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項麗敏 編輯 | 吳冠宇
民間器物
◎ 文、圖 | 項麗敏 編輯 | 吳冠宇
皖南古村落呈坎,雨中更顯春色。 攝影/swimbear/東方IC
皖南多竹海,日常器物也多為竹制,小到竹碗竹筷,大到竹柜竹床,舉目之處皆是竹的族親。
竹的柔韌使其具備了幾乎無所不能的可塑性,驚人的繁衍與生長速度又使其像聚寶盆里的銀幣,有源源不斷之勢。
雞罩子也是竹制的,將冬天砍回來的毛竹剖成半寸見寬的篾條,剔去篾黃,留下篾青。篾黃是竹心的部分,質(zhì)地較脆,易斷裂,制成器具是不耐用的,放入土灶燒鍋引火倒是絕好,一點就著。
取一根篾青片剖成三股細條,挽成一道直徑兩尺的篾箍。以篾箍為基礎(chǔ),將其余的篾青片或橫或斜、或疏或密地編織其上,直到具有了“罩”的形象與功用。
雞罩子是用來罩雞的,是雞的囚籠,也是雞的保護傘。當然并不是所有的雞都要用罩子籠起,只有那些剛出世的、稚嫩的、不具備自衛(wèi)能力的雛雞才需要罩子的保護,將其與外界的危險隔離。這危險或來自天空——那俯沖下來的鷹爪,或來自某個角落里吞著口水不懷好意的黃鼠狼。
春天,一個雨后初晴的日子,天氣驟然變暖,巢房里死氣沉沉的蜜蜂被兜頭而至的油菜花香激活過來,迫不急待地傾巢而出,撲向田野。萬物在融和的春意里漸次蘇醒,紛紛伸張肢體,開始殷勤而秘密地孕育起一輪新生命。
整個冬天無所事事的母雞們這時也相繼下蛋了,午前午后總能聽到它們的咯嗒聲,此起彼伏,像是痛苦又像是幸福的呼號。沒過幾天,有兩只母雞突然就焦躁起來,羽毛凌亂,不思飲食,霸著下蛋的窩又不肯下蛋,喉間的聲音也變得粗啞難聽——這是兩只生理上有了孵蛋欲望的母雞,用奶奶的話來說,這兩只母雞已變成“哺雞婆”了。
奶奶在兩只“哺雞婆”里選了一只體格富態(tài)的,將之移居到閣樓上早已備好的“育兒房”里。“育兒房”是一只大竹筐,里面墊著干稻草和舊棉毯,棉毯上臥著十幾只精心挑選的帶雄蛋。
另一只沒被選中的“哺雞婆”可就慘了,奶奶捉著它的翅膀拎到河里,在冷水中嗆了幾個來回,謂之“醒雞”,回家后又被奶奶用一根紅布條縛了雙腿,栓在后院一塊大磚頭上,直到它發(fā)出的聲音表示已回心轉(zhuǎn)意,不再有孵蛋的欲念了,才得以松綁。
被選中的準雞媽媽日子并不舒坦,要在與雞群隔離的“育兒房”里寂寞地臥上二十一天,除了排泄和進食,片刻也不能離開身下的雞蛋,進食的時間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隨心隨意,一天只能吃一頓,在雞罩子的囚禁里進食——這是主人加了小心的防范,防其突生悔意,離蛋而去。
奶奶估摸著準雞媽媽吃飽后就將雞罩子拿開,準雞媽媽徑直走到大竹筐跟前,極其小心地蹲上去,鋪開雙翅,將十幾只雞蛋全部攬在腹下,嘴里發(fā)出慈愛的咕咕聲,那腔調(diào)仿佛是對自己還未出世的孩子們說:放心吧,寶貝,我不會離開你們的。
