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
老頭年輕時是一個鐵匠,倔如驢,戳一下就尥蹶子,幾乎每天都能聽到老頭“哇哇”叫嚷。老太太很平和,這么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順毛捋這頭“驢”?!皩咸派黄饸鈦怼!边@句話老頭從“不惑”說到“耳順”。
老頭最愛老太太做的山楂醬,每個禮拜只能吃一次,每次都是滿滿一罐下肚,吃完再點根煙,“他就愛這一口山楂醬!”老太太“咯咯咯”地笑著說,“這把老骨頭吃飯還像個娃?!?/p>
老頭被老太太慣著,一慣就是大半輩子。老頭從沒洗過一次衣服,也不知道該去哪兒繳水電費,而且沒事兒就挑老太太的刺,但老太太不曾還過一次嘴。
老頭家門前有數(shù)十棵躥天高的銀杏樹,都是雌樹,只結(jié)果子從來不開花。每到秋天,家家戶戶都會下樓打果子,倔老頭和老太太也一準(zhǔn)會來。老頭是打鐵的,渾身力氣,一根5米長竿在他手里就像是一根筷子,他叼著半根煙往樹下一站,果子“噼里啪啦”往下落,老太太拎著一個菜籃子,歡天喜地地?fù)熘?。果子去了皮肉,放在火爐上一烤,香氣撲鼻,嘎嘣脆,老兩口能美美地吃上好幾天。
老頭左手吃一口山楂醬,右手來一把烤銀杏,廚房里生起的爐子燒得房間暖烘烘。他感覺幸福就是這個模樣。
可最扛不住時間的就是安穩(wěn)。
隔年的夏天,老頭敲打了一地銀杏卻沒見老太太在撿,剛想開口嘟囔卻見老太太倒在了銀杏堆里。等到老太太睜開眼的時候,已經(jīng)兩眼茫然誰也記不得了。醫(yī)生說是腦血栓引發(fā)的老年癡呆。
倔老頭一言不發(fā),蹲在屋子里吐了一屋子的煙,像是把下半輩子的煙都給抽了。
老頭一下子就老了。一個渾身是勁的鐵匠,一趟菜市場能拎8個西瓜回家的漢子,一個吃藥片從來不喝水的“犟驢”,這次卻一下子被抽走了心神。
老頭日夜照顧著老太太,白天給她剝雞蛋殼,晚上給她洗腳,拿著長竿打下銀杏,燒好給她塞到嘴巴里。老頭拉著老太太的手,清早走走,黃昏遛遛,笨手笨腳走過了兩個年頭。
老頭沒能陪老太太走過第三個年頭,就離開了。
兒子和媳婦搬來陪老太太一起住。有一天,老太太吃著中飯突然蹦出一句:“老頭子呢?”全家一時安靜?!皨?,你不記得啦,這才中午,爸還在廠里呢!”兒子趕忙搭話。“哦,對對……”老太太笑了,笑自己問得傻,一回頭也就忘了這事,沒有再提起過。
日子又過了很久,久到銀杏樹下的街道改造。搬家公司的幾個男人合力移開老太太的床,一下子看呆了。
床底下是一地的山楂,紅彤彤的,鋪成一片。老太太不知什么時候把它們一顆一顆地?fù)炝藖怼!敖o老頭子的,給老頭子的……”老太太著急地說,怎么都不讓拿走。
兒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坐在沙發(fā)上,許久也沒有說話。
老太太累了,睡在小房間里,她睡得很香甜,嘴角留著一絲安然。不遠處的火爐上正熬著老黃酒,里面浸泡著一個陳年舊夢——那些年,你在工廠,我在家。我等你回來,鍋里煮著你最愛吃的山楂醬。
老太太說:“他說過,我是他長滿鐵銹的生命里唯一一朵銀杏花。我老了,所以只能一點點、一點點地開放。老頭子,你看見我了嗎?”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請在嗶聲后留言》一書) (責(zé)編 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