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許文舟 編輯 | 吳冠宇 孫鈺芳
廢城知子羅
◎ 文 | 許文舟 編輯 | 吳冠宇 孫鈺芳
知子羅廢城記憶 攝影/許文舟
撤銷碧江縣制的決定究其原因,一是州府搬遷到六庫后,碧江縣城變成了死角,失去了中心的地位和作用。二是滑坡加劇,在縣內(nèi)又無容納一個縣城的理想之地。后來這里成為知子羅村,到處是廢舊的老墻與舊屋。
車子沿著盤山公路旋轉(zhuǎn),實際是像爬樓梯一樣地往上登,每一個彎道之后,就會是另一幅美景,逼得你不顧氣喘吁吁地感嘆。這哪里是一座城,仿佛就是登一條天梯,三下兩下就把一朵隨心所欲的云置于腳下了,更吸引人的是遠山,像刀像劍像戟,似乎都在與云不共戴天。
我的目的地是知子羅,一座廢城。
與語錄墻老舊的色彩反差極大的是一群一邊玩著皮球一邊歡笑的孩子,他們是寂靜的知子羅十分零碎的歡樂。語錄體的紅已摻進了時間的鉛灰。雖然是周日,孩子們還得去上課,肯定有補課的內(nèi)容,因為再過幾天就要放假了。曬太陽的老人,一手把竹節(jié)做的旱煙鍋戳在嘴里,一手捻著全白的胡須,手閑不住,胡須是最好玩的東西。孩子們不懂知子羅一去不復返的故事,就像不懂老人家每天按時坐在銀樺樹下在想什么。兩個下棋的老人則頂著樹影,屏心靜氣地殺來殺去,總有一方所向披靡。
原住民大多隨政府和機關撤離,留下的房子就分配給附近農(nóng)民,當他們把豬雞背進這些機關家屬區(qū),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他們想要的天地。門窄得牛轉(zhuǎn)不過身,人背一床簸箕也會卡在門上,糧食收回來就與人的住處打擠,更重要的是沒有可以讓火熊熊燃燒的火塘。對和雙存老人來說,那些日子真是難熬,雖然只離開原住地幾公里,居然夜夜失眠,半夜醒著,那些同樣失眠的豬雞不分時辰地抗議,可能是水泥地沒泥土溫暖吧,后半夜寒氣上升,叫聲更密。與和雙存老人一樣年紀的人,都把那段時間歸落到夢中,事實上也像夢一樣,當他們從謠傳中緩過神,機關單位已經(jīng)拆得七零八落,裝上一輛輛解放牌卡車卷土而去。
與和雙存老人一樣,留在知子羅的人都有過惶恐,每天晚上都會聽見莫名的聲音有遠而近,像是一列火車鉚足了勁爬行,反反復復,他們在莫名的聲響中看到了宿命。州縣機關撤出的那一刻起,知子羅到處是廢舊的老墻與舊屋,對于每一個能堅守在知子羅的人,那應該是一種無邊的煎熬。幸好大滑坡只是一個謠傳,但他們一定有種劫后余生的觸動。
對于生命的珍視,人們不得不在安居上費盡心思,當某種可能的災難哪怕只是通過謠傳的形式播散,再好的火塘也只能澆上涼水了。這不是暴風驟雨,而將是天搖地動的滑坡,對家園愛得再深也會被連根拔起。當然一切都只是可能,知子羅就荒棄給春風了,但蔓草并沒有橫行,從附近遷來的農(nóng)民除了安居,還可以做點買賣,頭腦靈活的倚舊賣舊,舊就是一個大賣點。這是許多年后的覺悟,然而有些舊物卻被人為毀壞,留下來的也只是一個輪廓與影子。在知子羅,我遇見許多人,他們不緊不慢地尋訪著一幢幢老屋,像尋找,又像是發(fā)現(xiàn),天晚了就住客棧,特意挑一個臨窗的床位,看總是閃閃的星和月。
修舊如舊,政府是鐵了心要讓廢城不再“廢”下去,讓經(jīng)過歲月漫漶的老城變成旅游景點,這就是給仍然住在知子羅的人的一種生活奔頭。游人三三兩兩,問題是沒有產(chǎn)品拉開那些人腰間的錢包,溜了一圈,末了就撤到福貢或六庫。廢城有語錄墻,有茶文化,有唱詩班,有好客的怒族人自釀的烈酒。問題又來了,零星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如何步入商品生產(chǎn)的輕軌,散落一地的景如何串成一線。走純粹的“舊”路子看來行不通,只有賦之以特色產(chǎn)品、茶文化、民俗風情,才能讓游人來了就舍不得走。
