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朱崇科
“立人”的繁復性及互文性詩學——重讀魯迅散文詩《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廣東 朱崇科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是一篇貌似樸實但實則內(nèi)蘊豐厚的散文詩。它不只是對三種人物的類型或哲學的簡單區(qū)分和批評,而且還蘊含了魯迅一貫的“立人”思想:它既從反面切入清理奴才(自奴化)、聰明人(幫閑)與主人(主謀)身上的奴性,同時又借助互文性策略來觀照長期貫穿了他人生的關(guān)聯(lián)性主題思考,比如,“鐵屋子”隱喻及打破策略,“傻子”角色亦可納入中西文化角色的譜系學以及魯迅自身的思考鏈條上加以確認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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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來,魯迅寫于1925年12月26日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為敘述方便,下文簡稱《聰明人》)相對樸實平淡,似乎由《野草》集子中極具張力的象征主義詩學到了此文本時發(fā)生了變異:詞句上的相對平實使原本艱難的意義闡釋顯得更自然而然、爭議不大,甚至會讓人疑惑它和其他相對晦澀深邃的篇什的共生性何在。但實際上,這篇作品中卻富含了相當豐碩的意蘊,更體現(xiàn)出魯迅相當繁復而有意味的思考。
整體看來,相關(guān)研究觀點也相對平淡,大致可分為如下幾類:
第一種,分析聰明人、傻子和奴才三種人物的類型及形象。如李何林先生認為,聰明人是一個“虛偽的慈善家,欺騙人民的統(tǒng)治階級的幫兇”;傻子“是一個激進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形象”,他熱心助人,但因為未深入群眾而失?。慌攀恰笆芰说刂髻Y產(chǎn)階級的奴才思想的毒害,一個不覺悟的被壓迫者的形象”。當然亦有論者將之上升為三種不同的哲學劃分,奴才所代表的是一種奴才哲學或訴苦哲學;聰明人體現(xiàn)了一種市儈哲學;傻子則象征一種行動哲學、反抗哲學。
第二種,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加以分析。如孫玉石認為其中呈現(xiàn)了魯迅的情感寄托和現(xiàn)實關(guān)懷,“比起前面的《影的告別復仇》等篇來,構(gòu)思顯得簡單平淡,沒有太多的隱藏性。如果我們先是從現(xiàn)實生活的層面進入這個寓言式的藝術(shù)世界,就會非常清晰地看出,對于現(xiàn)存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壓迫地位差異的三種人生的三種不同的現(xiàn)實態(tài)度,看出魯迅的愛憎與贊美的情感傾向”。而亦有論者對其中“奴才”的現(xiàn)實指向有所辨析:“作者曾稱袁世凱為清統(tǒng)治者的奴才,其實當年最貼近他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奴才形象的,還不是袁世凱,而是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庶h?!?/p>
第三種,愛情喻示。如胡尹強指出,這篇作品呈現(xiàn)了詩人對自己愛情悲慘結(jié)局的考量,一旦可能的悲劇發(fā)生,則會諉過于他人——傻子(許廣平)身上,“以奴才暗示詩人自己,這是魯迅對他倆的愛情的悲劇性結(jié)局最陰暗、最悲觀的設(shè)想。詩人當然不會做出散文詩中的奴才那樣的背叛……詩人敢于把自己靈魂中最怯懦、最陰暗的念頭展示出來,毫無疑問是防止這種結(jié)局出現(xiàn)的最積極、最有效的方法”。
第四種,認為這篇作品呈現(xiàn)了魯迅文藝觀的變化。如劉彥榮就指出,《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反映了作者文藝觀的某種變化。此前,作者認為文藝有改良社會、改良人生的力量。本時期,作者的這種思想發(fā)生了變化,認為文學的叫苦、鳴不平與實際的社會人生沒有用處,改革最快的是劍與火,而傾向于實地革命”。
