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
馬是村莊的異物,人與動物都要仰視,只有植物與它平起平站。馬是驕傲的,但不驕橫。馬高馬大的,也只有馬車夫能摁得住它,套在屁股大的碾道上淘米壓面,馬一肚子的委屈,依然昂揚,仿佛能把磨拖到山上,人都跟著往山上跑,掃面、舀面,跑出來篩面。馬永遠慢不成散步的牛,也不會像牛一樣回頭緩緩哞叫。它叫也是快速的,向前的,節(jié)律明快。馬在村莊沒有機會奔馳,人、動物、莊稼,都是它不能傷害的,惟野草是它的知己。馬是否羨慕一朵沒起過名字的野花,馬要是不知名,就叫野馬,能像追太陽那樣追一匹母馬到天邊,生小馬駒子,自生自落。
一匹蝸居村莊的馬無比惆悵,有夢想就有疼痛。它沒事就看人,人生求天求地求功名,最后要么空想,要么跌得頭破血流,方歸于樸素。人不如馬光明磊落,明明命里沒有富貴,人卻說是選擇,不好那一口;若給了他,立刻馬花怒放,奔到山坡上嘶叫。馬心里明鏡似的,馬看懂了人,馬就俯視人,鼻子里噴出不屑,不像牛羊那么謙恭和依賴?!短綇V記》說馬笑如嘲,聽聽就知。馬糞和驢糞不好區(qū)分,一頭瘦弱的馬常被當成一頭驢,一頭健碩的大驢常被當成好馬。馬不空嘆命薄,馬有自己的傲氣,不成仁寧消失。馬天生看得破紅塵,落身不落魄。村莊里頭頭腦腦它都不應景,他只聽命一個人,馬車夫。
青云!有人喊,馬和馬車夫一起答應。馬車夫是村莊的異人,恰好姓馬,叫青云,并把這極好的名字賜予了馬。一介馬車夫幾乎承載了一匹好馬的全部靈魂重量,馬因為擁有了人的名字而無時不表示忠誠。喊誰都一樣,反正兩個青云必在一起,互為影子。他們常常交頭接耳,說些人與自然、馬與世界的密語。馬車夫因知道的更多而表情鄭重,因為無人理解他的夢想而自嘆孤獨。他想自己的前世可能是個大將軍,上馬殺敵,旌旗一片。馬車夫也常常到山上嘶吼,走路也一副憂郁的樣子。
一日上山給馬割草,馬車夫發(fā)現(xiàn)了一顆手榴彈。他拍拍馬背,青云,大炮來了。他一面美笑一面研究,一下子拉開手榴彈的導火線,眼前走起千軍萬馬,他騎著它的駑馬難得,揮著大刀沖進風車里去了。轟,手榴彈炸了,幾乎同時馬猛一抬蹄踢走了他。他打個滾站起來,他滿眼金光,還在沖殺,刀鋒閃過,血肉橫飛,他竟然射出了兩發(fā)子彈,打著呼哨飛著血滴,敵人倒下,哈哈哈哈,他一手插腰,一手搭上涼棚,英雄一樣俯瞰煙塵落下。他突然驚呆了。手上都是血,兩截指頭空空了,血像一對山泉眼,汩汩地躥,濺到花草上。同伴嚇得哇哇哭,一捧一捧的土蓋到斷指上,血柱哧哧又冒出頭來,像砍不斷的夢想樹,枝條使勁鉆入天空,欲寫出自己的大字。
村莊戒斷了馬的理想,手榴彈斬斷了馬車夫的夢想。兩匹落魄的馬達成共識,今后彼此就是對方的理想,安心人馬生涯。
