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向榮 王 蕊[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詩性、畫意與音韻——木心小說藝術的跨界之旅
⊙楊向榮 王 蕊[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木心身份的多變影響其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詩、畫、樂等不同領域的交叉,這種“跨界”在他的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木心的小說有詩的簡潔清通,畫的道骨仙風,樂的婉轉悠揚。他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蘊達觀天下,以獨具匠心的畫面展現(xiàn)精神世界,以攝人心魂的音韻滌蕩性情,木心小說的跨界之旅不僅是文體的一次新鮮嘗試,也是一場找尋自我的修行,還淳反素,于迷霧中找尋真正的自我,這才是“跨界”的終極意義。
木心 小說 跨界
木心是畫家、作家、音樂家,也是哲人。與木心本人一樣,他的作品中散發(fā)出的廣博、深刻與儒雅,不僅吸引眾多讀者,也促使他成為一位單特孑立的藝術家。木心美術館的墻上陳著他的話:“藝術的偉大,是一種無言的偉大,抵擋住百般褻瀆詛咒,保護著隨之而偉大的藝術家。”藝術使木心的生命找到歸宿,這位行止古雅,思維現(xiàn)代的“紹興希臘人”在尋美的道路上踽踽前行,不同文化元素的碰撞形成他獨特的藝術風格,也促使他在藝術領域的跨界與飛散,其中,木心的小說便可作為一例。
木心的小說集目前僅《溫莎墓園日記》一部,收錄了木心不同風格的小說共十七篇。木心的小說帶有明顯的散文化傾向,他也自白:“我的那些短篇小說,都是敘事性散文,就像音樂上的敘事曲?!蓖飨壬惨浴犊辗俊窞槔赋瞿拘纳⑽木哂小霸≌f”的敘事特征。筆者十分欣賞木心作品的飛散性,不同文體的雜糅使他的作品獨具一格,濃厚的詩性是讓他作品脫穎而出的重要因素。木心的小說無論是在文體、語言還是表達方式上,都被濃郁的詩氣包圍。木心小說的詩意性,一部分表現(xiàn)為他用寫作現(xiàn)代詩的方式創(chuàng)作小說。木心的小說,篇幅都不大,《SOS》只逾千字,非但沒有草率的感覺,反而會引發(fā)對生命的思考。這篇小說精簡的語言使文章讀來干凈利落,毫無拖泥帶水之感。語言和主人公性格相呼應,塑造出一個沉穩(wěn)冷靜、心理素質過硬的外科醫(yī)生形象——逃難時他不斷強調的是“鎮(zhèn)靜”,“服從安排”,短暫猶豫之后,醫(yī)生決定營救孕婦,“攙起,橫抱,折入梯下的倉房,平置床上”。醫(yī)生的言行簡短卻有力,與艙外的慌亂形成巨大反差。句式長短錯雜也在無形中營造出幾分緊張與壓抑,這里截取兩段:
“我是醫(yī)生?!保ㄗ叩览镞€有人急急而過)/他關門。/她把裙子和內褲褪掉。/“第一胎?”/點頭,突然大喊,頭在枕上搖翻。/“深呼吸……/聽到嗎深呼吸!”
