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游天地馳騁精神 登臨送懷參悟人生

朱頂才

本專題包括兩個板塊，分別是“送懷千載”和“登高能賦”。這兩個板塊都生發(fā)了對人類生存意義和價值的終極追問，體現(xiàn)了對自然、自我、社會復(fù)雜關(guān)系的思考。

其中“送懷千載”板塊輯選的內(nèi)容是莊子的《逍遙游》（節(jié)選）、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兩篇文言文都為我們呈現(xiàn)了宇宙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暫，探討的問題是人如何認識宇宙萬物，超越個體有限的存在。莊子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瑰麗奇幻的宇宙世界，讓我們的精神得以縱情遨游；王羲之則面對宇宙的恒久和人生短暫的矛盾，表達了他的達觀和自我排遣的情懷?！暗歉吣苜x”板塊輯選的內(nèi)容是王勃的《滕王閣序》，探討的問題是在更為廣闊的空間中，感受積極的人生觀，抒發(fā)慷慨的情懷。

本專題編選的文章都是文言文，需要同學(xué)們在疏通文本字詞的基礎(chǔ)上進行解讀。疏通字詞，讀懂文義，是實現(xiàn)對文本由局部到整體、由感性到理性的重要途徑，亦是探究文本厚重思想、體味深刻人文內(nèi)涵的前提。在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尤其要重視反復(fù)詠讀，玩味品鑒。莊子的《逍遙游》是一篇千古奇文，但可能閱讀時初覺內(nèi)容繁雜，難以把握。因此要學(xué)會“撥開枝葉，見其根本”的讀書法，直擊體現(xiàn)文本主旨的中心句。在閱讀中逐一梳理出體現(xiàn)“猶有待”和“猶未樹”的種種人和事物，把握文章的脈絡(luò)思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則需要借助朗讀品讀、涵詠咀嚼來感受淡雅清俊的景物之美、跌宕變化的情感之美、波瀾起伏的結(jié)構(gòu)之美、精練雅致的語言之美和哲思涌動的思想之美。王勃的《滕王閣序》匠心獨運，字字珠璣，句句生輝，段段華彩。唯有激情勃發(fā)地去朗誦，才能領(lǐng)略其大開大闔、前后勾連的敘事美，絢麗多姿、如詩如畫的自然美，物我兩忘、逸興遄飛的抒情美以及空谷回音、蕩氣回腸的境界美。

本專題三篇文章均是叩問天地、思考人生的名篇佳作，文風(fēng)迥異?！跺羞b游》所呈現(xiàn)的風(fēng)格在先秦諸子百家散文中是獨樹一幟的，想象奇特，意境壯闊，汪洋恣肆，逸氣干云，有濃郁的浪漫色彩?！短m亭集序》筆調(diào)簡約，清逸俊秀，情趣無窮，流暢通脫中又有委婉曲折，于行文中蘊含對生死的哲理思辨，可謂文質(zhì)兼美、千古流芳。《滕王閣序》作為一篇駢文，筆力明快，氣勢浩蕩，意蘊豐富，辭藻華麗，結(jié)構(gòu)嚴謹整飭。

同學(xué)們在學(xué)習(xí)本專題時，既要掃清字詞句理解上的障礙，注重對“言”的積累，更要重點研習(xí)“文”的形式與技巧，汲取其中文學(xué)和文化的營養(yǎng)。同學(xué)們學(xué)習(xí)時可注意以下三點：

一、宇宙浩渺，襟懷激蕩

面對寥廓而深邃的宇宙，任何置身其中的文人騷客都會為之心神澎湃。莊嚴而圣潔的蒼穹，充滿著永恒的熾熱，讓人感到敬畏與公正。自由寧靜、壯麗光輝的星空，給予人心靈棲息之地。雄渾壯闊的大海，蘊藏著搖撼天地的力量；巍峨高峻的群山，見證著橫跨古今的時序。每一個身處廣袤無垠天地間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贊嘆造物主的偉大，驚嘆宇宙的永恒，嘆息人生的短暫。一種從內(nèi)心深處涌現(xiàn)出來的對人生的思考，連同莫可名狀的悲壯美席卷著宇宙天地的觀察者，或與萬物遨游，追尋精神的自由飛翔；或游目騁懷，盡享視聽之娛；或遙襟甫暢，逸興遄飛。

