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桃：不是你哭就是我哭，你哭吧

文－本刊記者 劉博文

徐夢桃：不是你哭就是我哭，你哭吧

文－本刊記者 劉博文

徐夢桃，一個陌生的名字。

從與地面呈70度的助滑區(qū)高高地飛向空中，在高空進行利落舒展的三周轉(zhuǎn)體，只有落下時穩(wěn)穩(wěn)站住才有比賽成績。這種同時具備高觀賞性和高危險性的體育項目叫做“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徐夢桃是國家隊的一員。八年前，她拿到了她的第一個冠軍。2012年和2013年獲兩次世界杯總冠軍，一次世錦賽冠軍，2014年獲冬奧會亞軍，2017年再獲世界杯總冠軍，世錦賽季軍，共拿下該項目世錦賽獎牌5枚，成為我國在此方面的第一人，至今保持著世界范圍內(nèi)該項目歷史上女子最高分的記錄，比了50站世界杯，拿了38塊獎牌，其中21塊是金牌，在我國冬季體育項目普遍“冰強雪弱”的格局下，力壓世界各國強隊，甚至成為“在場會影響部分他國選手發(fā)揮”的選手。

可這些并不能讓她與其他“冠軍”有什么分別。在人們看到“冠軍”二字時，聯(lián)想到的前十張面孔里不會有她。當人們?yōu)樽狼?、游泳、舉重、跳高等項目吶喊助威、對各類宣傳媒介上的新生代運動男神和運動女神怦然心動時，可能都不知道有徐夢桃參加的“這種比賽”，不知道這種比賽我們也有“世界冠軍”。

“憑什么？”“我想要?！?/h2>

“憑什么主要都推夏季運動，廣告商什么的也就知道看夏季運動的??？其實汽車、輪胎什么的廣告，完全可以找我們啊，我們有速度也有激情！傅園慧一句‘洪荒之力’就火了，但是這句話我們之前每天都在說，有人聽嗎？”

直來直去的性格，讓徐夢桃在說話時不會進行美化。她的偶像是李娜，據(jù)她說，自己和偶像最像的地方是性格都比較直，想贏會大膽說出來，想要的東西也會直接講出來。

在采訪時，徐夢桃很直接地告訴《中國青年》記者：“我想拿明年奧運冠軍，之后想去冰雪類的真人秀。哪怕不是冰雪類，而是像《奔跑吧兄弟》，我都想好了，我就要撕李晨。我肯定能去上，你到時候得給我發(fā)微信，咱們圓夢了?！?/p>

想上真人秀這件事，除了告訴記者，徐夢桃跟央視的采訪也說了一樣的話。央視的采訪人員給她的回答是——“他們說我性格太沒問題了，顏值咱們也行”。對于自己的發(fā)展前景，徐夢桃說：“我跟你說，選我的眼光絕對正，可能現(xiàn)在沒有那么有名，但是慢慢積累，你看著吧。一般我想的事兒都能成?！?/p>

徐夢桃還想在退役時擁有一場盛大的退役儀式。在2022年冬奧會上，她想把自己滑雪認識的朋友、媒體甚至明星都找來觀看比賽，然后不管自己獲了第幾名，都在比賽現(xiàn)場退役?！叭酥挥羞@一輩子，這個退役儀式，是致我4歲練體育一直到32，這28年來我所有的努力。整完退役儀式，我再出本書作為紀念，完事兒?！?/p>

徐夢桃的直爽，給她帶來過困擾，但更多的是幸運。一次參加湖南衛(wèi)視的節(jié)目，工作人員隨口問了一句她最喜歡的明星是誰，她很認真地答復(fù)：“胡歌！”并講了自己喜歡胡歌的原因。那年過年的時候，這位工作人員給徐夢桃發(fā)來一段視頻作為新年禮物，視頻里胡歌對著鏡頭，開口就是：“夢桃你好，聽說了你的事，我特別感動……”說起這件事，徐夢桃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夢幻的粉色，那段視頻至今還放在她的微博置頂上。

她的所有成績和好東西，都原原本本地記錄在她的朋友圈和微博里。從每一次參加比賽的風向、發(fā)揮情況、心情變化、比賽成績，到鋪了滿滿一屋子的世界杯“黃馬褂”，再到新得的獎牌、獎杯，她用朋友圈和微博記錄著自己的一切成績，偶爾還會發(fā)一些自說自話的“小咖秀”視頻。在采訪時，記者問到的所有問題都能從她那里得到直截了當?shù)幕貜?fù)，后期做補充采訪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幾乎比記者還要認真?？偟膩碚f，徐夢桃是特別“好采”的一個冠軍，甚至好采得有點寂寥了。