上述論點自然有予人啟迪、開拓視野之處,但也有需要仔細辨析之處,如胡尹強的愛情觀由于缺乏直接證據(jù)的支撐難免顯得主觀臆斷,更多是靠想象進行“左手搏右手”的游戲,閱讀者要辯證汲取,同時更關(guān)鍵的是要堅定有力地開拓創(chuàng)新。在我看來,《聰明人》一文內(nèi)蘊豐腴,主要指向了魯迅“立人”思想的繁復性,如人所論,通過三個場面的敘述,魯迅實際上否定了中國歷史上業(yè)已存在的“兩種時代”,呼喚著“第三樣時代”——“立人”啟蒙時代的到來。
更進一步,魯迅對“立人”的繁復思考可分為兩大層面:其中之一是主要從反面切入,認真清理不同層次、類型人物身上各色各樣乃至根深蒂固的奴性,而另一個層面則是采取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詩學建構(gòu)繼續(xù)思考他留日時期就提出并闡發(fā)的“立人”議題,其中可以包括打破“鐵屋子”的意象隱喻,同時亦有在中西文化序列中考察“傻子”的位次并注入合理的元素更新。
毫無疑問,“立人”思想是一項相當繁復且深邃的系統(tǒng)工程和理念設(shè)計,尤其是,如果要結(jié)合歷史、現(xiàn)實中中國的方方面面繼續(xù)實踐、總結(jié)、反思與深化“立人”并形成“立國”思想的話,它自然可以從更多復雜層面加以思考與處理,如制度設(shè)計、個體強化、身心提升等,但若采用簡單的二分法戰(zhàn)略,既要從反面加以祛除障礙、弊端和劣根性,又要從正面注入新的現(xiàn)代性(含人性)、可行性元素?;氐紧斞傅摹堵斆魅恕肺谋局衼?,顯而易見的層面是從反面切入,對于形形色色的奴性進行清理。某種意義上說,《聰明人》中的奴性可謂無處不在,如人所論:“‘主奴模式’是魯迅的一大發(fā)現(xiàn),它揭示了人類尤其是中國社會長期存在的一種奴役關(guān)系:在一個意想不到自己是奴才并以一切人為奴才的社會里,‘奴才’是奴才,‘聰明人’和‘主人’是奴才,甚至于‘傻子’也是奴才?!?/p>
(一)奴才的自奴化
《聰明人》中奴性顯而易見且濃烈張揚的則是奴才這個角色。簡而言之,他就是在接受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后簡單懦弱、自噬苦難、自我奴役的代言人。
1.精神欺騙法。這種自我安慰看起來和阿Q的“精神勝利法”有共通之處,但亦有差異。其中一點是:阿Q是一種自我欺騙、安慰的勝利法,而精神欺騙法則更被動——依賴于他人的不痛不癢的鼓勵,所以魯迅在文本中寫道:“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只要這樣,也只能這樣?!?/p>
根據(jù)奴才的自我表述,他生活凄苦、飲食寒磣,“我所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這一餐又不過是高粱皮,連豬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同時卻又不得不完成細密而折磨人的不盡勞作,“可是做工是晝夜無休息的:清早擔水晚燒飯,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張傘,冬燒汽爐夏打扇。半夜要煨銀耳,侍候主人耍錢;頭錢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同樣居住環(huán)境也十分惡劣,甚至豬狗不如。除此以外,還要時常接受主人的各種刁難和欺凌。
按照常理,官逼民反或主逼奴反似乎是人之常情和社會之常態(tài),而奴才卻選擇了訴苦。換言之,他不是選擇沖冠一怒,憤而反抗,而是時不時乞求別人的憐憫和廉價同情,借此壓抑可能的反抗,從而達到自我欺騙、自我奴役的效果,如奴才回答聰明人安撫之后的言辭:“可是我對先生訴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經(jīng)舒坦得不少了??梢娞炖頉]有滅絕……”甘心自我奴役,其間只是牢騷得到慰安就變成了天理的安排和命定。
2.自奴與奴他。孫玉石指出:“魯迅在這篇散文詩中所寫的三個人物,是對現(xiàn)實斗爭中某類人物命運和態(tài)度的集中概括,但不能認為他們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那一種階級和階層人物的直接代表。魯迅所寫的應該看作是一種詩的精神的象征,而并非小說的對真實人物性格的刻畫,也不能當作帶有歷史性的典型人物來理解?!贝苏撓喈斨锌?,作為來自于對現(xiàn)實的感喟、反思與體悟的文本,《聰明人》中的指涉極可能關(guān)聯(lián)了現(xiàn)實,但更可能又是一種詩學提煉和哲學總結(jié)。
