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漢語中“地球”一詞最早見于利瑪竇的《山海輿地全圖》(1600)。這幅圖原版已失傳,但摹本收錄于馮應京的《月令廣義》。通過摹本可探得原圖的一些信息,“地球”一詞在圖中的出現(xiàn)便是其中之一。后來該詞經(jīng)在華傳教士的沿用而得以推廣,還傳到了日本?!暗厍颉辈⒎侨缤趿λJ為的是魏源在《海國圖志》(1852)中創(chuàng)造的新詞。
關鍵詞:地球,《山海輿地全圖》,馮應京,《月令廣義》,《坤輿萬國全圖》,王力,《海國圖志》
中圖分類號:N04;P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7.03.016
Traceability of “diqiu”//HUANG Heqing
Abstract:The term “diqiu”(earth)was first used in Chinese in the copy of Shanhai Yudi Quantu(world map), which was compiled by Matteo Ricci in 1600 and published in Feng Yingjings “Yueling Guangyi”(astronomy and meteorology)in 1602. In Wei Yuans “Haiguo Tuzhi” (world geography), which was published in 1844, “diqiu” was used in related section reproducing Ricci and Alenis texts on the globe. Wang Li wrongly considers “diqiu” as a neologism introduced by “Haiguo Tuzhi”.
Keywords:earth,Shanhai Yudi Quantu, Feng Yingjing,Yueling Guangyi,Kunyu Wanguo Quantu,Wang Li,Haiguo Tuzhi
在古代,中國人普遍認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這一認識直到西方地圓說的傳入,才慢慢有了改變。那么西方地圓說是什么時候傳入中國的?“地球”這個詞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一般認為,中國人最早看到地球這個圖案是在隋唐時期。那時的一個墓葬出土了東羅馬金幣,上面鑄有地球圖案,但無文字說明[1]。當然,僅從這樣的文物,我們很難知道當時它對中國人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更無從知曉當時人們對這個圖案有過什么名稱。另外還有一件史實:元朝至元四年(1267),波斯天文學家扎馬魯丁造有7件天文儀器,其中一件就是地球儀?!对贰穼Υ擞杏涊d:“其制以木為圓毬,七分為水,其色綠,三分為土地,其色白。畫江河湖海,脈絡貫串于其中。畫作小方井,以計幅圓之廣袤、道里之遠近?!保ā对贰肪硭氖恕ぬ煳闹镜谝籟2])應該說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它將西方的地圓說以很形象的方式傳到了中國。不過《元史》除了這段記載外,其他文字就沒有了,也沒有這種儀器的更多信息,它是否有過什么名稱也是一個謎了。而“地球”這一名稱的出現(xiàn),要等到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的時代。
陳美東、陳暉說:“自意大利利瑪竇(Matteo Ricci)1583年在廣東省肇慶市首次展示一幅世界地圖開始,揭開了西方地圓說在中國傳播的嶄新篇章?!盵3]利瑪竇展示的這幅地圖是用歐洲文字標注的世界地圖。一年以后,也就是1584年,利瑪竇編繪了一幅漢語世界地圖《山海輿地圖》,這幅地圖已經(jīng)失傳[4]4-5,因此我們不知道圖上是怎樣介紹世界的,有沒有“地球”的名稱。到了1600年,利瑪竇在南京又繪制了《山海輿地全圖》。這幅圖后來也失傳了,不過它的摹本保存在馮應京(1555—1606)所編的《月令廣義》①(1602)中,印在卷首,同時還刊印了利瑪竇撰寫的圖說[4]22。
在這幅摹刻的《山海輿地全圖》中,中間是一個橢圓形的世界地圖,四角的空白處寫有文字:
右上角:“外三圈天球,定天度晝夜長短影候。”
右下角:“圖中橫豎三十六方,每方中各十度?!?/p>
左上角:“內(nèi)一圈地球,分天地五州區(qū)境之略?!?/p>
左下角:“地球橫豎經(jīng)緯界線別方隅、稽度數(shù)?!盵4]23
在這里,利瑪竇先是將宇宙稱作“天球”②。這等于說宇宙是個球體,接著他將大地稱作“地球”,這就是說大地也是個球體③。從中可以看到,利瑪竇的西方地圓說不僅包括“大地為圓形”這一觀點,它還與整個西方球面天文學緊密相連。這充分反映了當年傳教士在將西方近代科學引入中國時,不只注重某個知識點,而常常是連同整個理論體系介紹過來的④。
很顯然,左上角和左下角這兩句話,可以看作“地球”一詞較為完整的例句,它們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該詞的最早例證。當然,也有這樣的可能:在利瑪竇繪制的第一幅漢語世界地圖《山海輿地圖》(1584)中就已經(jīng)見有“地球”一詞了,1600年的“地球”只是沿用。但是,由于《山海輿地圖》失傳了,真實的情況究竟怎樣,我們無從知曉。
對于“地球”一詞,如果從結構上分析,可能有著拉丁語背景,它看上去像是拉丁語globus terrae或sphaera terrae(這兩個詞語相當于英語的the sphere of the earth)的仿譯。不過,如果說“地球”譯自terra(即英語的earth),可能性不大。
1600年以后,在利瑪竇的漢語著作中,“地球”一詞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了,例如《坤輿萬國全圖》(1602)、《幾何原本》(1608)[5]299、《乾坤體義》(1610)[5]534,等等。特別是《坤輿萬國全圖》中的“地球”最受關注。在此圖的左端和右端有幾行文字,分別可見到這樣兩個句子:
“……天球有晝夜平圈列于中,晝短、晝長二圈列于南、北,以著日行之界。地球亦設三圈對于下焉?!盵4][5]173
“論地球比九重天之星遠且大幾何:夫地球既每度二百五十里,則知三百六十度為地一周,得九萬里?!盵4][5]177
這兩個句中都見有“地球”一詞,因此意大利馬西尼(Federico Masini)[6]和日本荒川清秀[7]都認為,“地球”最早見于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筆者曾經(jīng)也持這種觀點[8-10]。不過現(xiàn)在看來,《坤輿萬國全圖》上的這些書證還是晚了幾年,它們只能說是“地球”的早期書證,不能說是始見書證。而《漢語大詞典》在“地球”條下提供的例證取自19世紀中后期王韜的作品[11],那就更晚了。
需要指出的是,王力曾在《漢語史稿》中說,“地球”是魏源《海國圖志》(1852)中出現(xiàn)的新詞[12]。其實,《海國圖志》出現(xiàn)“地球”的那些段落,均引自利瑪竇、艾儒略、南懷仁等人的著作,不是魏源自己的文字[13]。由于《漢語史稿》在學術界影響很大,所以這里特別做一說明。
利瑪竇不僅創(chuàng)制了“地球”一詞,后來他還利用這種“×+球”的結構,創(chuàng)制了一系列的詞,例如“月球” [5]534“日球” [5]534“半球” [5]183“北半球” [5]221“南半球” [5]221。
這種偏正構詞的方式,是利瑪竇創(chuàng)制新詞的一種重要方法。筆者曾經(jīng)對利瑪竇的漢語著作進行過比較全面的調(diào)查,利瑪竇一共創(chuàng)制了77個復音詞,其中53個為偏正結構(如曲線、體積、銳角、緯度、枕骨、陽歷、陰歷、圣母、十字架、造物主,等等),占總詞匯數(shù)的68%[14]32。在現(xiàn)代漢語的合成詞中,偏正結構的詞語也占絕對多數(shù),而在名詞或名詞性詞組中,偏正結構的詞更多,因為偏正結構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有著這樣一種特點:它能對各種事物進行分類,而且在同類事物中又能對某一事物加以區(qū)別。例如“地球”這個詞,先是把所指定位在“球”這種事物上,這個“球”在邏輯學上可說是一個屬概念。種概念的確定實際上是明確了這個詞的所指在眾多事物中的類屬。然后,“球”字前面再加上限制性成分“地”字,這等于是加上了“種差”,即同一個屬下某一個種和其他種(如 “月球”“日球”“天球”)的差別。種差縮小了詞的所指范圍,而且還使得“地球”的所指與其他同屬類的詞的所指有了區(qū)別,從而使它在眾多詞語中有了自己明確的定位,因此“地球”一詞也就具備了準確性的特質(zhì),而這正是科技術語所要求的。
用這種方式創(chuàng)造詞語,其實就是通過屬(正)加種差(偏)的方式,使某種事物在眾多同類事物中找到了準確表示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說,它能在同類事物中提煉出某一事物的區(qū)別特征,而這正是事物命名,尤其是術語命名中最基本的要求。顯然,偏正結構正好為達到這種要求而提供了構詞條件。也是這個原因,漢語用來表達事物的詞多選用偏正結構的名詞,所以這類詞更具有能產(chǎn)性。而利瑪竇也正是利用了這個特點,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偏正結構的名詞[14]31-37。
“地球”一詞被利瑪竇創(chuàng)造以后,不斷為后人沿用,例如鄧玉函(Johann Schreck)的《奇器圖說》(1634)[15]、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的《坤輿圖說》[16]。蔣友仁(Benoist Michel)還以“地球”為題寫了一本書,即《地球圖說》[17]。其實不僅耶穌會士使用“地球”一詞,當時中國人也使用,該詞甚至還出現(xiàn)在朝廷官員給皇帝的奏章中 [18]。
進入20世紀,新教傳教士繼承了耶穌會士的不少詞語,“地球”也是其中之一。例如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的《華英字典》(1815)[19]、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的《美理哥合省國志略》(1838)[20]、合信(Benjamin Hobson)的《博物新編》(1855)[21]、理雅各(James Legge)的《智環(huán)啟蒙塾課初步》(1856)[22]等,都使用了這個詞。正是由于后人(特別是傳教士)的不斷使用,“地球”一詞才流傳開來,并沿用至今。
“地球”還傳到了日本,至少在蘭學時期,此詞在日本使用已經(jīng)很普遍了。如本木良永翻譯的《和蘭地球略說》(1771)、《阿蘭陀地球說譯》(1772)以及《天地二球用法序》(1774)等,就見有這個詞了[23]?!暗厍颉笨赡苁峭ㄟ^利瑪竇的一些地圖傳至日本的。
注釋
① 《月令廣義》是一本有關天文學和氣象學的著作。
② 《漢語大詞典》收有“天球”條?!疤烨颉币辉~古已有之,原為玉名或琴名。至于這種玉或琴是怎樣的形狀,《漢語大詞典》沒有具體說明。見該詞典第2卷1432頁“天球”條。
③ 利瑪竇曾在他的《中國札記》中寫道:“經(jīng)過了這么多的世紀之后,他們才從他那里第一次知道大地是圓的。從前他們堅信一個古老的格言,即‘天圓地方?!币娎敻]、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何兆武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347頁。
④ 在利瑪竇之后,艾儒略在《職方外紀》中也介紹了宇宙為球體的理論。見艾儒略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2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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