“吸氣……屏住——放松……快吸……吸……屏住——屏住?!?/p>
小說從頭至尾只有醫(yī)生一人的心理活動和語言描寫,但產婦卻成為讓人無法忽視的一股力量,句子之間的停頓和省略號的運用使人仿佛身處其境,不由得跟隨醫(yī)生的指令屏住呼吸,緊張與壓迫的感覺充斥在空氣中。故事的最后采用詩歌的格式:“她抱嬰兒,他抱她/看見也沒有看見的門的四邊的縫隙噴水/轉門鈕——/海水墻一樣倒進來/灌滿艙房/(水里燈還亮)/燈滅?!彼劳雒媲暗臓幏謯Z秒終敵不過滅頂?shù)暮K?,文末僅以“燈滅”二字結尾,充滿悲壯的氣息,個人的渺小與人性的偉大也如巨浪,拍在讀者心頭。
木心小說的行文語言帶有濃郁的古典氣息,字里行間的詩氣,得益于他幼年接受的私塾教育,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精通使他運用起來得心應手?!镀呷罩Z》以《詩經·月出》作為子反與華元的“接頭暗號”,二人的對話文白交融,同時引用了大量具有中國傳統(tǒng)風味的意象,使文章處處充滿古典情味,展現(xiàn)了木心文學創(chuàng)作的韻味與格調,結局也一改以往的輕松平淡,在獵獵西風中高揚的是傳統(tǒng)文化的大旗,這正是木心孜孜以求的,所以在面對傳統(tǒng)文化的消亡,深感與自己同時代作家處境尷尬之時,為改變這一窘況,他身先士卒追求語言的古樸純粹。為了營造出恰如其分的詩歌意境,極盡雕琢之能事。在小說《溫莎墓園日記》中,木心批評現(xiàn)代藝術的退步:“大藝術家似乎退而入寐,余事盡付工匠,一切從此圓熟而拙劣,似乎本來不致這樣拙劣,是出于誠愨的緣故,似乎是因為拙劣,只求看取誠愨了?!薄罢\愨”本不存在,選取一個生僻的“愨”字,不僅是為了新奇的陌生化體驗,更是為了契合音律做出的慎重考量。“拙劣”與“誠愨”反復出現(xiàn),形成一種詩歌的回環(huán)美。這種讀小說恍若讀詩的體驗在《月亮出來了》《七日之糧》《五更轉曲》等小說中都能得到深刻的驗證。
木心小說的詩意,源自于他內心的沖淡平和,年輕時經歷的文化迫害和多年的國外生活使他看問題更加客觀,冷靜下來的他并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熱情,這種冷與熱的碰撞反而令他的內心更加空靈澄澈。木心是位天生的詩人,他的眼里是詩,他的生活是詩,自然他筆下的世界也是詩,他用充滿詩意的眼睛審視這個世界,用傳統(tǒng)與思辨的頭腦理解這個社會,對美的純粹的追求虛化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跨越了不同文化之間的鴻溝,使這位“希臘紹興人”自由穿梭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中,作品充滿了極大的可能和極為廣闊的內涵。
詩歌與繪畫的關系一直是一個令中外學者津津樂道的話題。在我國,“詩畫同源”古已有之,從郭熙《林泉高致》“詩是無形畫,畫是有聲詩”,到蘇軾為王維《藍田煙雨圖》題:“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品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不僅如此,西方自古希臘時期就流傳著相同的觀點。詩畫的聯(lián)系在木心筆下更為明晰。木心八歲習畫的經歷深深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畫意在其作品中俯拾即是?!凹以旱睦K索上/晾曬被褥冬衣/白薯攤了一地/干草堆得高又高/暮色蒼茫/屋舍間炊煙裊裊/橘色的月亮扁而大?!蹦拘漠嬒履呵飼r節(jié)的佐治亞小鎮(zhèn),清冷卻不乏生命的溫度。在《色論》當中,木心更是直接酣暢淋漓地大片涂抹,給顏色賦予生命,與它們交換思想。木心的小說里,總不乏色彩的點染與繪畫技法的運用,時時處處都展現(xiàn)出他深厚的繪畫功底。
首先是對色彩的精挑細選。畫家對色彩的敏感使木心的小說總是能捕捉到一些有趣的細節(jié)。在《靜靜下午茶》中,木心以色彩的變化刻畫時間的流逝:從“暮色徐徐沉垂”“暮色轉濃”,到后來天色已然暗下來,“所以一任暮色淪為夜色,她的側影,他的側影,鼻尖各有小點微光,神情已看不清”,卻依然沒有點燈,“客廳全黑,銀器黯淡無光”。木心著重刻畫時間流逝對房內人和物產生的影響,光線被抽絲剝繭般帶離這里,景物隱于夜色意味著人物成為焦點,讀者自然而然地去注意“我”的姑父與姑媽,這正是木心的匠心獨運。木心對色彩的精準把握往往是揣摩人物心理的產物,色彩也能為故事的發(fā)展推波助瀾,令人稱贊。