在孵小雞的這段日子里家里的小孩是不許上閣樓的,也不許弄出突兀的聲響,但是小孩哪里能忍得住好奇呢,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閣樓上去,屏著呼吸,貓著腰,借著天窗的光線看向那只大竹筐。準雞媽媽入定了似的一動不動,偶爾抬一下翅膀,用爪子輕輕地翻動著身下的雞蛋。
十天過后,奶奶會趁著準雞媽媽在罩中進食的空檔里“過蛋”。
所謂“過蛋”就是打一盆溫水,把棉毯上的雞蛋放入水中,若有蛋沉底就意味著發(fā)育不良,不能孵成健康的小雞了,得淘汰掉。而那在水面漂浮并顫巍巍滾動的蛋則被奶奶歡喜起撈出,擦干,重新放入“育兒房”。
小雞出殼的那天是家里的大日子,如果恰巧又是周末幾乎就是節(jié)日了,奶奶清早就守在閣樓上,小孩則死乞白賴地要跟在奶奶身邊,并答應(yīng)絕不弄出亂子。
第一只小雞啄破蛋殼,擠出腦袋和肩膀,用力一掙,出來了,小眼珠子烏黑清亮,濕漉漉的身子看起來卻有些滑稽,搖搖晃晃地站起,又跌倒,又站起,很快就鉆到溫暖的母腹下去了。
第二只快出殼的小雞也在不停地啄著蛋殼,頗費力的樣子,雞媽媽伸嘴幫著啄殼,既輕柔又小心,喉間發(fā)出鼓勵般的咕咕聲。蹲在一邊的小孩很想幫忙,手剛觸到蛋殼就被雞媽媽狠狠地啄了一口,趕緊縮了回去。
很快,十幾只小雞都出殼了,唧唧的叫聲像幼稚園里的孩子一樣活潑整齊,也有兩只最終沒有能夠掙出蛋殼的小雞,奶奶從棉毯里取出那彎在蛋殼里帶著血絲的小小身體,埋入菜園。
等油菜花結(jié)出籽莢的時候,雞媽媽已帶了一幫毛茸茸的小雞在后院里曬太陽躲迷藏了。有雞媽媽看護著,雞罩子似乎并沒有什么作用,但是暖烘烘的太陽當頭照著,很容易讓雞媽媽打瞌睡,有幾只小雞就是這樣的時候被老鷹叼走了。
奶奶決定還是用罩子將小雞連同雞媽媽罩起來。罩子的上半截是鏤空的,透光,透氣,老鷹在屋頂盤旋了半天,眼巴巴地看著籠中之物,奈何無法伸爪,終于死了心,失望地飛入山林。
直到小雞長出硬羽,奶奶才將它們放開。過了兩天,雞媽媽忽然像從一場大夢中醒過來一般,全然遺忘了“媽媽”的身份,離開已學會自己找蟲吃的小雞們,毫不留戀地回到生蛋的雞群里去了。
在鄉(xiāng)下,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家少不了壇壇罐罐的東西,它們安靜地呆在屋子的角落里,老實本分的樣子,體型大的難免顯得有些笨拙,體型小的憨態(tài)可掬。
這些壇壇罐罐大多是上了年歲的,有的比家中最老的老人還要年長,周身遍布暗沉的斑紋,摸在手里卻是溫潤得很。年歲輕一些的看起來就清爽多了,泛著細細的光亮,也泛著未經(jīng)時間沉淀的火氣。
有了這些壇壇罐罐,日常的生活之物便有了儲存的地方,米、面、干菜、咸菜、油、鹽、陳年的臘貨等等,各居其所。
壇罐的名稱與其所儲之物相關(guān)聯(lián),儲油的叫油壇,儲鹽的叫鹽罐,也有不是用來儲物的罐子,比如砂罐。
砂罐是做炊具用的,燉、煲、煮、鹵、熬,在歲月的煙火之上靜靜地坐著,天長日久,罐底便有了火焰燎出的深黑印記。罐內(nèi)也是深黑色,油潤可鑒,即使空在那里,也散發(fā)著濃郁的、靈魂一般的氣味。
