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讀札

浙江 王尚文

燈下讀札

浙江 王尚文

當(dāng)前，閱讀已經(jīng)成為制約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質(zhì)量的瓶頸，而討論中學(xué)語文教師的閱讀問題，是改進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的一個新的學(xué)術(shù)生長點。有鑒于此，2016年12月9—10日，云南師范大學(xué)與《名作欣賞》雜志共同舉辦了“首屆自清語文高端論壇”。本屆論壇的主題就是“語文教師的閱讀”，包括“課文名篇解讀及語文教師的閱讀方向”“中學(xué)語文教師閱讀現(xiàn)狀的實證性調(diào)研”“中學(xué)語文教師閱讀篇目研究”“民國語文教師與共和國語文教師閱讀的比較研究”“文學(xué)批評方法論觀照下的中學(xué)語文教師的文學(xué)閱讀研究”“中學(xué)語文教師閱讀對學(xué)生閱讀的影響研究”等。會議結(jié)束后不久，我們收到了當(dāng)代著名語文教育家王尚文教授的這篇談自己閱讀的文章。這也是一位從教二十六年的老教師的閱讀點滴記錄，刊發(fā)此文，為當(dāng)下中學(xué)語文教師提供指導(dǎo)意義的作用。我們深知，中學(xué)語文教師中，一直在堅持讀書，有開闊的閱讀視野，并在閱讀中形成自己獨特思考的語文教師是非常多的，所以期待能夠繼續(xù)就論壇所提出的話題進行深入探討，當(dāng)然也期待廣大語文教師將自己珍貴的閱讀心得與同行分享。 ——編者

01

錢鍾書《論俗氣》，見人所未見，發(fā)人所未發(fā)，可謂精辟獨到：

因此我們暫時的結(jié)論是：當(dāng)一個人讓一樁東西俗的時候，這一個東西里一定有這個人認為太過火的成分，不論是形式上或是內(nèi)容上。這個成分的本身也許是好的，不過，假使這個人認為過多了（too much of a good thing）,包含這個成分的整個東西就要被判為俗氣。所以俗氣不是負面的缺陷（default），是正面過失（fault）。骨瘦如柴的福爾摩斯是不會被評為俗的，肥頭胖耳的福爾斯大夫就難說了。簡單樸實的文筆，你至多覺得枯燥，不會嫌俗的，但是填砌著美麗辭藻的嵌寶文章便有俗的可能。沉默冷靜、不會應(yīng)酬的人，你至多厭他呆板，偏是有說有笑，拍肩拉手的社交家頂容易變俗。雷諾爾慈（Joshua Reynolds）爵士論羅馬宗和威尼斯宗兩派繪畫的優(yōu)劣，也是一個佐證：輕描淡寫，注重風(fēng)韻（nuance）的畫是不會俗的，金碧輝煌，注重色相（couleur）的畫就幾近賣弄，相形之下，有些俗氣了。

但我覺得他的有關(guān)“結(jié)論”未必周延。譬如書法，俗氣就未必是由于什么“成分過多”。黃庭堅《論書》說：“學(xué)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xué)，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即鐘繇）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彼浊∏∈怯捎谏倭耸裁础办`府無程”，而不俗是由于有了什么——“胸中有道義”。

還有就是語言表達的俗氣，似乎也與某種成分的多寡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就說“沒有什么關(guān)系”，有人往往說成“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這似乎就有點俗氣了：怎么“關(guān)系”的有無、深淺、親疏等，得用金錢的多寡來表示？這話之俗，實源于用以衡量的標準這一根本出了問題。又如，說時間過得真快，非“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可，似乎也有點酸腐氣，這酸腐氣也可以算為俗氣的一種表現(xiàn)。當(dāng)然也可以說這不是多了什么嗎？但我以為遣詞造句是否俗氣，是決定于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而非東西原來相仿甚至相同，只是某種“也許好”的成分多了一些而已。俗氣，應(yīng)該說是人骨子里一種品位、素養(yǎng)的外在表現(xiàn)。