其次是對人物外形的精確刻畫。受早年學習印象派繪畫技巧的影響,木心的小說擅長人物形象的勾勒,看似隨意描摹,實則抓住人物關鍵特征,簡潔又精確。在小說《壽衣》中,“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陳媽,“黑鞋白襪,黑褲淡藍上衣”,身著“月白布衫玄色褲”的陳媽“洗干凈,穿端正,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張長圓形的淡黃的臉”。簡單的二三十字,一個老實清白又踏實肯干的中年村婦躍于紙上?!睹绹矂 分械呐迂W粤⒃诮诌叄按髅?,背影窈窕,腿纖長,側首時帽檐閃露下頜、尖,口唇、薄。服飾經過悉心調理:白衫白裙白襪,黑高跟鞋黑綢腰帶黑皮包黑草帽,帽墜白結”,順便“宜涂黑色唇膏”。女郎與陳媽同樣黑白色調的裝扮,讀來卻又迥然不同——這是一位優(yōu)雅又精致的時尚女性,也許容顏并不奪目,但簡單的黑白二色卻讓她即便作為一個剪影,也能產生極大的魅力。
最后是對結構布局的執(zhí)著追求。作為一位將東西方繪畫融合的藝術家,木心的小說在謀篇布局方面更是一絲不茍,無論是整個作品還是單獨截取的某一片段,畫面的嚴整與大段的留白并行不悖?!稖厣箞@日記》在對墓園的描述中,這座無名的墓園“躑躅在環(huán)形的泥徑上”,“十四座墓碑全位于泥徑的外緣,其內細草鋪匯成偌大的圓坪,喬木和亞喬木分別聳立著”,“居中偏西的那塊黑巖,巨象之背般伏在蒿萊叢中”,暴雨過后,“墓園里有樹折倒了,折倒了一棵,也位于西北角”,“因為是夏季,墓園的整部濃蔭,唯獨西北角就敞亮得異樣。”這樣,墓園的基本形制就被安排妥當,從位置到色彩形象直觀,巨大的黑巖與斷木的黃色截面、濃蔭與樹葉間的罅隙形成的明暗對比使墓園莊重靜穆又并非死氣沉沉。
自幼學習繪畫的木心,在水墨與油彩的雙重影響下,藝術之路可至更深更遠處漫溯。習畫的經歷使木心的作品中既飽含東方的古典神韻,清麗脫俗,又注重西方象征主義流派對瞬間的把握。木心的小說將繪畫與文學巧妙融合,畫家本位思想時刻在影響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他來說,在繪畫領域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獲得了表達情思的極大自由,而且豐富了藝術表現(xiàn)的形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圍得到擴大。也許是對純美孜孜不倦的追求和畫家自在的天性使然,木心的小說一揮而就卻又字字珠璣,言詞激切中卻也不失深厚蘊藉,文思跟隨的畫筆,皴擦點染,行云流水間皆是人生滋味。
木心的作品,給人的印象往往是清新寡淡,一杯淡水何辜受到如此熱捧?這也許與木心對音樂的熱愛有一定關系。木心雖未能成為一位音樂家,但是他對貝多芬、肖邦、莫扎特、巴赫熾熱的追求多年未曾消退,對古典音樂的熱愛甚至達到了癡迷的境地。木心自言自己身上住著三個人,他們是畫家、作家和音樂家,但后來畫家和作家合謀殺了這個音樂家,但是仔細閱讀木心的作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木心體內的音樂家非但未死,這些跳動的樂符反倒成為養(yǎng)料,濡養(yǎng)著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
木心的小說并不似傳統(tǒng)小說那般故事情節(jié)跌宕,人物形象鮮明,矛盾沖突劇烈,反而自有一種慵懶,像敘事曲般低低傾訴,以舒緩的節(jié)奏代替跳躍的音符,娓娓動聽。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中錄入的十七篇小說,古今中外,包羅萬象,卻并未觸及敏感與痛楚,只是截取生活中的片段,不疾不徐,安靜沉穩(wěn)又不失力度。如歌頌古代義士的精神追求,反抗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式微的《五更轉曲》、面對生死考量卻決然選擇賭上性命去迎接新生的《SOS》。讀木心的小說,短短幾分鐘,沖淡平和地道出的卻是對人性的思考。這些故事無不體現(xiàn)生命的張力,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