奴才角色亦有呈現(xiàn)魯迅先生深刻性的層面,也即:奴才的角色成為專制統(tǒng)治及其倫理規(guī)訓暴力下的犧牲品,他自然達不到“樂在其中”的境界,在被逼刻意忍受的過程中,他通過訴苦來紓解壓力,但可悲的是,他卻懦弱貧乏,沒有勇氣反抗,同時甚至沒有勇氣承擔責任與接受別人施予的解放與自由,從而反映出其深重的“奴他”(由被逼奴役辛勤勞作到自我奴役到按照此思維奴役他人)意識。
奴才第二次訴苦的對象是“傻子”,而傻子聽聞其慘狀后就大叫大怒,不僅如此,而且更進一步,直接動手準備幫他“打開一個窗洞來”。結(jié)果,他不僅不感激,而且一方面擔心主人責罵,另一方面卻出賣了傻子:“‘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他哭嚷著,在地上團團地打滾。一群奴才都出來了,將傻子趕走?!睋Q言之,習慣了自奴化的奴才不僅不能接受真正的自由,而且同樣不允許自由思想/載體的存在與蔓延。
(二)幫閑與奴主
文本中還有其他樣式的奴性,比如幫閑和奴才主人身上的奴性。
1.聰明人的利己本質(zhì)。聰明人的出現(xiàn)有兩次,兩個場景中可以看出其立場、姿態(tài)和靈魂深處的奴性。
第一個場景中他是奴才的訴苦對象,也是博取廉價同情的資源之一。聰明人的表現(xiàn)依次為:“‘這實在令人同情?!斆魅艘矐K然說?!薄啊ΠΑ斆魅藝@息著,眼圈有些發(fā)紅,似乎要下淚。”神態(tài)表情配合到位,頗有影帝風采,但基本上都是沒有個性和真實立場的附和與敷衍。最后一句的安慰話“我想,你總會好起來……”也是一句相當安全而又博人好感,甚至麻痹人的措辭:對方若失敗了,可感受到他的“善意”;對方若成功了,則感激他的“洞察力”或“慧眼識人才”,總之是旱澇保收的騎墻話語。
第二個場景則是傻子被奴才們趕走后,主人也出來夸獎了報警的奴才,此時,“這一天就來了許多慰問的人,聰明人也在內(nèi)”。當奴才感激而滿懷希望地說:“先生。這回因為我有功,主人夸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聰明人又及時安慰:“‘可不是么……’聰明人也代為高興似的回答他。”
不難看出,聰明人隨口的贊揚、信口開河的安撫既方便了自己,得人贊譽或感激,同時又幫助了主子——主人安撫奴才,為其站隊服務。如果說第一個場景中的聰明人還身份曖昧——讓人難以揣摩他是以表演收編奴才還是真情流露樂于助人的話,第二個場景已經(jīng)凸顯了他的高級奴才身份。馮雪峰的見解一針見血:“‘聰明人’其實也是一種奴才,不過是高等的奴才;他很聰明,知道迎合世故和社會的落后性,以局外人或‘主子’的鄰居的姿態(tài)替‘主子’宣傳奴才主義哲學,所以也是一種做得很漂亮的走狗。”
2.主人的奴化與自限?!堵斆魅恕分须m然極少出現(xiàn)卻近乎無處不在的是主人,他是文本中“主—奴結(jié)構(gòu)”相對潛隱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存在一極,但他的身上也吊詭地存有奴化他人和難逃奴化的雙重性。
毋庸諱言,一方面,他是這種專制黑暗結(jié)構(gòu)、制度和邏輯的暴力執(zhí)行者,也是既得利益者。在前面的奴才訴苦場景中,他是一種“不在場的在場”,他殘酷、冷漠、窮兇極惡、窮奢極欲。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他是一個極端自私卻又相當“成功”的統(tǒng)治者,尤其是從規(guī)訓各個階層、灌注奴性視角借此固化自己的利益來看,他既能夠收編聰明人,又能夠奴役奴才,顯示出相對高超的奴化技藝。他一直秘不示人,深諳專制社會中保持神秘感對奴才精神威懾的重要性,直到奴才舉報認為可能是威脅的傻子后,“聽到了喊聲,慢慢地最后出來的是主人”。而且,面對奴才的諂媚,他平淡地表示:“‘你不錯?!魅诉@樣夸獎他?!弊屌鸥卸鞔鞯?,全然忘記了自己苦難的直接和間接根源恰恰是主人和以之為代表的專制制度。
但另一方面,主人卻也是“主—奴結(jié)構(gòu)”的犧牲品。在這種奴化思想中,他也是奴性十足的承載者和選擇之一,在他之上,還有更大的主人,或者是相關(guān)的奴役專制思想、邏輯結(jié)構(gòu),也很可能隨時被置換,他必須借此結(jié)構(gòu)榨取最大化的利益,主人也因此喪失了真正的自我,實際上,他也是臣服于“主—奴結(jié)構(gòu)”牽涉的巨大利益和統(tǒng)治思想的,無人可以幸免,甚至他也可能隨時被撤換。當然,在“主—奴結(jié)構(gòu)”中,離開了奴才的主人并不能真正的存在,這是他奴性和依附性的又一層體現(xiàn)。
