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楠
淺思中國現代舞
——云門舞集
張雅楠
何謂舞蹈,舞蹈的定義是什么?你會發(fā)現人們對舞蹈的概念是廣義的,模糊的,不確定的。英國舞蹈家認為:“舞蹈是由感情產生的運動。”美國舞蹈家認為:“舞蹈是身體的一種有節(jié)奏的運動?!狈▏璧讣艺J為:“舞蹈是通過本能的或提煉的動作,慣常的或富有藝術性的表達思想感情的一種形式?!比毡疚璧讣艺J為:“舞蹈是存在于時間與空間之中的肉體有節(jié)奏的運動?!薄?/p>
我個人認為,舞蹈是一種通過形體語言對人闡述、表達、傾訴內心情感世界的藝術門類。而舞者是它的載體,或者說是傳遞者。同一段舞蹈,不同的舞者通過肢體語言的二次創(chuàng)作帶給觀眾的感受也不盡相同。所以,只有一名優(yōu)秀的舞者才能夠準確運用形體語言深刻地折射出作品的真諦,展示其藝術魅力,從而打動觀眾,感染觀眾,震撼觀眾。
現代舞是舞蹈的組成部分之一,二十世紀初誕生于西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傳入我國。它不同于我國民間舞,古典舞之唯美的表現,并不過于強調形態(tài)美,意境美,而是自我化,理想化,抽象化的表述手法,讓習慣于視覺欣賞的觀眾一時很難理解與接受?,F代舞是從西方傳來的,經濟、文化發(fā)展的差異,審美觀念的不盡相同,都導致了現代舞在不同地域的發(fā)展中也各具特色。由于現代舞傳入中國時間太短,一些年輕的編導還未能深刻領會現代舞的實質,在作品中只是一味地追求怪異、與眾不同,(故弄玄虛),而忽略了能讓作品鮮活的具有生命力的哲理性以及蘊藏在抽象外表下的一些深奧的藝術理念。這就顯示出,無論哪一種藝術,一旦失去了文化的支撐,一味流于“獨特”,其就會失去藝術的魅力與生命力,逐漸消亡。所以,我們必須在學習、吸收西方藝術思想和文化精神的精粹時,也要了解、掌握中國的民族文化歷史,從幾千年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中吸取大量的營養(yǎng)充實自己,提高自己,只有把東西方文化相結合,才能創(chuàng)造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舞流派,走出一條屬于我們自己的現代舞之路。如何能較好的把東西方文化相結合,尋求精神與身體上的雙重解脫,從而遵從現代舞的自由靈魂,在這個問題上臺灣著名舞蹈家林懷民在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西方現代舞的創(chuàng)始人依莎多拉·鄧肯向古希臘尋求靈感,向世界開啟了現代舞之門,而林懷民則以深厚的華夏文明為底蘊,讓西方的現代舞脫去洋裝,在中國生根發(fā)芽,繁衍生息。
1973年,從美國回到臺灣的林懷民開創(chuàng)了“云門舞集”?!霸崎T”取材于中國古老傳說中最早的樂舞,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相傳存在于五千年前的黃帝時代。取名“云門”,是在世界舞臺上樹立起一種東方的精神,是有著使中國現代舞立足于世界的抱負和豪氣。
從云門舞集的第一個作品《白蛇傳》起,林懷民堅定地走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孕育舞蹈作品的路子,他堅定的以西方人現代舞來詮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美學,如他所說,東方的元素,西方的人會覺得新鮮,而西方的現代舞風格,又會對東方的人形成沖擊,這樣的作品左右逢源,被接受的空間自然大很多,云門舞集也由此而風生水起,而林懷民也成為唯一一位能在世界上得到廣泛認可的華人編舞。