隱形的冠軍

由于之前的傷病，徐夢桃在今年世界杯出發(fā)前壓根沒想過總冠軍的事，結(jié)果第一站就拿了冠軍。在之后的幾站比賽里，她與澳大利亞名將丹妮歐你來我往，排名不斷變化，到美國站之前，丹妮歐總積分第一，比徐夢桃多了80分。

去美國的時候，徐夢桃的教練很實在：“桃子，你就給她兩站機會，就給她超了！”徐夢桃也很實在：“你可得了吧，正常選手發(fā)揮都很穩(wěn)定，這種情況下你讓我攆她80分，那得多大的餡餅砸我腦袋上?。俊币苍S是她回來給了對手壓力，美國站徐夢桃第三，丹妮歐第十二，距離縮短至38分。韓國站徐夢桃跳得漂亮，結(jié)果出來第一，反超丹妮歐18分，教練的話成了真。而在白俄羅斯站，丹妮歐再次反超2分，在接下來就是總決賽的關(guān)鍵時刻，搶走了徐夢桃的“黃馬褂”。

跟丹妮歐爭了一路，徐夢桃的好勝心完全被挑了起來?？倹Q賽那天澳大利亞教練員過來與中國隊握手祝好運，徐夢桃跟他說：“l(fā)uck luck，你也luck啊?！钡睦锵氲氖牵骸拔医裉炀透銈兤戳耍　钡搅税霙Q賽，徐夢桃發(fā)揮完美，丹妮歐見狀，把自己決賽的動作提前用上了。最后的對決丹妮歐在前，她的動作質(zhì)量完成度很高，但沒想到接下來，落地一個前滾翻，倒了。徐夢桃一愣，想起了索契奧運會的教訓，迅速調(diào)整情緒，把狀態(tài)引導到爆發(fā)的點上。當時莫斯科下起了雪，視線不好，出發(fā)的速度也變慢了不少。徐夢桃動作完美，落地時卻遇到了跟丹妮歐一樣的困難，為了站住，她猛地用力，拿下了世界杯的總冠軍，也拉傷了后背。

帶著世界杯總冠軍的成績、拉傷的背肌和腿里的兩根鋼釘，徐夢桃去西班牙繼續(xù)進行世錦賽。每晚的針灸沒能拯救她的疼痛，無奈之下，她吃著止疼藥咬牙切齒地參加了比賽，并拿到了自己的第五枚世錦賽獎牌，成為了中國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回國的飛機，落地時間是早上七點鐘。機場中人已經(jīng)不少，沒有半個認出她來。悄悄地飛走，又悄悄地飛回來，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她在北京停留的三天，據(jù)記者了解，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迷妹”，除了官方事務(wù)占用一天之外，她與隊友二人搭伴去北醫(yī)三院復(fù)查，家人為她辦了一個只有幾人參加的簡單慶功宴，之后接受了央視一個短暫的采訪，晚上按時去按摩醫(yī)生那里做復(fù)健，幾乎像隱形了一樣。但記者對她進行采訪時，聊得停不下來，最后比預(yù)定時間多出了近一小時，采訪期間笑聲陣陣、有問必答，還談了不少“別人從未對她好奇”的問題。

從尋找陪伴到擁抱孤單

2012年的倫敦夏季奧運會，全國有11.8億人收看奧運。2014年的索契冬季奧運會，全國共1.9億人收看轉(zhuǎn)播。冬季奧運會的關(guān)注度只有夏季奧運會的一個零頭，這是誰都清楚的事實，然而徐夢桃在憧憬著明年冬奧會冠軍以及其后的真人秀節(jié)目時，她自信而熠熠的眼睛，讓人心頭火熱又微微發(fā)涼。