不必諱言,魯迅采取了多種策略來豐富和思考其“立人”思想,而結(jié)合詩學創(chuàng)設(shè)考量,在《聰明人》中相當突出的則是互文性詩學。這里的互文歸結(jié)到魯迅這里主要呈現(xiàn)為兩個層面:一方面是魯迅對自我思路,尤其是互文本中呈現(xiàn)出的有關(guān)主題的共享與深化,而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魯迅和其他思想之間的互文,尤其是魯迅在借鑒這些思想之上的發(fā)展與再創(chuàng)造。1925年12月,魯迅在《出了象牙之塔》的翻譯后記中寫道:“我譯這書,也并非想揭鄰人的缺失,來聊博國人的快意。中國現(xiàn)在并無‘取亂侮亡’的雄心,我也不覺得負有刺探別國弱點的使命,所以正無須致力于此。但當我旁觀他鞭責自己時,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后來卻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涼藥。生在陳腐的古國的人們,倘不是洪福齊天,將來要得內(nèi)務部的褒揚的,大抵總覺到一種腫痛,有如生著未破的瘡。未嘗生過瘡的,生而未嘗割治的,大概都不會知道;否則,就明白一割的創(chuàng)痛,比未割的腫痛要快活得多。這就是所謂‘痛快’罷?我就是想借此先將那腫痛提醒,而后將這‘痛快’分給同病的人們?!倍谖铱磥?,“立人”的繁復性其實也呈現(xiàn)在后來的《聰明人》文本中。
(一)“鐵屋子”隱喻及打破策略
某種意義上說,《聰明人》中所哭訴的狀況,尤其是居住環(huán)境的惡劣令人不免想起“鐵屋子”的意象,不必多說,這是此文本和《吶喊》進行互涉的表現(xiàn)之一。
1.回望《吶喊》。《聰明人》中奴才的居住環(huán)境非一般惡劣,奴才描述道:“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間破小屋,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穢氣沖著鼻子,四面又沒有一個窗……”如果我們將這間屋子抽象、隱喻,并加以文本互涉,不難看出,這其實可以視為魯迅對《吶喊》的回望。而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寫道:“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魯迅曾經(jīng)將中國的歷史時代相當犀利地歸結(jié)為:“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保ā秹灐粝侣P》)類似的,作為奴隸和奴才們的居所——“鐵屋子”其實成為現(xiàn)實存在和精神奴化的雙重桎梏的象征。從此視角看,批判國民劣根性及其生成機制一直是魯迅“立人”思想的踐行和展開過程中必須實施的任務,甚至是當務之急:打破外在的鐵屋子,驅(qū)除精神上的奴性,療治精神創(chuàng)傷,然后才能有效注入新元素,塑造新人。
2.注意策略。在這種互文性詩學中,我們也看到《吶喊》和《彷徨》時期(也包括個案文本)的精神差異和魯迅思想的嬗變特征。在《吶喊》中,魯迅(“我”)對于能否打破鐵屋子心存疑慮,但最終還是抱有希望,“聽將令”并為前行的先驅(qū)者吶喊幾聲;而《野草》中,《聰明人》一文中,傻子對于為“鐵屋子”開窗的想法頗為贊同,熱火朝天、雷厲風行,“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動手就砸那泥墻”。然后,相當固執(zhí):“‘這不行!主人要罵的!’‘管他呢!’他仍然砸?!敝钡奖灰蝗号艂冓s走。
某種意義上說,這兩種斗爭策略,無論是過于絕望(雖然深刻、洞察力強),還是過于冒進/激進(雖然行動力十足),都是更成熟之后的魯迅所著力反思和加以完善的對象,這和魯迅偶有猶豫和彷徨,但往往更堅定反抗絕望、韌性戰(zhàn)斗的策略有所差別。而“傻子”的行動中亦有缺點:“在這個‘傻子’的身上,同樣能看到魯迅對于‘戰(zhàn)士’們的斗爭方式的強調(diào),特別是在諸如‘無物之陣’中,在面對‘奴才’這樣的愚眾的情況下,僅有斗爭的熱情和魯莽的行動是不夠的?!底印罱K被奴才誣為‘強盜’了,這里當然更多的是對奴才相的憤怒和暴露,但同時,按照魯迅善于反思的習慣,也應該認識到這里面對‘怎樣的戰(zhàn)士’所進行的思考?!?/p>
(二)“傻子”的文化角色吊詭
在《聰明人》中,“傻子”的角色也頗耐人尋味:他如何從一個不甘于傾聽訴苦、奮起助人為樂的勇士變成了一個被幫助者——奴才揭發(fā)/檢舉的“強盜”?魯迅將之命名為“傻子”又有何深意?
