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有力者有德
孔子談德,舉例多為有力者,“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泰伯,周部落首領古公亶父長子,周代諸侯國吳國第一代君主?!爸苤拢淇芍^至德也已矣?!贝颂幹爸堋?,實為周文王。他還舉出幾個德行高蹈的人——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均為其弟子。
他講“為政以德”、“君子懷德”,也是在對有話語權的人提要求。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千里馬日行千里,不是它耐力超強,而是它聽主人的話,與其他的馬和諧相處。這個評價怪不怪?驥者,就是用來行路的,為何要談到“德”?
錢穆先生解釋說:“人之才德兼具者,其所稱必在德,然亦無無才之德。不能行遠,終是駑馬。性雖調良,不獲驥稱?!笨芍^一語中的。
德者,就是專為孔武者準備的。一個人首先要有能力,不僅是行事能力,更是對別人和外物有傷害的能力。能力越強,越要講德。
所以,力是“德”的重要條件。尤其在夫子生活的早期農耕時代,人的破壞力基本只體現在個人蠻力上,作惡能力終究有限。賤民有無德行并不重要。有德也是被人踩,無德也是被人踩。每日苦苦煎熬。一個誰也指揮不動的底層人(小人),走投無路時,到大街上發(fā)泄,最多打倒一個路人就被擒住了。不像現在,可以拎一桶汽油到公交車上傷害一群無辜的人。
在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里,缺少法治、規(guī)則等外力,即便有,也是以強權為背景。“德”的重要性便顯現出來了。既無他律,只好要求自律。此為“德”。它與既有的某些規(guī)則共同組成一個完備的體系,既是規(guī)則的輔助手段,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正因此,“德”之提出與彰顯,乃是人與人之間無現實平等的一個標志。
以直報怨
兩千年來,釋儒道三家錯綜繁復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民間龐雜的價值觀。追根溯源,“以德報怨”似乎更符合佛理。從身上捉住虱子跳蚤也要放掉,而不是捻死。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以德服人”似乎沒什么爭議,而對“以德報怨”、以身飼虎等徹底妥協(xié)的做法雖然也有宣揚,但在實際生活中存在著不同見解。
不過,不做歸不做。作為文化的一極,“以德報怨”的提法一直挺立在東方價值觀中。提倡之,褒獎之,身體力行之者,不絕于耳。
那么,儒家怎么看這個問題呢?
孔子早有明確答案。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庇腥藛査缘聢笤乖趺礃??他回道,如果以德報怨,那么用什么報“德”呢?以德報怨是不對的。對方施我以“德”,我報之以“德”。對方施我以怨,給我氣受,我報之以“直”。
所謂“直”,乃公道、公理。如果我錯了,有怨就有吧。我忍。如果我沒錯,你無緣無故傷害我,我就以牙還牙,打你個生活不能自理,讓你知道什么叫撞南墻,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但這個“直”,貌似公平而合理,其實最后往往會變味,被情感的砝碼壓垮。畢竟,它不是旁觀者角度,是自身的考量。你對我好,我便對你好;你對我不好,但我們有血緣關系,我們是朋友關系,我們是上下級關系,所謂“五倫”者,皆在此列。有些“怨”,在陌生人那里是“怨”,在親人這里無所謂。你對我“怨”了,我也不在乎?!爸薄迸c“不直”,憑的是當事人的親疏遠近。公平考量,最后難免成為情感考量,甚至利益考量。
所以,以直報怨有兩種結果(即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以牙還牙,血債血償,一部分是忍氣吞聲,以德報怨??鬃与m不贊同以德報怨,但給出的答案中卻暗含了這個選項。至于給施怨方哪個回報,由當事人自己決定。
老而不死是為賊,皆因沒有價值觀