4歲半便進入鞍山市體校，后又被省隊帶走，很久才能回一次家，從孩童到少女，先練體操后轉(zhuǎn)滑雪，然后從17歲開始，徐夢桃的生活里頻繁出現(xiàn)大大小小的傷痛。2007年第一次傷了交叉韌帶。2008年1月10日手術(shù)，恢復(fù)期7個月。2011年，內(nèi)十字韌帶部分斷裂，僅剩一點相連。2013年，在冬奧會前期頸椎盤突出，2015年2月肘部撕裂，2016年1月，左膝前交叉韌帶撕裂、內(nèi)側(cè)副韌帶扭傷、內(nèi)側(cè)半月板后角變性、多發(fā)骨挫傷、關(guān)節(jié)積液。手術(shù)將她左腿的半月板切除了60%，還在她腿里留下了兩根鋼釘。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從小到大的孤單，在她沒有注意的地方，變成了她的心魔。2014年冬奧會前突如其來的頸椎盤突出，為她當時的狀態(tài)蒙上了一層陰影，她在床上躺了近一周，然后斷斷續(xù)續(xù)歇了一個月，依然沒見好，還要照常訓練。此次受傷之前，她參加了23站世界杯，從沒下過領(lǐng)獎臺，只要晉了最后一跳，肯定不會出問題。但受傷那年奧運會之前的5站世界杯，她在決賽的時候總是差一點，她知道，還沒有堅持到奧運會，她的狀態(tài)已經(jīng)開始下滑了。

“我是特別能說的那種人，愿意傾訴。如果你鼓勵我、支持我，我就會覺得：沒問題看我的！但是那種情況下需要外界給你的支持，你永遠都是被動的，你總是需要別人的支持才能做到。”不斷想從身邊尋找支持和鼓勵，但是自身的狀態(tài)愈發(fā)不好，她仿佛溺了水。

到2014索契冬奧會時，她的信心和氣勢都沒來得及調(diào)整回來?？恐^硬的技術(shù)和死磕的精神，她一路磕磕絆絆到了決賽，卻在最后一跳時礙于心理波動，與冠軍失之交臂。2015年的再次受傷，加重了徐夢桃的心理負擔，到2016年左右，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到達了最低谷。

“我感覺自己當時都不是一切清零，簡直是負數(shù)了。當時我就問自己一個問題：徐夢桃，你自己說，你到底還練不練？就兩條路走，不練了，咱們反正也留校了，恢復(fù)完咱們一退，就當老師去。如果還要練，你可要做好準備，這期間，你從前遇到的心理問題，狀態(tài)低谷，膽怯、害怕的東西，它們?nèi)匀辉?，有可能比以前還難走，你有勇氣去面對嗎？”

怎么都不想認輸，徐夢桃選了“繼續(xù)練”，并用自己受傷的這段時間，學著去擁抱自己，擁抱孤單?！笆軅蠛芏嗳硕颊f我不行了，因為我26了，跟18（歲）的時候不一樣。我內(nèi)心里有一個膽怯的我，還有一個勇敢的我。勇敢的我明白我自己，知道什么目標能讓我走下去，她跟我說：‘徐夢桃，堅持下來啊！奧運會冠軍呢？’我也會有消極情緒，以前我可能會直接表現(xiàn)出來，但現(xiàn)在的我會用更多的時間陪伴自己，讓自己去沉淀，去消化，然后發(fā)出一種內(nèi)心的力量?！?/p>

傷后訓練里，徐夢桃寸步不讓。背肌訓練時，男孩看徐夢桃選了50公斤，他們也變成了50公斤起步。隊里女孩看她選了50公斤，她們起碼選35公斤。跑步時，徐夢桃給自己定的目標是32圈，通常跑到中間就會覺得不行了。她說：“但那個臨界的時候最練意志你知道嗎？你特別想放棄，而且你放棄也沒關(guān)系，教練員不會說你的，你已經(jīng)盡力了。但我就是得堅持跑下來?！币淮文硰S家給隊里送來用電流刺激腿上肌肉收縮的設(shè)備，廠家說誰能把電流達到999，這機器就送給隊里。徐夢桃咬著牙沖到了999。

2016年夏天在秦皇島訓練，徐夢桃每天濕透4件T恤，上午下午訓練，晚上7點回去吃飯洗澡，8點多開始做康復(fù)治療。訓練的小屋又悶又熱，日復(fù)一日的訓練無比枯燥，她沒有自己的時間，也沒有休息日，堅持下來，徐夢桃終于將自己練就了心理和體魄上雙重的“鐵布衫”。

2017年，帶著并沒有完全康復(fù)的身體和腿里的兩根釘子，她拿回了世界杯的總冠軍。

她說：“我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p>

“真實的自己”

《中國青年》：

你在之前的一個采訪里曾說，自己要繼續(xù)做草根，你覺得自己是個怎樣的青年？

徐夢桃：

不拘小節(jié)的青年。我不會在乎別人怎么看我，今天頭型怎么樣啊，動作說話淑女點啊什么的，我覺得沒有那么多人看我，我活得自在，我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中國青年》：