02

1999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德國作家格拉斯，在聲譽日隆的晚年，向世人袒露了這件數(shù)十年前的往事：他曾經(jīng)是黨衛(wèi)軍。這一消息轟動了世界。

其中有一句是：“我聽見自己在朗聲大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我感到這樣的表達很新鮮：“我”所聽見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笑聲，這就出現(xiàn)了兩個角度的交叉，一個是當(dāng)下正在寫回憶錄的“我”，仿佛聽見了當(dāng)年的我的朗聲大笑，同時也許是在回憶當(dāng)年的“我”在朗聲大笑。如果寫成：“我朗聲大笑……”，就完全失去了這種復(fù)雜微妙的效果。

敘述方式的創(chuàng)新，意味著人看自己和世界的角度、方式的創(chuàng)新，意味著對人的精神世界新的發(fā)現(xiàn)，或者說是拓展了人的精神世界新的領(lǐng)域。

03

遣詞造句，有時就是要認真聽聽它的聲音，辨辨它的色彩，掂掂它的分量，摸摸它的“體溫”，把它擺在它和整體的關(guān)系之中，擺在它和語境的關(guān)系之中反復(fù)審視、掂量、咀嚼、玩味，從而使所造之句，所寫之文具有優(yōu)良的語文品質(zhì)。

魯迅的《好的故事》，第一句是，“我在蒙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平常我們總說“聽故事”，而不說“看故事”，魯迅為什么說“看見一個好的故事”？下文就在這“看”和“故事”的張力中展開。因為所說的故事其實是一幅優(yōu)美的圖畫。由于是畫，自然就用“看見”比用“聽到”合適了。但是這里又引出一個問題，既然是畫，魯迅為什么偏不說它是畫，而要說成故事呢？我們知道，“故事”總是已發(fā)生了的、過去了的、不可復(fù)得的。這里用“故事”不用“圖畫”，更因為故事也確實是有的： “我”坐在船里所經(jīng)歷的故事，一丈紅和種它的村女的故事，還有，最主要的是現(xiàn)在的“我”在看這些故事的故事，洋溢著作者對這幅美麗的圖畫和故事的追憶、珍惜、戀慕，還有幻滅的無奈。

04

“這些樹木將一片荷塘重重圍?。恢辉谛÷芬慌?，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边@是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一句。倘若著眼于內(nèi)容，無非是說：荷塘四周都有樹，只在小路旁邊有幾段空地，遍地都是月光——可以說毫無詩意。詩意從何處而來？來自朱自清的筆下，他別出心裁地構(gòu)建了荷塘、樹木、小路、空地與月光之間全新的關(guān)系，樹木之圍住荷塘，是樹木有意為之，而“漏著”云云更是特殊的安排。為什么做此安排？看來“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全新的關(guān)系來自作者眼光的獨特發(fā)現(xiàn)，來自作者心靈此時此地的獨特感受，最終體現(xiàn)于作者獨特的遣詞造句。如果對文章的理解僅僅停留在筆者上面所說的僅僅著眼于所謂內(nèi)容的層次，無異于化神奇為腐朽，把魚和熊掌全都丟光了。

05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此詩歷來被推為唐詩壓卷之作中的一首，注釋、解讀者眾多。我這次查閱了約近三十余種選本，一致認為結(jié)句中的“君”乃被送的出門遠行者，其中包括多位著名古今權(quán)威的相關(guān)說法。雖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這里似乎只有一個，于是這一解釋也幾乎就成了常識。

獨顧隨不隨，發(fā)表了他與眾不同的見解：“末二句夠味。沈歸愚（即沈德潛）以為乃王勸其友人語，余以為乃其友人語，二者相較，此意為恰?！保欕S著，葉嘉瑩筆記，顧之京、高獻紅整理：《中國古典詩詞感發(f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52頁）。初讀，不禁為之一錯愕，細味之，有豁然開朗之感，確實覺得“此意為恰”，而且更為有味：“君”深感詩人送別之情真摯深厚，不忍之心油然而生，原來都是詩人勸“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于是現(xiàn)在反過來“勸君更盡一杯酒”，懇切盼望詩人多多珍重，出了陽關(guān)之后就再也沒有像你這樣的故人了。原說只說了詩人一面，新見則不但寫了詩人一面，更寫了被送者一面——原來作品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