痛斥那些為老不尊的人,人們總愛說“老而不死是為賊”。此語出自《論語》。但孔子是尊老的。他的文化,本質上就是老年文化。孔子在那個時代能活到七十三歲,屬于長壽之人。年長者的文化,講究長幼有序,強調倫理規(guī)則。相較之下,西方宗教中,耶穌逝世時才三十多歲,心態(tài)、判斷力還有年輕人的特征。就像二十五歲便死去的海子,他的詩歌中有一種刀劈斧剁的力度??鬃硬粫o緣無故貶低老人。
《論語》中原文是這樣的:“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笨鬃庸嗜嗽蓝鬃诘厣希藙菔植谎?,也不迎接孔子??鬃由鷼獾卣f,你年幼的時候不守遜悌之道,兄弟不睦;年齡大了,也沒什么著述來教導后輩。這么大年齡還不死掉,活著也是茍活啊。這里的“賊”,不是“偷東西的人”,乃偷生之意,指沒什么意義地活著。
正因“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所以才“老而不死是為賊”。這是有因果關系的。其重點在前兩句,后者只是結論。如果“幼而孫弟”,“長而述”,老而不死也許就不是賊了。
三歲看老,看一個人以后有沒有出息,需看他年幼時的表現。孔融讓梨等故事便是此類經典。所謂“幼而遜悌”也。
“長而述”尤為重要。一個人到了一定年齡,有了一定地位,得有自己恒定的價值觀可以傳達給人家。一個人活著的本質就是活其“價值觀”,無價值觀則此生無意義。
價值觀之好壞高低并非一時一地可以確定。無論如何,有“述”是一種先決條件。起碼在孔子那里不是賊了。
說到做到
網上流傳著各種真真假假的名著解讀。最常見的如:
——經典名句你是這樣理解的,其實人家是那么說的。你理解得不對。比如“言必信行必果”,后面還有六個字,“硁硁然小人也”,孔子的意思是“言必信行必果”不是什么好的行為。那是小人做的事。
二傻子們一聽,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終于學到一個知識。我要記住嘍,有空向別人炫耀。
其實,那個淺嘗輒止的家伙解釋的也是錯的。他淺嘗輒止,專騙那些從不讀書的人。
關于“言必信行必果”,《論語》中的原話是這樣的。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痹唬骸案覇柶浯??!痹唬骸白谧宸Q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痹唬骸把员匦牛斜毓?,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痹唬骸敖裰畯恼吆稳??”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在孔子那里,第一,能做到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不過是個犟種,是一頭不懂變通的倔驢,不值得推崇;第二,不能全盤否定犟種,他們有他們的價值,也算一種小小的美德吧,所以可以列在孝悌之后。
孔子為什么不太看重“說到做到”呢?孟子對此有進一步的解釋。他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币粋€夠格的人,應該義字當先,有時候因為某種原因說了某句話做了某件事,不符合大義原則,就不一定將其堅持到底。只有小人才固執(zhí)于圓滿,說出的話板上釘釘,貌似要怎樣怎樣,其實是走入死胡同了。
孔子并非鼓勵言行不一。他看到了問題所在:有些壞人在某些時候說的話,也是真誠的,也有可取之處,不可能都壞;有些好人,某些時候說得也不一定對。再進一步,即使是君子之道,完全真理,也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它需要特定環(huán)境,特定時空,在以后的實踐中需要不斷完善和糾偏。為避免名人名言被別有用心者拿來當作攻擊他人的武器。因此孔子說“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一個有權力的人,不能專因一個人說過什么話就去舉薦他,也不能因為一個人行事有缺陷就連他說的話也不理。
《論語》中還有這樣一段。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通行的解釋是:子貢問孔子,有沒有一個字(一言)可以終身行之呢?孔子答道,這個字恐怕只能是“恕”了吧。自己不愿意要的,莫將其施之于別人。
