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憲濤
吳家新掌柜相中了小銀子,點名要大遼河戲班唱戲。
點戲這事兒有門道。戲班子來到屯子里,百姓如果熟悉藝人,點藝人拿手的戲碼,唱者和聽者互動,容易產(chǎn)生融合共鳴。如果是陌生的戲班子,拿單的藝人拿著戲單,請聽眾點戲單上曲目,這樣的狀況也順理成章。偏偏有刁鉆古怪的聽者,撥開拿單藝人的雙手,點一出藝人陌生的戲來,如果戲班子缺少大肚腩。大肚腩指肚子有貨色,熟悉唱詞戲碼多的藝人,那么戲班子就處境尷尬。
點戲程序自有套路。拿單藝人這邊喊:某某大爺點《羅成算卦》。戲臺上藝人們回應(yīng):恭敬。及至這一出戲唱罷,藝人再請觀者點戲。如果點戲者較上勁兒,這個出一塊大洋錢點戲,另一個非要出兩塊錢聽唱,臺下又是一出爭斗戲,臺上的藝人愈加賣力氣。說到這里的時候,列位看官以為點戲者多富人,這想法就有些勉強。東北這塊兒有句話,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zhuǎn),可見二人轉(zhuǎn)多深入人心。二人轉(zhuǎn)曾有很多叫法,比如,蹦蹦戲、唱雙邊、蓮花落等。
某次,大遼河戲班在老城鎮(zhèn)唱戲,遇到兩個較勁兒點戲的主兒,大洋錢一塊塊地往上摞。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漢子背著老嫗進場,眾人分開一條狹窄路徑,漢子攤開簸箕大的手掌來,展露一枚金燦燦的戒指。漢子道,俺點一出《楊八姐游春》,俺媽要聽這出戲!兩個炫富的主兒停了。戲班子倆最好的角兒唱戲。這是老太太聽最后一出戲,臨走的時候,那枚金戒指還是戴在她的手指上。
現(xiàn)在要說臺上的藝人了,被點戲的藝人上臺唱戲,成為舞臺上的統(tǒng)治者,“千軍萬馬就是咱倆”,“跳進跳出”演變成皇帝君子書生乞丐,或者公主怨婦村姑等。而沒有登臺的藝人則“壓板凳”。“壓板凳”相當(dāng)于坐冷板凳。坐在一旁吹拉彈敲打,或者做伺候場面的零碎事。登臺唱戲是藝人的榮耀,被點戲更顯出江湖地位。所以其中會有戲中戲,比如,臺上臺下暗中做戲。藝人尋了朋友或者親戚,或者用小錢賄賂當(dāng)?shù)厝说龋埲它c一出自己的戲等,個中狀況不一一贅述。無論采用何種方式,唯有立足江湖才有戲。
這一天,大遼河戲班被請到貂皮屯,貂皮屯早年是遼北的物流重鎮(zhèn)。吳家開著屯中最大的大車店,成為物流重要的集散地。場地就在大車店的院子里,屯里百姓傾巢而出去看戲,吳家出了唱戲的份子錢。吳家新掌柜只一個要求,下裝可以輪流上場登臺,上裝只能小銀子一個人唱,其實就是要小銀子演專場。
小銀子是大遼河新收的徒弟,既沒有老藝人的造作,也沒有舊藝人的粉飾,就像新月兒清亮亮升起,字正腔圓,舞姿柔美。吳掌柜一身灰色棉長袍,坐在臺下細細地聽?wèi)?。吳掌柜點了《三狐洞》,又點了一出《救阿斗》。頭晚上的戲就結(jié)束了,吳掌柜體諒藝人路途辛苦。這其中就別有一番意思了。戲班子到下榻處歇息吃飯。隨后貂皮屯最著名的媒婆,手里舉著長長的坤眼袋,戴著黑色繡花的絨帽子,一路說笑著走向藝人們下榻處。那個夜晚,媒婆沒有招法地走在街上,甚至不知道她何時去的吳家。媒婆第一次信心滿滿出來,如霜打的茄子樣溜了回去。
很多人推測,吳掌柜高調(diào)兒向小銀子示愛,是把弓拉得太滿了,他無法收回射出的箭。第二天晚上,旦角照例要小銀子唱,其他丑角輪番登場。吳掌柜在份子錢之外,拿出一塊大洋點第一出戲。隨后,拿出兩塊大洋點第二出戲。然后,拿出三塊大洋點第三出戲。點第四出戲的間歇,大遼河放下了胡琴走到臺下,來到吳掌柜面前,滿臉賠著笑,深深躬著身,道,還有嗓子擔(dān)活兒的上裝,長得如小蔥兒一般水靈,吳掌柜可否換換口味?吳掌柜丟下了四塊大洋。大遼河道,小銀子這幾日身子不便,大冷的天氣,臺上凍得很,請吳掌柜發(fā)發(fā)善心……這時,大遼河眼前橫了幾個壯漢。小銀子站在臺上沖大遼河喊,師父,你回來,俺接著唱!大遼河無奈轉(zhuǎn)身回到臺上。
那個夜晚,小銀子演唱了八出戲,直到天色露出魚肚白。小銀子一下子摔倒在臺下。吳掌柜撥開眾人沖上前。小銀子蘇醒過來的時候,推開身邊的焦慮的人,道,俺接著唱!不嫁是俺意愿,唱戲是俺本分!吳掌柜忽然道,這秉性!俺……
第二天,吳掌柜用三掛馬車送戲班子去下一個村子唱戲。
三十年后,吳掌柜不再是掌柜了,成了批斗對象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渾身臟土的女人被一群年輕的造反派鬧哄哄地押上車。那女人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了,聲音很好聽:不離婚是俺意愿,尊重組織是俺本分……
吳掌柜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就是小銀子,別人沒有這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