馬車夫和馬一起踏露水,踩草徑,看夜色,送糞,拉糧食,也拉人,走與停只需要眼神和撫摸。馬車夫從來不打馬,甩兩鞭子是提神的,相當于歌聲。牛羊驢都叫牲口,難聽死了,他的馬就是馬,決不會有這等惡名。青云馬感激他,別人坐上車轅子,它立刻尥蹶子咆哮亂跑,抽不中用,疼死也不聽任驅(qū)使。馬是有骨氣的,馬忠于主人。馬比狗能干多了,狗吃的是啥,馬吃的是啥,人不明白。因馬不會跟狗一樣搖尾乞憐,也不會聽風是雨,見人就叫。馬的沉著,馬的懂得,一條狗學不來。馬車夫一坐上車轅子,馬立刻安穩(wěn)了,柔順了,不待指令,就去該去的地方,該用力就用力了,只需上坡的時候,馬車夫給它喊聲號子,它就無比地精神了。
這樣的唯一給馬車夫帶來了榮耀。他比村里的年輕人高了一等,不用下地生產(chǎn),誰要想坐馬車,那得他同意,他停下才行。他愛這馬,也和馬一樣,只聽命一個人,媳婦兒。
媳婦兒是馬介紹的,老馬識途也識女人。馬青云趕著馬車去鎮(zhèn)上,青云馬看見別的馬灰頭土臉,身上有傷痕很是氣憤,慶幸自己遇到了好主人。它決定給主人一個艷遇。另一輛馬車歇在大河灘,兩匹馬搭上話了,是母馬哎。青云馬內(nèi)心狂跳,與之頭碰頭尾對尾親密拉家常。馬只覺得世界上兩種動物最好看,牛頭,馬面。牛頭代表誠懇攻尖,馬面代表智慧。至于人,男人是性格不同,女人是屁股不同。馬覺得馬車夫的媳婦兒首先得愛馬,不能對他說馬的壞話,要不一個枕邊風,馬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青云馬一邊和母馬說話,眼睛瞟向車上的姑娘,頭大肩寬,身體粗壯,屁股不小,一撲騰能占半駕馬車,生一馬車孩子算個屁事,關鍵她看馬的眼光是慈愛的。她跳下車給母馬喂草,就像馬是它懷里的兔子,關鍵她也悄悄遞給青云一把草。青云湊近一看,是張麻臉,密布高粱粒或米粒大小的坑兒。
馬灰灰地笑了。
馬青云想走,青云馬就是不走,那就歇會。馬青云就和對面馬車上的姑娘眉目傳情了。趕車的是她父親,當?shù)难劬\。趕馬車的人眼睛都賊,不賊跟不上馬的心靈。老爹順著姑娘的目光轉(zhuǎn)到年輕的馬車夫身上,小眼巴叉,厚道又精明,差不離兒,能趕牛車的就不錯了,能趕馬車的人通曉動物靈性,也必知曉女人心。青云馬和母馬后來又約會了幾次,馬車夫見了幾次母馬姑娘,雖是沒有近前細瞅,已經(jīng)有大家過在一塊的心思了。
春風得意馬蹄疾。馬青云趕著寶馬香車興沖沖接回了母馬姑娘,兩匹馬各鋪各的紅燈喜被。馬車夫這才看清姑娘的麻臉,有點不適,一介馬將軍,娶不著穆桂英怎么著也得是燒火丫頭楊排風不?馬太狡猾了,他拍著馬背埋怨。但是馬不這么看。麻婆臉上的每個小坑都曾經(jīng)住過星星的,是天上的燈官,是天使。天使下嫁馬車夫,坐上馬車飛一段路,還是天使,命中注定的。再說馬車夫的手指不是也有深坑嗎?
小伙子你為什么憂愁,為什么低著你的頭?