云門舞集之《行草》
《行草》靈感來自書法,是林懷民作品中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代結合的最好的作品之一,是引領觀眾穿越幾千年在詩意般的音樂中與書法大師們的一次邂逅與對話。在《行草》中,舞蹈和書法融會貫通,云門舞者或臨寫楷書,或臨行書,或臨草書。隨著舞者身體的律動,顯現出若即若離的各種書法名作,使文字沁入肉體展其形,使肉體融入文字具其韻。《行草》之美,是以張力為形,氣韻為神,舞者的肢體在伸、廷、轉、合、奔、躍之中仿若書法的勾、捺、點、撇。而舞姿在收放處,令人意識到書法之張馳有度且變化莫測。林懷民的編舞,是有意吸吶行書之氣韻,神態(tài)以及墨色和筆力,為其舞蹈語言,體現出一種集太極、書法為一體的自然神韻。《行草》之美不得不說的一點是它的音樂。瞿小松的音樂有著空靈之感,似與舞蹈遙相呼應,又似若即若離,音樂中那淡淡的來自自然界的虛空味,散發(fā)出大自然鄉(xiāng)土的氣息,舒緩了舞蹈透露出來的凝重帶給觀眾的負擔與壓力,與舞者既矛盾又統(tǒng)一,讓觀眾既游離于舞蹈本體之外又融入于其韻味之中。音樂本身的存在,似是借著舞蹈的形,表達著自己的意,卻又成全了舞蹈的情。
云門舞集之《紅樓夢》
不同于《行草》、《水月》、《九歌》等作品,《紅樓夢》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色彩的豐富,視覺的沖擊。十二金釵所披的絲繡披風一出場就震撼了觀眾,那明艷的色彩,華麗的絲繡把觀眾一下子帶入了如夢如幻的瑰夢中,直擊人心。劇中運用粉色、綠色、黃色、白色代表四季的春夏秋冬,也預示著舞盡繁華走向滅亡的必然。其中出現最多的紅色是貫穿全劇的主線,它所蘊含的“紅塵俗世”的味道,在不同的語境中有著不同的意義。如賈父賈母用一根紅色的絲帶捆綁寶玉,在這里,紅代表著封建枷鎖;寶玉和黛玉在玩耍時舞動紅色的綢緞,在這里,紅是熱烈的愛情;結婚時,一片紅色成為囚禁寶玉的牢籠;而出世后的“寶玉”身披的紅色袈裟,則有著塵緣未了的感傷。
雖然林懷民說,舞蹈表達的不是故事,是一種情緒,但是云門舞集的《紅樓夢》仍然可以清晰的看出夢游幻境、初試云雨、元妃省親、黛玉葬花、鞭苔寶玉、李代桃僵,黛玉之死、寶玉出家等情節(jié)。劇中有兩個“寶玉”,一個稱園子里的年輕人,一個為園子外的年輕人。這讓我想起《紅樓夢》中妙玉所說的“檻內人”與“檻外人”。“檻內人”看破紅塵,了無牽掛,離世而去,“檻外人”被紅塵所縛,掙扎于胭脂地中。舞劇由“序、春、夏、秋、冬、尾聲”六個部分構成,運用燈光、色彩、音樂演繹春之生機,夏之繁華,秋之蕭瑟,冬之凋零。舞劇中的十二金釵從披風上所繪的花卉來看依稀可辯幾個關鍵人物:繪牡丹的紅衣女子是寶釵,繪芙蓉的白衣是黛玉,金黃衣的是元春,繪菊花的應是探春……
如果說上半場“春”與“夏”的華麗迷亂了觀眾的雙眼,滿足了觀眾的視覺欣賞,但同時也把觀眾推離了舞劇。原本不甚明了的情節(jié)遮掩于花團錦簇的絢麗之下,讓觀眾完全忘記了作者想要闡述的內容,而且反而在繁華之下顯得冗長枯燥。那么下半場“秋”與“冬”則主題明確,專注于寶黛釵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通過元春病逝、黛玉之死、李代桃僵、寶玉出家等情節(jié),唱響一曲蕩氣回腸的愛情悲歌。尤其表現黛玉之死及寶玉出家的兩段舞蹈直擊靈魂。代表黛玉的舞者著一身肉色舞衣的赤裸女子在黑衣男子中間垂死掙扎,深刻表達出一個女子的痛苦、無助以及絕望。在被這一眾黑衣男子挾裹而去時,那扇動的十指如脫繭而出的蝶,表述著質本潔來還潔去,死即是生的深刻內涵。尾聲,寶玉在白色綢緞覆蓋的舞臺中一身紅色袈裟由遠及近,以虔誠之心、雙手合十朝天跪拜,既是拜別世俗的羈絆,也是了卻紅塵的禮成,仿佛在他眼里真的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只有那一身醒目的紅色袈裟透露出了離世時的悲愴與牽掛。如此簡潔的尾聲反而緊緊攥住了觀眾的心,心懷戚戚,悲憫哀傷中唏噓著,久久不能平復……
