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細微處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學、人文與文化,尋找視覺的驚奇與心靈的觸動。
在日本人心中,辭舊迎新這件事似乎并不發(fā)生在歲末,而是從春天開始的,學校開學和公司入社都在這時。日本的春天也并不始于立春或春分,而是從櫻花綻放開始的。一年之中,賞櫻是日本人生活中最先到來的第一件頭等大事,早晨八點在櫻花樹下聚眾暢飲的事情也是時有發(fā)生的,就更別說公園里夜夜笙歌的熱鬧景象了。
在日本人心中,賞櫻也有地圖,關(guān)東地區(qū)以東京為首選,總要去一趟上野公園、千鳥淵或目黑川,但京都又毋庸置疑勝過東京千萬倍。這個櫻花綻放的季節(jié)也是國內(nèi)大小旅行社的京都行程賣得最好的時候。然而,盡管人們都愛京都那歷史深厚的寺社佛閣襯托下的櫻花,心中卻依然有個共識:要說日本的第一賞櫻勝地,還得是奈良的吉野山,就像每個日本人一生中至少要參拜一次伊勢神宮那樣,在吉野山賞過一次櫻,才算是站在了“花見”的食物鏈頂端。
正因如此,每年到了櫻滿開的季節(jié),開往吉野山的列車必定一票難求。山櫻一貫開得較晚,加之今年遇上漫漫寒冬,開花期不斷推后,一直拖過了4月,才終于傳來開花的消息。不料滿開前后又連綿不斷下了幾天雨,每天都有人從山上發(fā)回“像寒冬一樣凍人”的抱怨。我提前一個月早早訂好了特急車票,因此反反復復變更了好幾次,終于捱到滿開后第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換了兩張午后上山的車票——早晨的幾班列車,根本搶不到座位。
搭乘特急列車前往吉野山的路上,所見皆是山谷中散落的民居,奈良的山矗立在遠方的藍天白云下,一如既往溫柔纖細。綠色的密林中總會有一兩處粉白色裝飾,是瘋狂盛開的山櫻。不同于栽種在公園里的染井吉野櫻和寺廟神社中的枝垂櫻,沒有粉云般的少女情懷,卻是更成熟高冷的蕭瑟的白,大概是長久地置身于自然的緣故。又有紫色的花簇從山腳一閃而過,是野生的山杜鵑,這種花在日語里寫作“躑躅”,不知為何,我總是下意識要念作“躊躇”,似乎真是十分躊躇的花,同一座山中的櫻花一周后將猝然掉落,它還將長久地綻放至夏天來臨。
中途上車的鄰座女孩,靠在窗邊望著這景象,打開一罐冰啤酒,吃完一個季節(jié)限定的野菜飯團。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周四中午搭乘特急列車前往吉野山的,沒有一個不是賞花客。
吉野山之所以成為日本第一賞櫻名所,是因為在這個凡事追求小而精的國家,它呈現(xiàn)出一種難得的氣勢宏大。全山栽種著超過三萬株櫻花,以山麓處最先開放的下千本為首,依次蔓延至中千本、上千本和奧千本,花期持續(xù)一個月以上。且不說在千年前的和歌中有多少記載,就說一個戰(zhàn)國迷津津樂道的故事:1594年,太閣大人豐臣秀吉帶領(lǐng)著五千隨從上山賞花,文官武將茶人皆在其中,大名鼎鼎的有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等諸位大名,茶會歌會High了五天五夜,如今被稱為“吉野的花見”,堪稱日本歷史上最盛大的一場賞花盛宴。
如果懷揣著“一目千本”(一眼望過去能看到一千株櫻花同時綻放)的念頭來到吉野山,興許會有些敗興。中千本滿開的這個午后,下千本已經(jīng)掉落得只剩黃色樹葉,上千本卻還只掛著花骨朵,宣傳海報中那群山櫻色盡染的場景,就像是一個謊言。但如果只是懷揣著春游的念頭來到吉野山,這里確實是一個吃便當?shù)暮玫胤剑切├先藗兙褪沁@樣做的——從下千本前往上千本,并不排著長隊擠纜車,而是徑直走上山道,高處的山坡上有草地,就在那里坐下,打開便當來吃,眼前和對山都是櫻花,若山間清風拂過,頭頂就是一陣櫻吹雪。