馬車夫郁郁的,只有晚上才撒蹄子尥蹶子。麻婆馬高馬大的,馬牙大嗓的,比他壯碩,比他能干,下一次種就生倆胖小子。馬車夫一掃憂郁,直夸青云馬會看面,夠在全村樂上一回子。麻婆又馬不停蹄,生一堆丫頭,轉(zhuǎn)眼就坐滿一馬車了。青云馬制造過幾個小馬駒子,可憐它只偶爾見過一兩次,一腔父愛只好投給馬車夫的孩子,它溫柔地蹲下,馱他們過大河,在村莊不時地揚個馬威。
馬要變成村里的人腹中餐了。大旱求雨許愿,本要殺一頭牛,牛都在健壯期,只這匹馬老了,賣不了多少錢,吃罷,也是為村莊做貢獻。馬準備犧牲了,馬驕傲了一輩子,看不起牲口的奴顏,到老了才知道,長了這張馬臉,就逃不了牲口的命。這才是最樸素的真理。
村里人懂得怎么吃一匹老馬。大鍋的水沸騰著,以防馬肉中毒,又都備著苦杏仁。
青云馬不落淚。馬車夫和麻婆陪了它半夜,它不耐煩,尥蹶子攆走了。最后的時刻,它只想靜靜地回憶戎馬一生。有馬車夫做知己,有共同喜歡的女主人,和一群小馬駒一樣的孩子,上過多少次山梁,不小心踢過村長家的野小子,那娃牲口,總欺負馬老大的孩子,去過多少次鎮(zhèn)上,有過多少個熱烈的情馬,鎮(zhèn)上的母馬比鄉(xiāng)間的還要溫柔,鬢毛松軟,懂得調(diào)情,它們歡快地追逐,在大河灘上……
馬青云把青云馬的四蹄埋在村莊最高的山坡,栽上一棵松樹。馬青云躺在炕頭上也能望得見山坡上,青云馬的夢想跟青松一起生長?;馃粕蟻淼臅r候,烏云翻滾的時候,青云一定騰空走了。你進了我們村,最先看見那個山頭,一棵松,獨自挺著,就是。
趕過馬車的怎么能再趕驢車,放過馬的怎能再放羊。馬車夫空落極了,他失了一個馬友,扔不了馬鞭子,放不下馬架子。
他一輩子只懂得跟馬交流,其次懂得欣賞老婆,雖然他也只是微笑地看著他的馬,微笑地看麻婆,少有說話,從不會高聲大嗓。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也有人說是受氣包,慣著馬和女人。說他一輩子沒見過女人,帶眼的就是寶。他們哪知道馬車夫的心思,麻臉就像老馬。他說,女人這一輩子最累,累草芥了。那一大家子,沒完沒了的活,抬不起頭來,還得侍候男人,男人不高興還要揍上一頓,女人沒個哭的地方,男人不疼,還怎么活?他心甘情愿疼麻臉,下了地就回家陪她,從來不串門。麻婆是村中唯一沒有挨男人揍罵的女人。歸功于青云馬,麻婆深切懂得。
麻婆突然呵欠連天,挽髻插花,揮著黃手帕在庭院里邊扭邊唱,成香頭了。家里香燭旺盛,半壁墻明晃晃,猛然看見要驚著魂。孩子們嫌丟人,他卻許她成仙得道,對天使頂禮膜拜,她扭著唱著偶然飛個媚眼,馬車夫歡天喜地。突然孩子推開大門回家來,麻婆立刻摘掉頭花扔了手帕老實坐下來。馬車夫跟著掩飾,說倆人扭扭腰活動筋骨。
馬車夫老了,麻婆也病得不能下地扭了。馬車夫一針一線細細致致地侍奉她,直到麻臉天使翅膀收攏,棲在青云馬長眠的山根兒。
孩子們建了新家,馬車夫不搬,仍住老院,怕老馬下山找不到家,麻婆腿腳不好嫌遠。
馬車夫的話突然多了,人也精神多了,也東家走來西家串。我坐在老家炕頭上,馬車夫穿過庭院菜園子到屋里,跟我談天說地。天是他的馬,地是他的婆。他就談他倆。
“現(xiàn)在的馬和女人一樣,享福,頂多馱馱人。那年頭馬跟女人一樣,累草芥了??瓤取!闭f完,滿足地走了,去下一家。
馬車夫趕了半輩子馬車,說了半輩子馬,八十有五,還能說幾年呢?再說,一個村莊也像馬一樣是有理想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嘶叫一聲,騰空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