我覺得這句話也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解釋。在《論語》中,此語的上一句話就是“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若將兩句話聯系起來讀,意思大概就是:子貢問,有沒有說了一句話便終身行之的人呢?孔子答,對待這件事要以“恕”對之。即使他做不到,也要寬恕。自己做不到,別要求別人做到。
這才符合孔子的思維:言論很重要,可以用言論來約束自己和別人,但不要將其視為鐵律,甚至為了維護自己說過的話,證明其正確,寧可文過飾非,一條道跑到黑。相反,如果發(fā)現說得不全面,不具體,應該根據實際情況做調整。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殺身成仁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夫子教導時人:“仁”是核心價值觀,若在它和生死之間做抉擇,寧可選擇死,也不可委曲求全,以致傷害“仁”之本質。
這句話成了歷朝歷代獻身者的座右銘,曾被多人引用并實踐。他們犧牲的實際原因各種各樣,五花八門,有政治的,經濟的,家族的,也有干脆就是賭氣的,不一定真是為了什么“仁”。盡管他們一定要自稱或者被別人稱為“殺身成仁”?!叭省背闪艘粋€虛詞,像一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裝。
孔子有先見之明,他只強調為“仁”而死。“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人生有賴于“仁”,尤甚有賴于水火,我只看見赴湯蹈火而死的,沒見過蹈“仁”而死的。但現實就是這么簡單粗暴:一旦強調出可為之死的事物,這個事物難免被其他事物偷梁換柱,擴而大之。
出現了很多無謂的“死”,并且打著圣人旗號,讓圣人為其背書,在民間遭到一些詬病,儒家維護者覺得不合適了,就要為其辯解。說圣人不是鼓勵無畏獻身,畢竟他還說過一句更有名的話:“未知生,焉知死。”你連生都不知道是什么,干什么要去死?先把“生”琢磨明白了,好好消化,再去想死的事。生大于死,這是毋庸置疑的。
從今天的角度看,古人確實不太重視身體。最早的英雄都有自殘或他殘情節(jié)。刺客要離計劃去殺慶忌,先設計斬斷了自己的右臂,還害死了自己的老婆,取得慶忌的信任。荊軻要去刺殺秦王,跟樊於期商量借他的人頭,樊於期也痛快地自殺了?!缎⒔洝分忻鞔_提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泵菜莆覀冞€是重視身體的,其實不然。因為這個重視不是來自立言者的親身感受,即,不是因為他自己怕痛才推己及人提出不得損傷發(fā)膚,而是因為那是父母的。別人的物品你不能隨便糟踐。身體雖然是你的,但跟你個人關系不大。
孔子的“殺身成仁”說,再怎么解釋,再怎么遮掩,也認為“仁”比生更重要。凡物一體兩面或多面,你無法要求旁觀者必須像你一樣面面看到,面面想到。他們只看到了此面或背面,也是正常。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偏不倚的真理,你必須承受自己的話被曲解,被斷章取義,畢竟你是有那個意思的。
所以,糾結于孔子的話是否與今日價值觀合拍,是否還適用,完全是走偏了。就拿選擇生死的問題,在今天看依然沒有絕對的對錯,針對個人具體情況而定。有人發(fā)自肺腑地要獻出生命,要通過“死”去獲取他心中的“仁”,只要是他自己的選擇,且不傷害(攻擊)到他人,就值得尊重;有人視生命為天,只想茍活,看不起所謂道義。今天的光明大道明天就成了歪門邪道,沒有個準譜兒,我先把命搭上了,多么不值得。我才不做獻身的傻子——這種想法也值得尊重。
需要警惕的倒是那些搖旗吶喊鼓勵別人去死,自己卻置身其外,從不真正付出的人。他們享受別人犧牲換來的成果,并且贊美犧牲者是殺身成仁。今天讓你為仁獻身,明天讓你為義獻身,后天讓你為貓貓狗狗獻身。這才是最大的“魔”。
野樸之氣
孔子講禮樂,一生都在推崇和普及。禮樂的意義在于約束。以之約束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階層與階層之間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禮樂應該越完備越好,最好層巒疊嶂,密不透風。問題是,孔子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意思是,我的學生中,早先那一批人,在禮樂方面,有野樸之氣。后來的這些人,在禮樂方面已經有君子之氣了。但如果讓我使用之,我寧愿使用先進的那一批。