老墻里的古屋總宜于懷想,野草給它抹上了一層凄清的色澤,并漫上屋脊,樂于被大風打整。那是當年州政府辦公的主樓,煙熏火燎,已涂去了條條框框的規(guī)定,辦公室堆放著剛收的南瓜,收發(fā)室擁擠著玉米,小孩在走道滾鐵環(huán),老人抱著臉頰不住地咳嗽。光線暗淡,聽到有人喊我吃飯,這才知道一戶人家正揭鍋開伙。有些老屋真的被暴雨欺負過了頭,就耷拉著身架落魄在風雨中。站在老屋前,無論如何都該用“恍若隔世”這現(xiàn)成的詞了。
到匹河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要19公里,距離福貢縣城44公里的知子羅,屬于貧因村,多數(shù)人仍舊以第一產(chǎn)業(yè)為主,多數(shù)人中的多數(shù)選擇到外面打工。海拔2000多米的坡地,莊稼總是歉收,經(jīng)濟作物有茶有核桃,一平均到人,就少得可憐。生活在這里的怒族同胞知足常樂,禮拜天去教堂讀經(jīng)雷打不動,那是他們的信仰,是支撐著他們生活信心的絕對力量。
1949年碧江和平解放,1954年成立怒江傈僳族自治區(qū)(后改為州),縣府、區(qū)(州)府都設在知子羅。這里,曾一度是怒江流域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文化中心。1979年9月20日至10月6日,碧江縣連續(xù)16天大暴雨,造成60年來最大的洪災,縣城北部和南部出現(xiàn)多處滑坡和開裂,最長的達50米,下陷1米多。此后幾年里,碧江縣多次提出搬遷縣城,但因所選地址都出現(xiàn)泥石流而未實現(xiàn)。1985年12月,碧江縣第三次提出搬遷縣城,這一回,州政府終于同意了,但同時做出了撤銷碧江縣制的決定。究其原因,一是州府搬遷到六庫后,碧江縣城變成了死角,失去了中心的地位和作用。二是滑坡加劇,在縣內(nèi)又無容納一個縣城的理想之地。1986年9月24日,國務院發(fā)文同意云南省政府關于撤銷碧江縣建制的報告,碧江縣所屬的5個區(qū),分別劃歸瀘水縣和福貢縣。當時有干部職工1086人,411人去了福貢,466人去了瀘水,1987年8月,撤縣搬遷工作全部結(jié)束。
撤縣時,算得上是碧江縣標志性建筑的八角樓剛剛峻工,原來是準備用作圖書館的,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購進一本書,就空著一直擺到了現(xiàn)在。后來這里成為知子羅村,當然也就沒有比這八角樓更氣派的房子拔地而起。八角樓隔著一條街,對面便是工人俱樂部,恐怕也只是那幾個字還精神著,橫梁變形,門窗銹蝕,鼠跡滿墻,垃圾遍地??扇菁{千人的電影院才放了3天電影,就沉寂下來。
極具時代特征的建筑時刻提醒著我們知子羅曾經(jīng)的繁榮與熱鬧,也讓人不禁唏噓歷史的無常與多變。這是位于主街道的一片居民區(qū),如今這里不少的房屋早已荒廢,但是也依然有村民居住其中。路上只走著零零散散的少許村民,其中還多是年幼的孩子。 攝影/于Rum
福貢縣知子羅廢城全景 攝影/許文舟
我來到老州府辦公大樓,走廊里都是濃煙,住在里面的每家每戶都生火煮飯,那些被夜雨潑過的柴禾總是放出濃煙,嗆得燒菜的婦女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操著飯勺。而李雙妹不把濃煙當回事,騎在火塘邊的一條木凳子上,正在給一把吉它校音。我想聽聽接下來她會彈什么曲子,結(jié)果看到我,她就忙著泡茶,直到我離開她家,再怎么勸說,她都說怕我笑話,沒彈。下午她要去教堂值事,她是管風琴手,她的任務是伴奏,很多時候唱詩是不需要伴奏的,所以她也會坐到教徒中間。
在縣一中,除了墻上“教育必須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幾行大字,其他已面目全非,寬敞的操場已被分割成若干小塊,每一塊都蓋起了簡易房,油毛氈或石棉瓦頂,看上去像一個穿戴邋遢,耷拉著腦袋的老人。差不多每到一戶人家,都會烹制好茶給我喝,茶氣足,味道不錯,一問主人都有些自豪樣,說這是老姆登茶,你還不知道?