1.對話廚川白村或尼采。需要指出的是,魯迅在撰寫《野草》的時期也翻譯了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而譯本“后記”就刊登在1925年12月10日《語絲》(第57期)上。半個月后(26日),魯迅寫了《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廚川白村有關(guān)于“呆子”的介紹和論述:“所謂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開利害的打算,專憑不偽不飾的自己的本心而動的人;是絕不能姑且妥協(xié),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質(zhì)底地,徹底底地,第一義底地來思索事物,而能將這實現(xiàn)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燒著的烈火似的內(nèi)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實的人。從聰明人的眼睛來看,也可以見得愚蠢罷,也可以當作任性罷?!?/p>
“呆子”和“傻子”當然有差別,但同時需要強調(diào)的是,《聰明人》中的“傻子”和廚川所言的“呆子”有神似之處,他不偽飾,極富同情心,而不似聰明人那樣具有表演性和世故的敷衍,同時也具有即時迅猛的行動力,甚至被人目為“強盜”。
無獨有偶,孫玉石先生甚至還考察了此文中的觀點和尼采哲學的契合與差別:“也可以說,魯迅在尼采的哲學中找到了自身生命哲學思考的基點。《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藝術(shù)構(gòu)思,就可能成為這種生命哲學化成的內(nèi)在火焰的一種形象狀態(tài)的釋放。在魯迅神圣的憤怒與諷刺中,隱藏著他對人民的大愛在內(nèi)的。這也許正是魯迅與尼采之間的一點區(qū)別罷。這篇散文詩似乎沒有很深的哲學,而一向不被一些向潛深處開掘的研究者所注意。”傻子身內(nèi)的生命狀態(tài)(或者說幼稚型的“強力意志”)也的確呈現(xiàn)出和周圍形形色色的奴性不同的內(nèi)質(zhì),雖然略顯粗糙。
需要說明的是,魯迅很可能從廚川白村和尼采那里獲得了某種精神資源,但理論上他也必須回到中國語境(social context),而同時魯迅也的確是扎根中國的“民族魂”作家,畢竟“傻子”本身作為助人為樂的啟蒙者,身上亦有“中間物”特征——作為相對簡單的人物,他對奴才的表面訴苦實則尋求慰安繼續(xù)忍受奴役的深層現(xiàn)實缺乏深切了解,從這個角度看,他又不得不面對自己對中國文化資源的依附性。
2.魯迅自我的賡續(xù):狂癲瘋的譜系。需要指出的是,《聰明人》中的“傻子”其實也是魯迅對自我書寫的一種有意互文,我們自然可以將之安放在魯迅創(chuàng)造文本的狂/癲/瘋譜系中,這在魯迅的小說中有著相當精彩的表現(xiàn),可以稱之為癲狂話語。
為此,我們要看到“傻子”的獨特性和銳利性,他有真情實感,具有迅猛的行動力和主體性,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具有堅守和信仰,是一種有勇氣的知識分子/啟蒙者的象征,如錢理群先生所言:“奴才和聰明人,最根本、最致命的問題,就是沒有信仰;而傻子正是有信仰,能夠堅守理想的知識分子。這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也是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后來,魯迅在《關(guān)于知識階級》一文中,提出了一個‘真的知識階級’的概念,在我看來,這是魯迅關(guān)于‘傻子’的思想的一個繼續(xù)和發(fā)展。真的知識階級的最大特點,就是有信仰、有理想、有堅守?!?/p>
當然,“傻子”亦有缺陷,他也有可愛的真傻的一面,如沒有充分調(diào)查研究就急于樂于助人,有沖勁但也沖動,有勇氣但也少謀略,甚至其身上亦有可能的奴性,為什么呢?“因為在這一‘主奴模式’中缺乏‘人的自覺’,沒有人的地位,是人的主體性的淪落和喪失,或尚未建立起人的主體性地位。這是《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更內(nèi)在更深厚的意蘊,往往為研究者所未察,實質(zhì)上,這首散文詩仍然是一個象征主義文本?!?/p>
換言之,而正是借助對“傻子”正反面(尤其是正面沖擊力)的縝密思索和象征詩學策略,魯迅先生的“立人”思想才呈現(xiàn)出其多姿多彩性。而這一切都和魯迅思考的譜系學息息相關(guān),并非孤立自足的存在。
①李何林:《魯迅〈野草〉注解》,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8—170頁。