按其一貫的言行推理,后進的完備,孔子應該用“后進”的才對。
在孔子那里,所有事物都有一個演進過程。這個過程中,“文質彬彬”是最恰當的。“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辟|,指樸實、自然,無修飾;文,指文采,經過修飾的。野,指粗魯、鄙俗;史,指虛偽、浮夸;彬彬者,搭配恰當合理。凡事野樸多于文飾,則流于粗陋。文飾多于野樸,則又流于浮華。如果能做到文質彬彬,就算個君子了。具體到禮樂,如果不喜歡煩瑣復雜,起碼可以中庸一些,去喜歡文質彬彬的。但孔子就這么直愣愣地說,自己喜歡“先進”的。
想來有如下原因:
一是對今天的禮樂有所不滿。過于細碎,使人憚其煩瑣,便把所有美好加以想象后置于昨天。以昨日之是,敲打今日之非,乃人之常情。
二是初生的野樸之態(tài)更生動可愛。動物小時,無論獅虎牛豹,狗羊雞鴨,即使害蟲野獸,皆生動自然。文化亦然。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場面宏大,情節(jié)完整,邏輯清晰。而其原型——《大宋宣和遺事》中的部分章節(jié),篇幅不長,讀來卻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欣喜。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可謂野史筆記中的登峰造極之作,但讀其之前的《山海經》《酉陽雜俎》《搜神記》等,或長或短,不拘一格,跳脫靈動,甚至前言不搭后語,粗糙而生機勃勃。
還有一種原因。后進之禮樂,已然成型,想改動一下,都要冒反權威反傳統(tǒng)的風險。先進的野樸期則不然。規(guī)矩還處于正在進行時,參與者可以立規(guī)矩,可以改變現狀,既順手又理所當然。這種手到擒來的變數,讓參與者能感受到創(chuàng)造之樂。故,孔夫子懷念的,應該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之樂。他不愿坐享成果,更愿意孜孜不倦地創(chuàng)造。
必察
身邊總一些人成為眾矢之的,提起他來人人厭惡。另有一些,人人都說好,愿意和他在一起。對于這種現象,孔子說:“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p>
察,是個中性詞,“觀察一下”的意思。這句話可以如此理解:既然眾人都厭惡他,就要分析分析他為何這么讓人討厭。眾人都說他好,那就分析為什么都說他好。學習他的好,摒除他的惡。
孔子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這里的“察”,其實有警惕的味道。一個正常社會中的正常人,褒貶不一才是常態(tài)。做得再好,總有人不滿意;做得再差,也會有人從中挖掘出閃光點。如果眾口一詞,說好說壞,其中多有貓膩。都需問一問為什么,不可隨大流。比如,有人高瞻遠矚,伸張大義,采取的手段暫時損傷了愚氓的利益。眾人不滿,共惡之。同樣,嘩眾取寵,息事寧人,鄉(xiāng)愿對人,誰也不得罪,卻獲得時人好評。
這種警惕是必要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絕大多數都是蜻蜓點水,淺嘗輒止。真正深交的不會太多。這就決定了很多時候對于很多人,無須深入了解。鄉(xiāng)愿之人只要保持定力,不犯眾怒即可。好與惡之得來,甚至不用處心積慮,只需內心里的態(tài)度一變,得到的反饋、評價便翻轉。“眾好”之人,不一定為眾人好,“眾惡”之人,也不一定存了害人之心。這些,圍觀者是見不到的。
不過,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即,“眾好”與“眾惡”,不是被蒙蔽,而是靠專制和蠻力所為。眾人好之,乃表面屈服。你要投票,都舉手;你說話,眾人百分之百對你滿意,皆因你掌握權力與財政,可以決定“眾”的核心利益?!氨姟敝昂谩?,是外在的表現。內心里怎么想,誰也不清楚。眾人都罵一個人漢奸壞蛋賣國賊,眾人其實也不知道他是否漢奸壞蛋賣國賊,但有更強力的人物或機構給他定了性,跟著“惡”這個人是可以保證安全的。于是,民意洶涌,民眾的恨意甚囂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