屬于吉野山特有的花見便當,不包含米飯和炸物,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團子。用鹽漬櫻花做點綴的櫻葉包住的粉白兩色櫻餅,艾草制成的綠色的草餅,還有最常見的三色花見團子:粉色代表春季櫻花,綠色代表夏季新綠,白色代表冬季殘雪——吃的都是自然意境。柿葉壽司也是吉野山名物,山上有一家1912年創(chuàng)業(yè)的老鋪,百年來只販賣由青花魚和鮭魚制作的醋壽司,用新鮮柿葉包上之后,再用吉野杉制作的木箱壓得方方正正,香氣四溢,時常處于售罄狀態(tài)。
我極愛蔵王堂前販賣的各種小吃,春季代表是剛剛摘下的香菇,串好了放在一個大鍋里,用醬油煮煮就能吃。還有新鮮的薄荷、山藥和野蔥,全都彌漫著春天的氣息。也有在春天難得一見的新鮮柿子,不知從何處找來這種反季節(jié)的食物。與季節(jié)相匹配的是柿干,種類和制法都豐富多樣,成串掛起來,不似流水線加工品的陳舊晦色,全都泛著晶瑩透明的光芒。
在蔵王堂的集市前,有小小的茅屋剛剛出爐的糖炒栗子,有在馬路邊堆成小山的碩大橙子,有陶器店販賣各種櫻花主題的馬克杯和碗碟,有雜貨攤販賣山上限定的櫻花香和櫻木制成的筷子,有形形色色的中古店,堆滿了酒杯、佛像、嶄新的撲克牌和一本編織毛衣的生活志。這里的家家戶戶都有巨大窗戶,直接面對群山,因而成了一個畫框,將大和山間四季都變成天然的裝飾畫。山上的人家紛紛開設(shè)了小小的家庭餐館,盡管大多數(shù)味道不敢恭維,但旅人來了便不愿離開——在午后暖洋洋的陽光下,沒有比那窗更好的景觀位了。
當我吃完一碗山藥飯,賴在某間家庭餐廳的窗前不肯走時,老板放了張地圖在我面前,“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大約五分鐘后左轉(zhuǎn),有一間名叫吉水神社的,今天正是櫻滿開,不早不晚,恰到好處。”
在吉水神社看到層疊如云的櫻花時,我想起谷崎潤一郎也曾在吉野山賞過花這件事。第一次是在年幼時,由去上方游覽的母親領(lǐng)來的,他在名為《吉野葛》的散文中寫道:“由于那時候畢竟還小,沒有留下清晰的印象。仿佛是4月中旬櫻花盛開時節(jié)一個陰晦的黃昏,山鄉(xiāng)里還寒意微微。只見遠方暮色蒼茫的天空底下,吉野川沿著遠處九曲十八彎的山峽,蜿蜒流來,河面上只有陣風掠過之處泛起一道道輕柔的波紋。就在那山與山之間,兩座玲瓏可愛的山丘在暮藹中隱約可見。雖然已無法看清兩山是怎樣隔河相對,但我早從戲劇里知道它們隔于河的兩岸?!痹賮韰s只剩自己一人,擠在眾人之中登上山路:“在我二十一二歲那年春天,第二次來到吉野時,也同樣憑倚這橋上欄桿,一邊懷念去世的母親,一邊久久凝視上游景致。河水正是從這吉野山的腳下注入緩緩展開的平原之中。于是,水流一改湍急跌宕之勢,而呈現(xiàn)出‘平野水自流的悠然風姿。再極目遠眺,但見上游左岸的上市鎮(zhèn),背山臨水,一條細細長長的街道上,排列著低矮且間或閃出白色外墻的樸拙農(nóng)舍?!?/p>
在吉野山賞櫻的人,是否后來總會多了些類似的悼念情愫呢?那個下午我離開時,吉野山還是那么熱鬧熙攘,有人拖著旅行箱下山,有人牽著狗上山,小情侶手挽著手提著野餐籃,人群站在大日寺塔前的枝垂櫻下等風來,風總會來,風來的時候花瓣漫天飛舞,是人們心中最美的落櫻景象,帶著某種完結(jié)篇的氣息。
在吉野山的落櫻中,我看見一個老太太獨自拄著拐杖上山來,久久地在展望臺前坐著,望向遠山,遠山之上難得地浮現(xiàn)起藍天白云,像一個夏天的預感。無論她對著遠山悼念的是哪一份情愫,夏天,一定會如約而至。
作者簡介
庫索:旅日專欄作家,現(xiàn)居大阪,不定期流竄于島國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