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文
一部中國近代史,國家不幸湘人幸。在國家民族面對內(nèi)憂外患的災(zāi)難中,湖湘人才群體異軍突起,陶澍、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彭玉麟、羅澤南、江忠源……其余緒流傳至今,奠定了湘人在國人中不可輕視的地位,也使岳麓書院門口“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對聯(lián)更加名副其實。他們之中,既有挽狂瀾于既倒者,也有開風氣之先者,既有卓然于事功者,也有俊逸于思想者,還有道德、事功、思想的集大成者。他們的個性,有的快意恩仇、一意干將去,如左宗棠;有的思深慮遠、巨著留后人,如郭嵩燾。
左宗棠與郭嵩燾,都無愧為近代湖湘人杰中的“尖子”。左宗棠以剿滅太平軍、平陜甘回亂、定鼎新疆等赫赫武功封侯拜相,郭嵩燾以“西方堅船利炮、器物之優(yōu)只是皮毛,制度人心風俗之優(yōu)才是內(nèi)里”的高深見識傲視同儕。郭嵩燾和左宗棠是同省同縣(湖南湘陰)比鄰而居的同鄉(xiāng)。咸豐二年(1852)六月太平軍攻入湖南,七月圍長沙。八月,張亮基接任湖南巡撫,便數(shù)次派人禮聘左宗棠入幕。在左猶豫之際,郭嵩燾以勢理勸說:“公卿不下士久矣。張公此舉,宜有以成其美?!弊笏斐鋈螐埩粱桓?,從此走上功名之路。
此外,郭嵩燾對左宗棠還有救命之恩。據(jù)陳明?!蹲笞谔膫髀浴?,湖南永州鎮(zhèn)總兵樊燮到省赴撫署請訓(xùn),巡撫駱秉章讓樊去師爺左宗棠處聽訓(xùn)。樊燮至左公館,未下跪請安。左宗棠厲聲呵斥:“武官見我,無論大小皆要請安,汝何不然?快請安!”樊燮不甘示弱,左宗棠惱羞成怒,大罵:“王八蛋,滾出去!”這下惹禍了,樊燮后臺湖廣總督官文參劾左宗棠為“劣幕”,徐珂《清稗類鈔》有載,咸豐密諭官文:“左某如果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闭l能救左宗棠的性命?駱秉章給在京翰林、南書房行走郭嵩燾去信,囑其向主持朝政、“圣眷正隆”的戶部尚書肅順求情。據(jù)薛福成《庸庵筆記》,肅順指示應(yīng)對之法:“必俟內(nèi)外臣工有疏保薦,余方能啟齒?!闭艺l具疏保薦呢?郭嵩燾左思右想,決定找同在南書房行走的大理寺少卿潘祖蔭。郭嵩燾先將保薦左宗棠的折子寫好,即去王府井古董店重金買下一只明萬歷年間利瑪竇從意大利帶來進貢的鑲銀瑪瑙鼻煙壺,再帶上300兩銀票,徑去潘家。潘、郭本為故交,多金恰又應(yīng)急,潘乃納金入懷,并依郭嵩燾寫就的奏折上奏。就此,左宗棠自肇之禍,不僅免了性命之災(zāi),而且由于郭嵩燾撰寫奏疏中的一句“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遂名滿天下,為他日后“燕頷封侯望予季”攢足了本錢。由于郭嵩燾的女兒嫁給了左宗棠的侄子,故郭、左還是姻親。
同鄉(xiāng)之誼、救命之恩,再加上一重姻親之情,照常理說,二人關(guān)系實在沒有不好的理由,然而,事實就擺在那里:左宗棠不但參劾了郭嵩燾,還總共參劾了四次。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一是左宗棠自視過高,欲立“山頭”。關(guān)于左宗棠的“傲氣狂態(tài)”,陳明?!蹲笞谔膫髀浴酚袑n}敘說。左宗棠信奉:不恤人言,我行我素。第一次會試落第后,他就寫了一副對聯(lián)張掛起來: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左宗棠在1854年寫給好友劉蓉的信中則言:不為知縣,則為督撫。左宗棠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天下事無不可為。這簡直就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了。左之狂傲,連其紅顏知己——夫人周詒端都甚覺他大言不慚,為之羞愧。
左宗棠掛帥掌兵后,其傲氣狂態(tài)就更是無邊了。據(jù)王興國《郭嵩燾評傳》,1863年郭嵩燾出任廣東巡撫后,先后與兩任總督毛鴻賓、瑞麟不和。郭嵩燾固然心高氣傲,但兩任總督對郭嵩燾的不尊重,也是重要原因。如向朝廷草擬奏疏,他們總是要郭嵩燾主稿,可又經(jīng)常不讓他署名,這簡直就是將郭嵩燾當作幕僚,欺人太甚了。可在郭嵩燾為難之時,左宗棠對舊友、恩人卻是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且從《左文襄公書牘》中抄錄幾段:“粵東兵事,謬誤太甚,怪閣下不能發(fā)謀以匡救之?!薄伴w下開府兩年,于粵、楚人才,未甚留心,已難辭其咎,而小處則推求打算如弗至,此所以近于迂瑣也?!薄拔岣`料公所為,亦無以遠過毛、瑞也;才之不可強,而明之有弗逮也,人乎何尤!”“閣下力圖振作,而才不副其態(tài),又不能得人為輔,徒于事前諉過,事后彌縫,何益之有?”