身為炊具,砂罐算得上廚房里不可缺少的角色,卻并非主角。鄉(xiāng)村人家長年燒的是土灶,烹煮的大多是自家菜地里種植的蔬瓜,食魚啖肉的日子不常有,只在一些特別的日子,比如過年、過節(jié)或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主婦才會將其從角落里移出來,清水洗凈,擦干,派上與其特性相宜的用場。
砂罐的特性是怎樣的呢?打個比方說吧,它就像一些性情溫厚又內(nèi)斂的人,沒有大悲大喜,心懷熱烈而不洋溢于外。坐于爐火之上的砂罐即便是沸騰起來也是靜默的,讓罐內(nèi)的食材在一種緩慢受熱的過程中柔軟下來,漸至熟爛。
我家現(xiàn)在用的砂罐均是從曾祖手上傳下來的,有三只,一只鹵罐,一只藥罐,一只燉肉罐。這三只砂罐的器型不同,色澤也略異。鹵罐是紅陶色,矮而胖,幾乎看不到頸子,只見中間夸張隆起的腹部;藥罐是紫砂色的,體格最小,造型近似于茶壺;燉肉罐是黑陶色,有寬寬的肩,身子略長,漸漸地收下去,底部比頸口大一圈,頗像一只古老的花瓶。
燉肉罐和鹵罐都是長了耳朵的,在肩部以上。藥罐除了有和茶壺同樣的壺嘴,在身側(cè)還長出了一只長長的手柄。
這三只砂罐里最受喜愛的當然是燉肉罐。
逢年過節(jié)的日子,母親一大早便找出那只黑陶色的砂罐,提著它的耳朵在水池里清洗。燉肉罐的蓋子揭開后,里面的氣味便一股腦地沖出來,一種陳年的油脂香——酷似臘肉的味道,仿佛只需注入清水,放在爐火上煮開,便能倒出一罐味道不錯的肉湯來。
與砂罐相匹配的灶具是黃泥小炭爐——同樣憨態(tài)可掬的鍋熗爐子。
給鍋熗爐子起火是我的拿手活。先從灶洞里鏟出一些余焰未盡的火煤,倒入鍋熗爐子,再置幾塊碎炭在火煤上,用蒲扇對著鍋熗爐子的風口扇幾下,很快碎炭就霹霹啪啪地響了起來,炭心里火焰一顫一顫,盛放如花。
多年以后,當我回想童年的生活,記憶中最溫暖的場景便是飄著細雪的冬天,父親從很遠的地方回到家里,手里拎著一束稻草捆著的排骨,進門后一邊跺著腳上的雪,一邊吩咐我趕緊給鍋熗爐子起火。
等我把鍋熗爐子的炭火起好,父親已把排骨放進砂罐,坐在爐火上。炭火的舌尖細細舔著的砂罐的底部,溫柔極了,等罐內(nèi)的水滾開后,放入姜塊、鹽,蓋上蓋子,再給鍋熗爐子里添一些碎炭,任其慢慢地燉著。
鹵罐是專門用來鹵五香茶葉蛋的,除了年節(jié)的日子用一用,平常就閑置著。
鹵罐的氣味比燉肉罐更豐富、好聞,有時家里清湯寡水的日子過長了,便很想念年節(jié)時候的味道,忍不住偷偷地把鹵罐的蓋子揭開,深深吸上幾口,還真能解饞呢。
氣味最不好聞的就是藥罐了,但它卻是家里最常用的砂罐——奶奶每天都要把它端來端去,把一些說不出名目的草根、樹皮放在里面熬著,熬出濃黑的湯汁后倒出來,晾溫了慢慢飲下去。
奶奶八十歲以后很少吃主食了,盡喝藥罐里熬出的苦味湯汁,這樣竟也活到九十多歲,在我高中最后一年的深秋,枯葉一樣的奶奶搖搖晃晃地從枝頭落下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