有些人初讀木心,會因為他用詞佶屈聱牙感到無從下手,但這種澀很快會變成入口后的回甘,因為一旦接受木心作品為追求詩意而作出的修改,就會不經意被他作品暗含的節(jié)奏和旋律所吸引。木心的小說通過重復和長短搭配掌握節(jié)奏,節(jié)奏有規(guī)律的運動形成木心小說獨有的音樂旋律。在小說《靜靜下午茶》中,作者描寫了如出一轍的兩次下午茶,但四十年后的這杯“下午茶”卻被賦予了深層的意味,就是姑媽一直以來對姑父的欺壓與懷疑。木心巧妙地安排了場景的重復,使小說的主題在場景的循環(huán)中得到了深化。在另一篇小說《此岸的克利斯朵夫》中,從第一次見到“毛藍土布短衫草綠軍褲橡膠鞋”的席德進,對貝多芬、肖邦侃侃而談,到最后一次他“在學生家喝了酒,可能喝了好幾家,陶陶然話絮不斷,又要聽那個圓舞曲,一再說這是他最喜愛的”。木心為席德進安排了四次出場,同時借用羅曼·羅蘭小說中的克利斯朵夫描繪了一個在“此岸”,即動蕩年代熱衷藝術并勇敢追夢的青年形象。這里的重復不像《靜靜下午茶》那般顯而易見,而是用此岸和彼岸的“克利斯朵夫”的重復出現(xiàn)來象征著對藝術的熱忱,歌頌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中仍對藝術孜孜以求的藝術家。
在木心的世界中,音樂的分量舉足輕重。木心曾在《文學回憶錄》中解釋過自己名字的由來,即孔子的“木鐸有心”,把自己比作號角,給人教化與鼓舞,“木心”二字也可以解釋為“木之本心”,即一顆對所愛保有極大熱情的赤子之心。對木心來說,音樂的精神意義更大于它的存在意義,音樂支撐木心度過苦厄,幫助他樹立道德評判的標準,所以他也想通過音樂傳達他的處世之道。木心的作品中時常出現(xiàn)音樂以及與之相關的元素,他認為音樂會使空氣清新,萬象透明。音樂,就像蜿蜒的河流,在木心的小說中不疾不徐,安靜流淌,那些音符和旋律散落在水夾石沙之間,隨手采擷就是最優(yōu)美的樂章。
孫郁認為,木心“在美術與古典文學間的游弋,在西洋小說和日本俳句間的穿梭,漸有風韻,多含妙態(tài),獨步于書林之間,那是快慰無窮的”。木心秉持著對人與社會的觀照,跨越不同的歷史與文化,靈活整合多種文學藝術形式,用美學思維呼喚心靈的覺醒。他哀嘆當代人對文化的褻瀆,這使他的作品飽含深情又不失冷靜,往往“帶著大的悲辛直入人心”。木心講究文體,更會控制文體,他熟稔地在各種文體間游走,漫不經心,卻總能用一種最恰如其分的方法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把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文學形式與音樂、美術等藝術形式融合,不拘泥于形式,在打破傳統(tǒng)的固化思維,擴大文學表述的深度和廣度的同時,也使他不甘束縛的靈魂得到解放,文體間的自由穿梭助他破除限制,以一種更自在灑脫的姿態(tài)在藝術的世界徜徉。
木心在《庖魚及賓》中說:“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木心自己就可算作這一“尖”。他的作品取自生活,又迥然絕塵,拒斥流俗,應和著他追求的最高藝術理想——“臻于藝術最上乘的,不是才華,不是教養(yǎng),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淵明、莫扎特的那種東西?!睔w根究底就是追求本性,清凈自守。木心的作品總是有直擊心靈的力量,引導讀者去追尋生命的價值。對木心來說,“生命便是詩、色彩、音律以及哲思”,木心的作品,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蘊達觀天下,以獨具匠心的畫面展現(xiàn)精神世界,以攝人心魂的音韻滌蕩性情,還淳反素,于迷霧中找尋真正的自我,這才是木心作品藝術真正的跨界與飛越。
① 木心:《魚麗之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頁。
②童明:《世界性美學思維振復漢語文學——木心風格的意義》,《中國圖書評論》2006年8月。
③④⑥⑦⑧⑨⑩? 木心:《溫莎墓園日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頁,第194頁,第131—132頁,第106頁,第1頁,第191—192頁,第157頁,第172頁。
⑤ 木心:《我紛紛的情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頁。
? 孫郁:《文體家的小說與小說家的文體》,《文藝爭鳴》2012年11月。
?? 孫郁:《木心之旅》,《讀書》2007 年 7 月。
?? 木心:《素履之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第157頁。
編 輯
: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作 者
:楊向榮,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西方美學與藝術哲學研究;王蕊,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生,主要從事西方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