郭嵩燾對于左宗棠的譏詆,初不甚介意,因他一直自認廣東吏治玩愒,軍務(wù)不振,左之相責,令他深自愧恨。如同治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公元1866年1月4日),郭“接左帥咨十余件,指陳軍事,與鄙人批飭李星衢、張壽泉,無一不相符合,而詞加嚴。發(fā)聲振聵之功可喜,亦竊自愧也……”到十二月十七日,又“接左季高信,立言愈謬,詬詈訕笑,皆吾輩所不肯以施之子弟者,君子交接不出惡聲,所以自處宜如是矣。是夕以一信復(fù)之,嗣后于此公處境不宜時與通問也”。不管郭嵩燾如何謙恭寬厚,對左宗棠的嘲諷羞辱最后還是動了肝火。
事至于此,左宗棠上奏參劾郭嵩燾,已經(jīng)不見其怪。1865年,太平軍殘部由康王汪海洋率領(lǐng),自江西而浙江,而福建,眼看就要殺至閩、粵邊界的龍巖、上杭一線。為此,朝廷令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閩、浙、粵三省軍務(wù),并就近查辦廣東督、撫失和事。天真的郭嵩燾得知這個消息,頻頻向“季高兄”(左宗棠字季高)寫信,請左一定要大力相助。左宗棠接到郭嵩燾的信,不置可否,而是上奏朝廷,說自己與郭嵩燾為姻親,應(yīng)循例回避。朝旨不允,讓他據(jù)實奏報。左宗棠于是一連四疏,直言廣東軍務(wù)的種種失誤,皆因郭嵩燾不顧大局,“跡近負氣”之故,最后一疏,竟隱隱然說郭有貪污行為,這對清廉自守的郭嵩燾真是莫大的冤枉和羞辱。
左宗棠對郭嵩燾的參劾,貌似重公輕私,其實夾帶私心。這在左宗棠對郭嵩燾的第三份參折中顯露無遺。據(jù)《清穆宗實錄》卷一六七,左參郭的奏折中有云:“……浙江布政使蔣益澧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shù)等。若蒙天恩,調(diào)令赴粵督辦軍務(wù),兼籌軍餉,于粵東目前時局,必有所濟?!笔Y氏何人?左之親信,以蔣代郭,是左大帥“山頭戰(zhàn)略”中的布局。他的個性決定了他要與曾國藩一爭,當時曾、左交惡已趨白熱化,而郭嵩燾則被左認為是曾國藩“山頭”的人。在左宗棠的一再參糾下,郭嵩燾被朝廷作了“技術(shù)處理”:賞二品頂戴,解除署理廣東巡撫之職。左宗棠的背恩負義,給郭嵩燾造成了終身不可諒解的心疾。郭嵩燾晚年在《玉池老人自敘》中沉痛地寫道:“最不可解者,與某公(左宗棠)至交三十年,一生為之盡力。自權(quán)粵撫,……某公一意相與為難,絕不曉其所謂,終以四折糾參,迫使去位而后已!”