②艾燕萍:《三個人物形象揭示三種生存哲學——〈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解讀》,《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2 年第7 期,第105頁。
③?孫玉石:《關(guān)于〈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魯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11期,第31頁,第35頁。
④陳安湖:《〈野草〉釋義》,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179頁。
⑤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野草〉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70頁。
⑥劉彥榮:《奇譎的心靈圖影——〈野草〉意識與無意識關(guān)系之探討》,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67頁。
⑦朱美祿:《對“第三樣時代”的呼喚——〈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解讀》,《名作欣賞》2008年第11期,第55頁。
⑧有關(guān)論述可參李新宇著《魯迅的選擇》(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錢理群著《與魯迅相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王得后著《魯迅教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房向東著《魯迅與胡適:“立人”與“立憲”》(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劉國勝著《漸遠漸近:魯迅“立人”思想啟示錄》(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等。
⑨?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野草〉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頁。
⑩孫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頁。
?馮雪峰:《論〈野草〉》,《馮雪峰論文集》(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61頁。
?有關(guān)互文性的介紹和研究可參考王瑾著《互文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法〕蒂費納·薩莫瓦約(Tiphaine Samovault)著、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等。
?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8—469頁。
?毫無疑問,奴隸和奴才還是有著質(zhì)的差別,前者算是物質(zhì)/階層身份,后者則是精神認同描述。此處更多用來描述底層的烏合之眾,故不做具體區(qū)分。
?張潔宇:《獨醒者與他的燈:魯迅〈野草〉細讀與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4頁。
?廚川白村著,魯迅譯:《出了象牙之塔》,《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7頁。
?具體可參拙文《論魯迅小說中的癲狂話語》,《中山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第41—47頁。
?錢理群:《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二)》,《語文建設(shè)》2011年第12期,第44頁。
作 者:
朱崇科,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文學、華文文學、文學理論方面的研究。編 輯: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