云門舞集之《九歌》
《九歌》是傳說中的一種遠古的歌曲,屈原將其寫成格調高雅的詩歌,后與《離騷》、《天問》、《九辯》合稱為《楚辭》。《九歌》原文晦澀難懂,它所描述的原始的古老的祭典儀式也離我們太過久遠,除了帶給我們一些神秘以及文人的浪漫情懷之外,無從感受它的魅力。而林懷民所創(chuàng)作的《九歌》卻摒棄了詩畫般的浪漫與本該充溢著抑揚頓挫的音律的韻美,跳出《九歌》本身書卷的束縛,配上鄒族的迎神、送神曲,西藏喇嘛梵唱以及西藏的缽樂,日本的雅樂,印度笛樂和打擊樂,通過舞者高超的肢體語言,還原古老的人類對大自然最直接最熱烈的膜拜,把原始的祭祀文化以一種極有張力、生命力的方式表現的淋漓盡致,把文字語言不能表達的內心情境表現的出神入化入木三分。由其是貫穿《九歌》全場的黑色西裝的男人,依稀在告訴觀眾,那些曾被人們以為忘記拋棄的古老文化從不曾消失,它仍然存活在這個世界,存活在你的身旁,存活于你內心深處,你的潛意識之中……即使你從未詠誦過《九歌》,更不曾了解古老的祭祀文化,但這并不影響舞蹈本身帶給你的沖擊,如鄧肯所說:“在那個我們稱之為異教的遠古時代,每一種感情都有其相應的表達動作……即使他們不開口,也沒有什么關系,因為你也能知道他們想說什么?!?/p>
《九歌》分為“迎神”“東君”“司命”“湘夫人”“云中君”“山鬼”“國殤”“禮魂”八個章節(jié)。第一章“迎神”是全劇最歡騰最奔放最熱烈的一幕,烈烈紅衣的女巫舞動著身軀,似是用生命來獻祭,舞者通過大開大合的肢體語言,爆發(fā)著原始的力量和生命的吶喊,表達出人類對大自然對神祉痛苦又虔誠仿佛已深入骨髓的敬畏與臣服,隨著手持苔條眾生的一聲斷喝,女巫昏死在舞臺中央,東君降臨。東君是太陽之神,它立于兩個侍從肩上,頭覆太陽神面具,裸露身軀,緩緩而來。他與女巫大段的充滿著激情與原始欲望的舞蹈,以及與環(huán)繞的眾生一起載歌載舞,都喻示著神祗已然降臨,人間已擁有歡樂祥和。尤其是西藏喇嘛梵唱的吟誦莊嚴神圣,讓人不由自主地跪下拜祭,希望諸神能帶來平安祥和。之后是掌控人類壽命長短的“司命”,舞者通過扭曲的舞姿,在西藏喇嘛的梵唱中,呈現出眾生百態(tài),也喻示著人類如果不懂得自我救贖,終將成為被命運操控的傀儡。“湘夫人”是全劇唯一的“唯美”;“云中君”是睥睨天下的;“山鬼”是孤獨而痛苦的;“國殤”這一話題太過沉重,以至于作者的表現手段流于形式化,感動不了人心;而最后的“禮魂”,全體舞者緩緩行來,點燃數百盞蠟燭,蜿蜒成河,仿佛匯入浩瀚的蒼穹星河,靜默中讓我瞬間想到汶川地震后,全國各地不約而同燃起的千百萬支的蠟燭,那一夜的燭光灼痛了多少人的心,雖然簡單卻更能引起觀眾的共鳴。
林懷民在《九歌》的創(chuàng)作主題中說,神袛從未降臨,眾生的苦難,只能由眾生自我救贖。而我理解的自我救贖不過是自我釋放。佛說,每一位佛都是醒了的人,而每一個人都是位沉睡的佛,自我救贖源于自我。
縱觀云門舞集的作品,千變萬化終不離其宗,支撐這些作品的不外乎三點:濃厚的古老文化底蘊,博大精深的佛學以及剛柔并濟的太極文化,需要觀眾靜心品茗。在這個浮躁的文化多元化時代,它化文化為形,以佛學為魂,太極為神撫慰你躁動的心,引你進入靜謐的遐想空間,讓你在空靈的世界回歸自我,反思你所追求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無論其作品體現為宗教或哲學,體現成武術或書法,到最后都回到自身的呼吸,而林懷民,無論贏得了世界怎樣的掌聲與贊譽,他仍然靜坐在自身之中,靜觀自己的呼與吸,與這自然的呼吸之間帶領云門舞集回到自然,回到生命的初始,仿佛生命剛有了胎動與呼吸,繼續(xù)探索生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