莊子在《逍遙游》的開篇借助大鵬鳥來遨游天地。鯤從北冥羽化為鵬，振翅南飛，拍打起三千里的巨浪，乘著扶搖而上的大風(fēng)直達九萬里的青天，而后飛向南冥。大鵬鳥南飛的行為受到了蟬與小斑鳩的譏笑，它們質(zhì)疑大鵬鳥高飛九萬里然后向南海飛去的意義，以為于蓬蒿之間的盤旋是極好的飛行了。視野狹隘的蟬與小斑鳩之所以不能理解大鵬鳥的行為，是因為它們自身的視野和境界的狹小。一個人只有走得越遠，登得越高，視野才越開闊，擁有的境界才越高?？床坏綇V袤的宇宙，就形成不了闊大的胸懷和氣度，因而也就不可能實現(xiàn)生命更高境界的追求。也許，從結(jié)果的角度來看，大鵬鳥和蜩鳩同樣沒有真正實現(xiàn)逍遙游，但相比于裹足不前的蜩鳩，鵬鳥畢競走向了逍遙，漸漸具備了實現(xiàn)逍遙的大的胸懷和視野。在莊子看來，只有順應(yīng)天地萬物的本性，駕馭六氣的變化，在無窮的宇宙中遨游才是真正的逍遙游。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不飛上九萬里的高空，不仰觀宇宙天地是無法明曉自己的精神追求的。

《蘭亭集序》中，王羲之在暮春一個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的日子里，與友人相聚于會稽山陰的蘭亭。他們面對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以及映帶左右的清流急湍，舉杯縱酒，仰觀闊大的宇宙，俯瞰繁盛的萬物，縱享視聽之樂。然而蘭亭集會上美好的自然與人事給他帶來的身心上極致的快樂，竟成了他思考生與死的一個觸發(fā)點?！痘茨献印分杏校骸胺蛭锸⒍ィ瑯窐O則悲。”王羲之欣賞美景之際，突然幽愁凄愴，感慨人生，這與蘇軾游玩赤壁時，在浩渺茫茫的江面與月清江白的天地間興盡悲來的感慨是一樣的。

《滕王閣序》中登臨高地，站在“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的滕王閣上的王勃，光臨了帝子的長洲，見到了天人的舊館，看到了一幅波瀾壯闊、流光溢彩的壯麗秋景圖。既有“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的氣勢磅礴，又有“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的神奇變幻，更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秋高氣爽。然而面對“漁舟唱晚”“雁陣驚寒”的美景，王勃也不能免俗。在他喜悅的心中還積聚著隱隱的悲愁且愈積愈濃。他在“窮睇眄于中天”之后，忽然覺得“天高地迥，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悲嘆“時運不濟，命運多舛”。

總之，文人墨客面對廣袤的宇宙都曾有人生盛衰無常而宇宙永恒的感慨。無論是崔顥的“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還是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或是曹操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或是楊慎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又或是張若虛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都表達了同樣的情懷。這是宇宙給我們?nèi)祟惻c自己精神交流、靈魂對話的絕佳機會。宇宙因人類思索而深邃，人類因宇宙永恒而成熟。

二、超越庸常，精神永恒

大抵偉大的人物，面對天地永恒而人生苦短，壯心不已卻功業(yè)難就的尷尬困境，都能發(fā)出絕地振起之音，不沉湎于悲慨，不感傷于落寞。縱然他們都會有對短暫生命中命途坎坷、不能建功立業(yè)的悲憤，但總能在消極情緒中振起，轉(zhuǎn)向激奮，化感慨為昂揚，奏響感動古今的激越之樂。endprint

《逍遙游》給我們印象最深是那只不甘束縛、奮起追求的大鵬鳥。雖然真正達到逍遙游境界的只有“無己的至人”“無功的神人”“無名的圣人”，雖然大鵬鳥和蟬、小斑鳩一樣都有所憑借，都不能實現(xiàn)真正的逍遙游，但莊子并沒有否定大鵬鳥，反而非常贊賞大鵬鳥為實現(xiàn)逍遙游所做的努力。逍遙游的最高境界是無所待，是放下一切，但這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不斷地努力才能實現(xiàn)。大鵬鳥努力地突破自身的生存境遇從北海的鯤化身為鵬，進而超越自己的精神視域和生存境地飛向南冥，這正體現(xiàn)它渴望從有為到無為的努力和讓生命從狹小走向開闊的努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大鵬鳥正代表了莊子的人生態(tài)度。這是一種不斷堅持生命內(nèi)化的過程，從有所待走向無所待的過程，也是一種不滿足于平庸、不想像蟬與斑鳩一樣把人生局限在狹小空間的人生姿態(tài)。

王羲之生活的晉代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混亂的年代之一，有才之士懷抱利器不得志，無能之輩瓦釜雷鳴竊據(jù)高位。那時人們普遍奉行老莊哲學(xué)，在一室之內(nèi)，暢談生命的有無。他們“齊彭殤”“一死生”，推崇虛無，意志消沉。王羲之“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面對這種消極的人生觀很不以為然，他在《蘭亭集序》表達出自己不一樣的見解：“固執(zhí)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他告訴人們，人生并非虛無，而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雖然我們不能延長生命的長度，但可以拓展它的寬度。我們要倍加珍惜，發(fā)憤有為，努力彰顯價值，度過美好的人生。這種積極有為、樂觀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在那個年代尤其難能可貴，至今我們讀來仍然有震撼心靈、震古爍今的力量。