那么你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徐夢桃：

在運動員這塊，我想成為一個偉大的運動員，不斷地去創(chuàng)造歷史。因為一個領(lǐng)域，你只有做到頂尖，才會被人記住，才會有所成就。在生活上，我想做真實的自己，有的人可能說年紀越大就越圓滑什么的，但我希望永遠能有自己的圈子讓我做任性的自己，我可以去選擇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中國青年》：

2018年冬奧會的動作想好了嗎？

徐夢桃：

今年夏天我會把自己最熟悉的三跳動作匹配一下，定一下套路。奧運會比賽，一定是贏在你最擅長的動作上。今年夏天找找自己這個組合，看怎么跳是最好的。

《中國青年》：

今年世錦賽上只拿了銅牌，感覺遺憾嗎？

徐夢桃：

其實一般世界比賽的套路都是在最后的三周運動員摔了。世錦賽在我之后的那位運動員成功率特別低，有我的比賽基本我跟她沒比過，這一冬天都是，我進決賽了她就進不了，我不在的時候她得了一站世界杯冠軍，我覺得可能是我給了她點氣勢上的壓力？但這女孩最后是全場最大難度，109分，站住了，第一當之無愧，我特別服氣。

《中國青年》：

與世界上的其他強隊關(guān)系怎么樣？

徐夢桃：

我跟美國隊關(guān)系特別好，今年我還跟她們說呢，要是拿了個總冠軍，我就獎勵自己一雙MIUMIU鞋！給她們樂壞了?？墒且淮a歸一碼，競技體育就是這樣的，不是你哭就是我哭，那還是你哭吧。

《中國青年》：

你參加溫哥華冬奧會和索契冬奧會的時候，前后心態(tài)上有什么樣的變化？

徐夢桃：

溫哥華那次是：“我想要冠軍！但是我也沒什么實力！”索契那次是：“我想拿冠軍！可我狀態(tài)不是很好！但是我努力啦！”

《中國青年》：

聽說你喜歡美食，這次出國伙食怎么樣？

徐夢桃：

美國和韓國還行，白俄羅斯吃得特別差，一天就吃兩頓飯，最好吃的是晚上那一塊雞肉，其余全是魚，吃得不好，就跟沒錢似的。白俄羅斯就是牛奶好喝，我只好天天喝奶，但是我喝奶還拉肚子，愁死了。

《中國青年》：

對自己今天的成績有什么評價？

徐夢桃：

前交叉韌帶我斷了兩根，你看看羽毛球就會知道，沒有幾個能重回巔峰的，更不用說我們在空中還得翻，落地還不一定怎么去站。能回歸，我對自己是自豪的，這種不是驕傲，我從不覺得驕傲。我的穩(wěn)定性和三周兩周臺兼得，可以說沒有另一個人能這樣，這是我的軍功章，我為什么不自豪？自由式滑雪，男女加起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做到連續(xù)五屆拿獎牌，我做到了。

《中國青年》：

你現(xiàn)在還會經(jīng)常焦慮嗎？

徐夢桃：

人都會每天不定時的有焦慮。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沒有辦法贏自己，而現(xiàn)在的良性循環(huán)是，雖然每天都有會讓你很燥的事，但它陪伴你，你選擇接受它就好了。接受它然后解決它，它就沒了，不接受不行。

《中國青年》：

你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浮躁嗎？

徐夢桃：

我看浮躁的根源是責任感的缺乏。大家可能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都變得很開放，覺得很多事可能不需要負責任，父母很年輕，從小也沒能教會孩子該去負哪些責任，不僅是天下興亡那種責任，家庭中、社會中應(yīng)盡到什么樣的責任可能大家都忽略了。責任感不是代表著壓力，它是一種品質(zhì)，就跟人會吃飯一樣，它是人身上必須具備的，找到這種責任感了，你才會維持從小到大所有系統(tǒng)的健康有序運行。

《中國青年》：

受傷后的整個心路歷程，你有什么收獲？

徐夢桃：

哪怕以后我不練自由式滑雪了，在生活里也會遇到很多問題。而傷病帶給我的是意志品質(zhì)的錘煉，有了強大的內(nèi)心，你能很好地面對生活中的所有事。比賽的這種滋味，那種自我心理狀態(tài)的調(diào)整，去了解自己，抓自己的那個興奮點，還有站在那里的那種價值感，在領(lǐng)獎臺看著祖國的國旗升起的時候，這是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代替不了的。在莫斯科的時候，異國他鄉(xiāng)看國旗升起，再想想自己這一路走來，就是想哭，眼淚都控制不住。4歲練體育，我現(xiàn)在都27了，這23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