06

顧隨說：“王績《野望》‘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是內(nèi)外一如，寫物即寫其心，寂寞、悲哀、凄涼、跳動的心。若但曰‘樹樹秋色，山山落暉’，便死板了?！保欕S著，葉嘉瑩筆記，顧之京、高獻紅整理：《中國古典詩詞感發(f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死板”與否，只在“皆”“唯”兩個所謂副詞之有無：樹樹秋色，山山落暉，只是眼中所見，寫的僅僅是物；而“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因“皆”“唯”的肯定，人就出來了。讀者雖未見其人，卻能感受到其人的感喟。起死回生，全賴這兩個平常不起眼的副詞。遣詞造句，生死有時就在毫厘之間，可不慎歟？

07

也許，從來沒有一個人會把祥林嫂跟“偉大”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有！在一個訪談節(jié)目里，錢谷融曾經(jīng)如是說：

我們都了解，《祝?！防锏南榱稚┛梢哉f是被“吃人”禮教壓迫致死的，但你發(fā)現(xiàn)沒有，祥林嫂臨死之前，是對“吃人”禮教產(chǎn)生過懷疑的，也就是說，她其實是整個魯鎮(zhèn)里面，除了偶然在場的那個“我”之外，惟一開始懷疑舊禮教即“吃人”禮教的真實性和正當(dāng)性的人。

你看書里是這樣寫的，祥林嫂臨死前，頭發(fā)全白，“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氣……”當(dāng)已經(jīng)陷入絕境的她，偶然碰到一個“識字的”，“見識得多的‘出門人’”時，“她那沒有精彩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

“‘我正要問你一件事——’……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

秘密似的切切地說：‘一個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沒

有魂靈的？’”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懷疑，是一個即將被舊禮教壓死的人最后也是最大膽的掙扎。你看，魯迅寫她“那沒有精彩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這說明她在被壓迫中看到了一線希望，更重要的是這個希望是她自己找到的，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指引。雖然這只是一個剎那的、朦朧的、處于絕望中的懷疑，遠遠無力挽救她自己悲劇的命運，因為畢竟人言可畏，但從作品來看，這個懷疑卻好像黑霧中的一道閃電，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畢竟是暗中出現(xiàn)的光。

夏偉在《批評的“奧秘”——文藝理論家錢谷融訪談》一文中說“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懷疑”，愈想愈覺得這“偉大”用得準確，異常準確！錢谷融說“……這個懷疑卻好像黑霧中的一道閃電”，我覺得這個“偉大”也像“黑霧中的一道閃電”，為我們照亮了祥林嫂的心靈世界。這“偉大”只有用“偉大”這個詞才能照亮。在那個年代，她能有此一問，確實堪稱偉大。初看起來，這似乎并不偉大，但我們的歷史上，類似的懷疑，并且把它說了出來，就像多少年之前，李贄懷疑孔孟學(xué)說是“道冠古今”的“萬世至論”，多少年以后，遇羅克懷疑“出身決定論”，都一樣偉大。

偉大的“懷疑”，懷疑的“偉大”。

08

孫犁曾說：“從事寫作的人，應(yīng)當(dāng)像追求真理一樣去追求語言，應(yīng)當(dāng)把語言大量貯積起來。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把你的語言放在紙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煉它們?！毕襁@段話一樣，孫犁小說的語言也往往能讓讀者一見鐘情，久久難忘。賈平凹《孫犁論》認為“……他的模仿者縱然萬千，但模仿者只看到他的風(fēng)格，看不到他的風(fēng)格是他生命的外化，只看到他的語言，看不到他的語言有他情操的內(nèi)涵，便把清誤認為了淺，把簡誤認為了少?！薄逗苫ǖ怼返牟簧倜鑼懀宥粶\，簡而不陋，耐讀耐嚼，百看不厭。