王勃素來有神童美譽，他曾經(jīng)因為“迫乎家貧，道未成而受祿”，做官后又因政治斗爭兩次遭遇貶謫，一生命運多舛，充滿艱辛。在他的《滕王閣序》中也流露了壯志難酬、懷才不遇的悲愁。然而失意的他終究還是發(fā)出了“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吶喊?！皷|隅已逝，桑榆非晚”是他對多舛命運的不屈服、不放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彰顯的是他身處逆境不甘沉淪、仍舊滿懷信心去期待的生命姿態(tài)。這種積極達觀，奏響了生命不甘平庸的激越之曲。王勃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生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強烈的人生使命感、強烈的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和積極探索的精神，具有永恒的思想魅力。

無論是莊子筆下鵬鳥的振翅高飛，還是王羲之將永恒不息的生命追求轉(zhuǎn)為文章千古的價值不滅，抑或王勃堅信“桑榆非晚”的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和旺盛蓬勃的生命活力，都讓我們?yōu)橹囱?。處逆境而不甘沉淪，這種精神一脈相承，在后世身陷永州的柳宗元、貶黜黃州的蘇軾、流放伊犁的林則徐等人身上始終不能泯滅，光耀千古。

三、曲折縈回、情感起伏

文似看山不喜平，但凡精彩的文章都有起伏變化的文勢，或跌宕起伏，或?qū)訉油七M，或轉(zhuǎn)折翻層，或另辟蹊徑，或抑揚結(jié)合，或橫枝斜生。這三篇文章都避免了平鋪直敘，在悲喜交疊中層層深入，在曲折縈回中卒章顯志。

《逍遙游》作為一篇議論散文，充滿哲理色彩。在構(gòu)思上采取蓄勢的技巧，即文章意圖闡明“逍遙游的內(nèi)涵”。但作者并沒有開門見山，而是先極寫大鵬鳥南飛的雄奇壯麗，接著又寫了“野馬、塵埃、蜩與學(xué)鳩、蟪蛄、大椿、冥靈、彭祖”，通過豐富的想象和寓言故事，讓人逐漸領(lǐng)悟到莊子所說的人或事物都因“有所待”而不能實現(xiàn)逍遙游。正當你被這些精彩的故事所吸引時，他又不斷地否定，從地方名士到宋榮子再到列子，讓你不斷在驚喜中失望，在失望中驚喜，最后醍醐灌頂，水到渠成地解釋了怎樣才能達到逍遙游的境界。這種借助寓言與神話從反面駁斥并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寫作手法，體現(xiàn)了莊子為文雄渾奇幻、恣肆汪洋的特點。

《蘭亭集序》不僅立意深遠，文筆流暢而且感情脈絡(luò)清晰，曲折深沉。全文共三段，圍繞“樂、痛、悲”突出不同的情感。第一段抒寫了名士相聚之樂、山環(huán)水繞之樂、飲酒賦詩之樂等自然與人文之樂。第二段則引發(fā)了對生死思考的感慨，作者用深沉的筆觸抒發(fā)了人生短暫、不能自主的迷惘、惶恐、痛苦，突出了一個“痛”。第三段作者考察了古人情感，發(fā)現(xiàn)古人亦是如此，對生命體驗如此相似，流露了作者對人類命運深切的悲涼之感。最終作者感慨，既然人生變化如此迅速，就應(yīng)該記下此次宴會的情況，以免湮滅，情感又趨于平靜。這四種情感環(huán)環(huán)相扣，遙相呼應(yīng)，呈現(xiàn)了作者內(nèi)心曲折深沉的情感變化軌跡。

《滕王閣序》亦是一篇結(jié)構(gòu)搖曳多姿、騰挪起伏的千古奇文。開篇因登臨毓秀圣地，飽覽山川盛景，恰逢千載盛會而流露出嘉會覽勝之喜。緊接著悲宇宙之無窮，興衰無常；悲懷才不遇，美人遲暮；悲漂泊淪落，知音難求，抒發(fā)了登高望遠之悲。最后表達了信念堅定、節(jié)操不改，自信樂觀、奮斗不止的高昂精神，情感又由悲轉(zhuǎn)為達，可謂變化多端。文章所表現(xiàn)出來的欣喜與無奈、消極與振作、孤獨與憤懣、希望與失望、追求與痛苦交織的復(fù)雜心緒讓人久久不能平靜，

中國的文章歷來是傳情載道的，對本專題的三篇文章，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字詞句讀的理解和寫法技巧的研究上，要撥開語言的阻礙，打破時空與年齡的界限，與作者產(chǎn)生共同的情感體驗，從他們各自不同的生命體驗中汲取精神食糧，在不斷的誦讀中叩問自己：永恒浩渺的宇宙與人生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guān)系？如何超越人生短暫的客觀現(xiàn)實？如何在無常的人生中不致沉淪悲觀，進而擁有積極達觀的心態(tài)？唯其如此，我們才能讓語文受用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