沿著一條新開劈的路把車子開進老姆登茶廠,總算見到了這個“公司+農(nóng)戶+基地”的管理模式開發(fā)的茶葉產(chǎn)品。茶廠老總知道我也是愛茶之人,特意給我泡了一款新產(chǎn)品??粗S綠清澈明亮的茶湯,再嘗香氣芳郁的茶水,喝下去,是林木蒼翠,云霧繚繞;是碧羅山圣雪,怒江山高水長的情誼。
走在知子羅每一條小巷,遇上的差不多是流浪的狗,無家可歸的貓,全放養(yǎng)的豬雞,當然還有上學路上抓著石子就地玩耍的孩子。我遇上的老人,都可以把不同版本的關于知子羅搬遷的事擺給你聽,末了都會是一聲輕輕嘆氣。
縣城搬遷后,知子羅全村13個村民小組,除了知子羅下村兩個組處于安全地段,其他11個組都獲得了分房的福利。許多年過去了,這里差不多沒什么新建的房屋,究其原因除了經(jīng)濟不發(fā)達外,恐怕與這里的人知足常樂的意識分不開。只要雨沒往身上澆,風吹不到屁股,還操蓋房子的心干什么?況且當時留下的房子都算是上好的建筑,再住幾十年沒有問題,于是人們一邊勞動一邊讀經(jīng)。如果嫌知子羅不適合你了,外面的世界是新的落腳點。事實上很多年輕人就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女孩子出去之后就遠嫁他鄉(xiāng)了,而男孩則大都會回到知子羅,這里的土地可以讓他們不用擔心饑餓,當然,由于人多地少,要富裕,除了按時出工勞作,還得用點腦子,想想生意或其它事情。
逛完知子羅,還剩大半天,還可以到貢山,但我決定住下來。我的這個決定后來覺得很值,不是那一晚老姆登客棧有可以打盹的爐火和自釀的苞谷酒,而是第二天清晨,總共有七種鳥叫我起床,仙女般輕盈的霧一直陪著我洗漱和早餐。離開知子羅時,我又到當年州府辦公樓,沒有牽掛,卻總覺得不想說走就走。一個老頭坐在長條石頭上,翹著腿,在拉二胡。兩根弦,與五個指頭搏擊,一滑就是凝重,再滑就是嗚咽,我知道那是怒族情歌,直到我離開,他也沒正兒八經(jīng)地睜開過雙眼。
這里不少的房屋早已荒廢(左上)。舊時的圖書館只留下了空蕩蕩的一座樓,這里是曾經(jīng)的廣場和毛主席像所在地(左下)。一個坐在自家三輪車里玩耍的男孩機警地看著我這個陌生的外來者(右上)。黃昏時分,禱告開始,大家皆雙目緊閉,神情莊重,若有所思地進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攝影/于R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