二是左宗棠性情剛烈,失之于莽。對此,陳明福《左宗棠傳略》有所涉及。道光十六年(1836)秋,湖南安化人、兩江總督陶澍請假回鄉(xiāng)掃墓,途經(jīng)醴陵。醴陵縣令請在醴陵淥江書院主講的左宗棠寫一副恭迎陶大人的楹聯(lián)。左宗棠早仰陶澍清名,一副佳聯(lián)抬手即就:“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甭?lián)中涵蓋了道光皇帝兩次為陶澍親筆御書“印心石屋”匾額這一被陶澍視為一生榮耀的雅事。陶澍一見之下,甚得其心,于是約見左宗棠,呼小他33歲的左宗棠為“左賢弟”,歡談竟夜,并約左宗棠下次赴京趕考時繞道南京一敘。道光十八年(1838),27歲的左宗棠赴京會試,不幸又落第了。左宗棠離京回湘時,應(yīng)約繞道至南京兩江總督府。陶澍妥善安排左宗棠住下,并囑屬下好生招待,但此后近兩個月,陶澍竟將左宗棠“晾”在了館舍里。左宗棠不堪冷落,頭天晚上收拾行裝,次晨即不告而辭。下人報知,陶澍穿著剛就的一只襪子就追了出來,挽著左宗棠的肩說:“左賢弟怎么走得這么急呀?我還要與賢弟結(jié)為兒女親家呢!”由此,兩江總督陶澍與貧困躬耕的舉人左宗棠結(jié)為了親家。
1864年暮春,湘陰文廟梁柱的夾縫中長出了一枝招眼的靈芝,民間以為這是祥瑞之物。那年湘陰還真有兩個好消息傳來:左宗棠被封為一等恪靖伯,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郭嵩燾之弟崑燾家信傳吉:文廟生靈芝,真是我郭家吉祥!此話不知怎么傳到了戰(zhàn)功名望日隆的左宗棠耳里,多年流竄心頭的對郭氏的輕蔑之意、爭強之氣瞬間爆出。據(jù)《左宗棠家書》:“湘陰果有祥瑞,亦為吾封爵故,何預(yù)郭家事乎!”不僅如此,左宗棠還請來駢文大家周荇農(nóng)作《瑞芝賦》,明確標注靈瑞是他左家的吉祥。此時的左大帥就連對曾國藩也是譏諷有加,更何況他從來視為書呆子的郭嵩燾,他在致長子孝威的書信中說:“郭叔迂瑣如故,不足興謀?!比绻f顯達之前的左宗棠在陶澍面前耍性可以看作是志氣,那么,在掛帥封爵之后,與郭家爭什么祥瑞之氣,實屬小器,還請人作什么《瑞芝賦》,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那么,左宗棠是怎樣將與郭嵩燾多年的友情甚至恩情轉(zhuǎn)化為敵意的呢?即使郭嵩燾勸其出山入幕的好意不足掛齒,那郭嵩燾為救他一命而全力周旋的恩德又如何處置?《左宗棠家書》中,對郭嵩燾的這份情誼,左宗棠有意味深長的數(shù)字:“此誼非近人所有?!焙x模糊的不痛不癢之詞,似乎看重此誼,又似乎言不由衷;似乎記下此情,又似乎心安理得。左宗棠對另一恩人潘祖蔭的態(tài)度卻全然不同。左將部下重金購得送他的大盂鼎贈給了潘氏。該鼎是道光年間在陜西寶雞眉縣出土的國寶,是西周早期青銅禮器中的重器。
客觀地說,挽救左宗棠免于“就地正法”之災(zāi),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的是肅順,因為咸豐既已下旨嚴辦,只有肅順這樣在帝前一言九鼎的權(quán)臣,才有可能改變咸豐的成命。潘祖蔭呢?地位、影響當然比郭嵩燾高,但本質(zhì)上仍然只是穿針引線,而在這一點上,郭嵩燾的作用更加關(guān)鍵。因為,即使肅順、潘祖蔭是十萬噸當量的原子彈,少了郭嵩燾這根引信,它爆炸的威力也無從觸發(fā)。更何況,郭嵩燾為此不僅費盡心機,又是尋搜寶物,又是慷慨解囊。左宗棠之重潘輕郭,反映出來的心態(tài)難言其美。由于郭家跡近小康,左家?guī)缀醭嘭?,左宗棠結(jié)婚時只好做了上門女婿;還有,左、郭雖然科舉都不順利,但郭嵩燾十年會考終成進士,而左宗棠三考落第便打了退堂鼓。對此,左宗棠是在意的,據(jù)說封疆之后,左宗棠見客是先見舉人,讓進士排隊等候。可見,在長期的左、郭交往中,郭嵩燾是傾心相交,而左宗棠卻在心里憋著一股氣,總在尋找時機壓過郭嵩燾一頭。機會來臨之時,左帥豈會放棄?
