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彬
每天深夜,妻子和女兒都睡著了,我一個人輕輕關(guān)好兩扇房門——經(jīng)過這租來的房子的六平方米大的小客廳,我站在廚房邊靠窗的位置,看見對面的五號樓亮著燈的窗戶,有時候有風(fēng),有時候我會踮起腳尖,那樣身體會舒服一點……就這樣我開始抽一根煙。她們都睡著了,沒有人來叫我,沒有人說聞到了煙味……我不用開抽油煙機(jī)。蟑螂在旁邊的墻上和洗菜池上、砧板上爬,但沒有聲音。是啊,我抽煙,有時候踮著腳,有時候右手抓著頭發(fā),有時候煙沒有抽完就用水淋濕了丟進(jìn)漆黑的倒了剩菜剩飯的垃圾桶了……有時候,到了深夜十二點,我還沒有洗碗,還在洗碗。我頭痛,我耳鳴,我拉肚子,我想起生活、婚姻和孩子。有時候風(fēng)吹過來,但窗戶太小了,我想,什么時候才會有一個人的自由,妻子和我說,我有了太多自由。
有一回,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時候,頭不算特別痛的時候,我去了醫(yī)院,去腦外科。我說醫(yī)生,我頭痛啊。醫(yī)生問我問題,問我原因,讓我去做頭部CT,醫(yī)生告訴我,雖然頭骨看上去有一條小裂紋,但沒有病。我想起五六年前的樣子,用沒有開瓶的紅酒瓶砸過自己腦袋,砸了幾下,但沒有暈倒,只是順勢坐到了地上——暈倒并不容易啊,紅酒瓶也沒有像電影里看到的那樣破碎,酒從頭上浸著血流下來……我從腦外科轉(zhuǎn)到神經(jīng)科,醫(yī)生給我做一個從未做過的測試,先在紙上作答,后來又面對面坐著,像做視力測試,醫(yī)生問我問題,我回答。到了中途,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我就哭了起來??蘼曉絹碓酱?,自己都能聽到,我還在繼續(xù)做測試,回答醫(yī)生的問題。
就是那樣,我得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和焦慮癥。2014年冬天,我父親和弟弟來到北京,和我們一起過年。那時我在吃藥。
每天昏昏沉沉的,就像是現(xiàn)在,像最近一些日子。做夢很頻繁,有時候還從夢里醒來。又一次夢見在大劇場看女選手甩鐵餅,鐵餅甩到觀眾席——肯定是要砸到人的。我揮著手,叫了起來。(我的手在發(fā)抖。)妻子將我拉醒,問我怎么了。
我常常夢到外星人開著巨大的飛船從陰云密布的天上突然出現(xiàn),停在天上,外星人開著小飛機(jī)從飛船里出來,在天上到處飛,有時候朝地上開火、丟炸彈,有時候什么也不干。人們都嚇得到處跑,有人尖叫,但夢里沒有聲音。我沒有和外星人當(dāng)面碰到過,沒有和他們打過架。但這樣的夢經(jīng)常做,可以這樣說:在我的家鄉(xiāng)鎮(zhèn)頭上空,瀏陽河附近,我們的天上經(jīng)常停著外星人巨大的宇宙飛船。
有時候我夢見自己死了。在夢里我想:“難道這是真的——我真的死了嗎——不會活過來了嗎——”醒了以后還是老樣子,我從床上爬起來,像中了毒一般,渾身都痛。可是你不知道,早上醒來,頭是不痛的,除了渾身痛,好像沒有別的不好的感覺,沒有心事。我寫過一首詩是這樣,假設(shè)自己已經(jīng)死了:
死后——
我又回來了
參觀他的地下室
帶走幾件舊衣服
死,最是煽情。有一年去山海關(guān)——做一次關(guān)于海子的表演,愛若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回來。后來據(jù)徐鵬遠(yuǎn)說,濤哥也和他說,要看著我,把我?guī)Щ貋怼?/p>
可我總是想——怎么會呢?我不會死在那里。我躺在鐵軌上,火車在遠(yuǎn)處朝我開過來,一點感覺也沒有,不悲傷,也不激動。火車快到時我站起來,看見他們在鐵軌邊扯了干的草點燃,造出一些煙。那樣會好看一點。和朋友們想的不一樣,我們平安回去了。后來那張我仰面躺在鐵軌上的照片常常被人從網(wǎng)上搜索到,尤其到了3月26日紀(jì)念海子的時候,有人甚至將我當(dāng)成海子——而不是顧城。
從人本身來看,我更喜歡殺妻前幾乎整個一生的顧城。但顧城死時,我也并不覺得那不是他。(我的手還在發(fā)抖。)和顧?quán)l(xiāng)通過一次電話,后來,我還寫過一篇關(guān)于顧城的文章,叫作《他的星星落下來——我與顧城》。
自哀,物哀,都是很煽情的事情——如果一個人不真的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這樣煽情的事情會很快被人忘掉。但一個人如果死了,有時候人們會因為死這件事情而記得他,去重新找回他的一生,在短時間來回憶給自己看。這樣的事情每年中總會發(fā)生幾次。如果你不是作家、藝術(shù)家、演員、政客,也許你會死得像我母親一樣悄無聲息。官員的自殺是最可悲的事情之一,人們只會在新聞里看到,“某事某地,某市某官從他的辦公室樓上掉了下來——死前他在抽煙”。
大多數(shù)人都還是好好地活著。這樣的事實之一,是我?guī)缀趺刻焐钜苟家粋€人站在朝北的廚房的窗前抽煙,想著為什么不能成為一個好一點的丈夫,為什么要過現(xiàn)在的生活,為什么不能一步跳到五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