都熟門熟路了,一點不生分,陸陸續(xù)續(xù),脫去制服坐進來了——往那一坐,還真像那么回事兒——最整齊的方陣就是我們單位了,因為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挺拔筆直,精神抖擻,比起那些軟塌塌歪著睡覺的老弱,我們這里最整齊了。這些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服務員們,為我們單位增添了光彩。那次會后,古院長還得到了表揚,說他隊伍帶得好。

      也因此,古院長得到了提拔,升到廳里當副廳去了。

      “什么副廳,弄虛作假的騙子吧。”我跟前院長老官說。

      老官又嗬嗬笑了,說他小時候,他老爹告誡過他:“衙門門前一縷煙,種田萬萬年?!彼艥撔淖x書,一心搞業(yè)務??涩F(xiàn)在,不是了,一切都顛了過來,種田一縷煙,衙門萬萬年——人們都拚命地想當官兒了,當官兒萬萬年……老官話沒說完,叮的一聲,又有短信進來——老官看短信的表情嚴肅了。

      他夫人不會發(fā)短信,這我知道。那這肯定是他兒子或女兒了。問他:兒子催了?老官點點頭,又搖搖頭,忽然笑了,說:他們來接我了。

      看來今天老官的謊確實沒撒好,只能到此結束了。本來,我還想說說第三位,古院升走后的杜院,一個更能出洋相的角色。一次,我們資料室編了一本小冊子,里面有個顧問,當過協(xié)會的副主席,后來又當了主席。校對出版時,抄寫人還沿用了過去的資料,把顧問的簡介副主席那段原封不動地搬了上來。待印刷出來,大家也沒當回事,反正顧問已經退休了,一個群團的正副主席又有多大關系呢?況且那是一本沒有刊號、不需發(fā)行的冊子,不會影響一位退休老顧問的前途??墒牵旁洪L火了,他噴了比茍院長更猛烈的唾沫星子,一本一本摔擲到我們面前,命令我們:一本一本地改!

      那可是五千冊啊,除了我,另外三個老眼昏花,他們是外聘的老頭,曾在文聯(lián)工作,懂一點地方戲。看杜院長如此發(fā)火,他們嚇得冷汗直流。遵照要求,我們幾個人蹲在會議室,裱糊匠一樣用小刀摳掉“副”字,再貼上個“正”。貼歪的,摳掉重新貼。沒等工程結束,高血壓一個,犯心臟病的一個,還有一個捂著胸口說上不來氣。我看著那些個正副正副正副,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像有無數(shù)的飛蚊在舞,突然,我像驅趕蚊蟲一樣,一揚手把它們都打飛了,那些正副正副正副,瞬間真的飛得滿屋子……為這事杜院長扣了我的工資,另加“勞動教養(yǎng)”,即,余下的若干冊,由我一個人摳補完。其他老同志休息,因為他們態(tài)度端正。

      我跟老官說,他什么院長啊,惡吏,惡霸吧。當然,也是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小公務員,太可憐了,一個“副”字差點沒嚇死他。

      老官寬慰我,說確實,現(xiàn)在的官兒也不容易,看著他們風光,那也跟演戲的一樣,人前顯貴,人后受罪。下級面前是上級,上級面前呢,又永遠都是下級。不然為什么種田成了一縷煙,當官萬萬年呢——沒等說完,他的電話鈴聲又響了,這次是真緊張了,沒有稱呼,只“哦,哦”的應著,說知道了知道了?!靶?,行,馬上,馬上?!?/p>

      我們同時站起了身,我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八點半,如果是年輕人的約會,這個時間還早著呢??墒?,現(xiàn)在是老官,一個退了休的老人,一個有夫人催的人。我快步去吧臺想要買單,但老官堅決又生氣的表情讓我收住了腳。他走兩步,又停下,對我說:“要不,你先走?”

      哦,可以。我這個學生是該下課了,比老師先出門。

      外面,還是淅瀝瀝的雨,若有若無,細如蛛絲。我不打出租,也不坐公交,而是一個人信步走上了天橋。這樣的小雨,夜晚,沐一沐,挺好。

      天橋向下看,視野開闊了許多——老官出來了,黑鉆石一樣的高級轎車旁,站著他的兒子,他在給他的母親撐傘。官夫人七十歲了還喜歡穿裙子,出行必戴檐兒帽,胳膊上,也永遠挎著三十年代的小提兜。腳下,是半高跟鞋。跟人說話,會優(yōu)雅地抬著頭,直視你,目光不遠不近,幾句話,果斷地告別。那份威嚴,不是哪個女人都能有的。那一次我正帶孩子買她第二天運動會所需的紅領巾,跑遍了周圍小店,都沒有,大熱天我穿著短褲,拖鞋,光腳短褲黨,和高貴的官夫人相遇,相形之下,自慚形穢啊。今天老官讓我先走,真是禮貌,人道,慈悲啊。

      我看到,在老官的攙扶下,夫人一點一點,小心地坐進車里。霓虹燈下,一家三口,親切祥和,像一張擺拍的老照片,很美。

      兒子又繞過車身,坐進了左側。老官是最后一個進車里的,像心有靈犀,他抬頭向橋上看了一眼,并舉了舉胳膊——“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這一次,我說出了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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