就說左宗棠斥罵樊燮一事,雖樊燮確是頑劣,但其“朝廷體制,未定武官見師爺請安之例”,是占著理的。左宗棠理屈詞窮對以村罵,實屬莽撞。傳說,某日曾國藩、左宗棠等幾位鄉(xiāng)友相聚,左宗棠愛作驚人之談,曾國藩不禁以聯(lián)相嬉:“季子自名高,仕不在朝,隱不在山,與人意見輒相左?”左宗棠當場還以牙眼:“藩臣當衛(wèi)國,進不能攻,退不能守,問爾經(jīng)濟有何曾?”雖是朋友打趣,亦可見下聯(lián)更顯尖刻傷人。而此之后,曾仍屢次向朝廷力薦左宗棠。
三是左宗棠避禍自保,不惜損人。對于郭嵩燾的去職,王興國《郭嵩燾評傳》認為,關(guān)鍵是朝廷要削弱湘軍實力,并引曾國藩語以印證。曾國藩在致郭嵩燾弟弟郭崑燾的信中說:“近日原(楊岳斌)、霞(劉蓉)、筠(郭嵩燾)、沅(曾國荃)次第去位,而?。▌㈤L佑)復(fù)繼之。吾鄉(xiāng)極盛,固難久耶?思之悚惕?!边@一原因固然成立。湘軍首次克復(fù)武昌,朝廷令曾國藩為湖北巡撫,僅因有人一句“匹夫登高一呼應(yīng)者云集,非朝廷之?!?,七日之后朝廷立改任命,就是明證。而太平軍即將被剿滅時,湘軍中官至總督、巡撫的先后達20多人,位至布政使、按察使、提督、總兵、參將、副將、道臺、知府、知縣的不可勝數(shù),朝廷對此更為忌憚。
在湘軍攻破江寧(即南京,太平天國所謂天京)之后,左宗棠參劾曾國藩對于幼天王的走脫有責,對于曾國藩上奏朝廷“賊巢攻破,全無財貨”,有大臣攻擊曾國藩所言不實,左宗棠也署了名,對此,作家汪衍振和鳳凰衛(wèi)視主持人、人文學者王魯湘都認為,這是曾、左演給皇帝和慈禧太后看的戲。果真如此,則更說明左宗棠參曾國藩也好,參郭嵩燾也罷,純屬為避禍自保不惜損人。左宗棠參劾鄉(xiāng)友,無非是為了向朝廷表明:我跟他們湘軍不是一伙,我只忠于朝廷。
從今鑒往,左宗棠是保疆衛(wèi)土的民族英雄,郭嵩燾是見深識遠的啟蒙思想家;左郭交惡,令人扼腕?;蛟S是殘酷的生長環(huán)境、險惡的官場生涯、艱巨的使命任務(wù)造就了左文襄的酷烈人格,使他在以怨報德時失去了心理牽制。
細察左宗棠之“酷烈”,實源于“狂傲”,“狂傲”則源于過度“自我”,“自我”過度即是“自私”。美國著名戰(zhàn)爭史學者卡根認為:自古以來人性的改變微乎其微。中國理學大師王陽明也提醒我們: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都提示今天的政界、商界、知識界、文藝界等各界社會精英,必須時時牢記自己的社會責任和文化道統(tǒng)擔當,像防“賊”一樣提防我們內(nèi)在的“自我”越過道德的邊界,以對歷史負責的精神檢視自己的言行,使其不僅合理合法,而且堪為世范。因為即使我們今天的輝煌成就大到足以掩飾一切,而歷史和后人,也會對我們進行高度理性的嚴格審視和無情褒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