“怎么了，你？”

水生小聲說：

“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像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

丈夫離家到大部隊去，顯然出乎她的意料，事前毫無思想準備，一聽之下，心里不能不受到震動。但作者沒有寫她的心理活動，只是寫了她“手指震動了一下”，可見可感，清也；真正是所謂十指連心，其中富含極為復(fù)雜微妙的感情，若訴諸語言，似難說清——誠如一位語言學(xué)家所說的，語言在具體的情感面前是太無能為力了，作者舍難就易，以手為“眼”，直通心靈，把復(fù)雜微妙等全都留給了讀者自己去從容品味，此所謂清而不淺也。然而，作者沒有就此停步，緊接著寫了她有意無意對“震動”的掩飾，這一掩飾是對上文的補充：“震動”多半是驚異甚至緊張，而且她不愿意讓丈夫感覺到這一點，因為她要強：比上面所說的“不淺”又更深了一層。再看：

水生說：

“今天縣委召集我們開會。假若敵人再在同口安上據(jù)點，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條線，淀里的斗爭形勢就變了。會上決定成立一個地區(qū)隊。我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p>

女人低著頭說：

“你總是很積極的?！?/p>

她這是表揚他嗎？似乎當(dāng)然是，但又不盡是，同時也有那么一點埋怨的成分：積極得連家都不顧了。她的這一句話，可謂簡而不陋。

“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

水生指著父親的小房叫她小聲一些。說：

“家里，自然有別人照顧?？墒窃鄣那f子小，這一次參軍的就有七個。莊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別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華還不頂事?！?/p>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沒有哭。只說：“你明白家里的難處就好了?！?/p>

我前面何以判定“同時也有那么一點埋怨的成分”？就憑這“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中間那個句號，我已說過多次，就不再啰嗦了。丈夫其實是非常體貼妻子的，家里的難處可能比她自己想得還要周到。她之所以“鼻子里有些酸”，一是家里難處確實不小不少，再是感念丈夫的體貼，最主要的是畢竟離別在即。但她仍然是堅強的：

“你有什么話囑咐我吧！”……

“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p>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著眼淚答應(yīng)了他。

由“震動”而鼻酸，離別的痛苦，抗敵的決心，在這里交匯在了一起，她至此終于流下了眼淚。這眼淚，固然是由于“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的觸發(fā)——可能真就是生離死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同時也是她感情之流幾經(jīng)起伏自然生成的高潮。

作家要能夠真正體貼到人物的心，難；將之曲曲傳出，形之于筆墨，更難；筆墨清而不淺，簡而不陋，則是一種難得的境界。

09

歌德《流浪者的夜歌》，有多種漢譯。我當(dāng)初比較喜歡的是梁宗岱的譯文：

一切的峰頂/沉靜，/一切的樹尖/全不見/絲兒風(fēng)影。/小鳥們在林間無聲。/等著吧：俄頃/你也要安靜。

但總覺得結(jié)尾的“安靜”不太夠味，因為這里要表達的實際上是死亡的意思。于是就找來其他譯本進行比對。為節(jié)省篇幅，大多只是引用結(jié)尾兩行。

宗白華：

等著吧，你不久，/也將得到安寧。

楊武能也用“安寧”。我覺得“安寧”比“安靜”要好，因為似乎比“安靜”向“死亡”接近了一點。郭沫若和飛白也是用“安靜”。

馮至：

且等候，你也快要/去休息。

寧敏用的也是“休息”。“休息”也沒有到位。朱湘：

不多時，你亦將神游/睡夢之中。

好像差距更大。

綠原和錢春綺用的是“安息”，看來此處只有“安息”最為恰切。綠原的全譯如下：

群峰之巔/一片靜穆，/眾梢之間/你覺不出/一絲風(fēng)意；/小鳥歇于林。/且稍等，俄頃/君亦將安息。

從整首詩看，似乎又不及錢春綺：

群峰一片/沉寂，/樹梢微風(fēng)/斂跡。/林

中棲鳥/緘默，/稍待你也/安息。

錢譯不但語言更加精練，節(jié)奏感更強，而且全詩的情調(diào)、氛圍更富悲涼之味，可能更接近歌德原作——我根本不懂德文，只是根據(jù)下面的事實做出的判斷：據(jù)知，歌德多少年后重游原來題詩的地方讀到此作時，難抑傷感之情，不禁淚流滿面。

最近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友人、翻譯家周林東兄見告，他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手抄如下一個版本：

群峰/一片沉寂，/樹梢/微風(fēng)斂跡。/林中/棲鳥緘默，/稍待/你也安息。

他估計是錢春綺先生對自己的譯作所做的修改。兩者文字完全一樣，沒有任何改動，只是節(jié)奏由四二變?yōu)槎?，只此一變，味道就變得更醇厚濃烈了。由于句中停頓的改動，所強調(diào)的部分也就跟著發(fā)生了變化，例如最后兩行，由原來的強調(diào)“安息”，變成強調(diào)“稍待”，比之原譯，確已更上層樓——我體會詩人所感傷的主要不是人之必死，而是生之短暫。如何遣詞造句，固然與所遣之字詞關(guān)系甚大，而字詞如何調(diào)遣、編織，實在也不可小覷。

10

“情調(diào)”之為物，難言而可感，一個人的穿著打扮，一套房子的裝修布置，大至一座城市的建筑格局，如果真有情調(diào)，它一定會向你撲面而來。說話為文，高手也可以創(chuàng)造出特有的情調(diào)來?！妒酚洝分愿哂谄浜蟮臄啻?，成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富有情調(diào)是語言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在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中，何其芳是自覺致力于情調(diào)的創(chuàng)造并取得了不俗成績的作家之一。他說：“我企圖以很少的文字制造出一種情調(diào)：有時敘述著一個可以引起許多想象的小故事，有時是一陣伴著深思的情感的波動。正如以前我寫詩時一樣入迷，我追求著純粹的柔和，純粹的美麗。一篇兩三千字的文章的完成往往耗費兩三天的苦心經(jīng)營，幾乎其中每個字都經(jīng)過我的精神手指的撫摩?！?/p>

“愛過……”他俯下吻她，怕她因為這兩字生氣。

“說?！?/p>

“但沒有誰愛過我。我都只在心里偷偷地愛著”

“誰呢？”

“一個穿白衫的玉立亭亭的；一個秋天里穿淺綠色的夾外衣的；一個在夏天的綠楊下穿紅杏色的單衫的?！?/p>

“是怎樣的女郎？”

“穿白衫的有你的身材，穿綠衫的有你的頭發(fā)，穿紅杏衫的有你的眼睛?！闭f完了又俯下吻她。

若在平庸的手里，或簡簡單單地說“一對情人在談情說愛”，寫得細致一點的也就只不過是寫他們說了些什么，如：她問他在外面愛過誰沒有，他肯定地說，沒有——根本和情調(diào)搭不上邊。何其芳讓他們繞了一個不小的彎子，在這中間，不知是由于細節(jié)還是由于語言，于是就有了濃濃的情調(diào)。實際上應(yīng)該是細節(jié)與語言相生相成，相得益彰，就像工筆畫，一筆一筆地，直到最后一個形象或一段情節(jié)或一個場面的完整呈現(xiàn)，一種氛圍、一種心理、一種情緒也就同時彌漫于字里行間。在這過程中，最最根本的是作者之心對所寫人物之心的入微體貼，最最重要的是形之于筆墨時對文字極端嚴苛的選擇、使用。

情調(diào)，就好比是樂曲的旋律，只不過創(chuàng)造它的不是音符，而是文字。當(dāng)然文字也有聲音，這里是指包括字音在內(nèi)的字的意義、色彩、情味等交融在一起的給人的整體感覺?！皟删淙甑茫灰麟p淚流”，古人誠不我欺也！

（易明善、陸文璧、潘顯一：《何其芳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36頁）

《畫夢錄》的《墓》里有如下一段文字，可為典型的例子：

有時，她望著他的眼睛問：“你在外面愛沒有愛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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