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葉
夕陽西沉,在它淡薄的暮色里,小村換了表情,從安然的寂靜變得熱騰騰起來。誰家的炊煙細線一樣時斷時續(xù)地連接著屋頂,喜鵲、麻雀、野鴿子,還有布谷鳥,在屋檐、電線桿、楊樹梢和遠處的灌木叢里,湊熱鬧一樣喧嘩不停。牛和羊們在主人鞭子的監(jiān)督下,從山道沖下來,路過溪水時,想渴死鬼一樣飽飲一番,又被鞭子迫著繞上村邊一條水泥道。它們擠擠挨挨、推推搡搡,彼此并不避嫌,全都肆無忌憚地排泄拉尿,它們或耳鬢廝磨地展示親密,或激烈放肆地追逐,蒙在夕照的紅光里,是傍晚村道水泥路的人歡牛羊叫。那些從菜地里出來的女人,匯聚成一排走在村道上,她們拍打著身上的泥土,說著酸溜溜的笑話,趕回家去做晚飯。
一個女人從山梁上下來,肩上斜掮著一個沉甸甸的竹籃子。她跟在牛羊后面,頭發(fā)被山風揉亂,衣服上粘著草汁、藤葉和黃土。攜著一股山草腥氣和汗腥氣,她在下坡的慣性中疾跑,到了平路,也收不住她急匆匆的腳步。
她,就是牛嫂。村子里最忙的女人。
幾個女人碰到她,試著掂了掂她肩膀上的竹籃子,她躬著身子躲避著,她們說同樣是女人,她是個會摟錢的女人。牛嫂習慣了被她們這樣嫉妒,腳步越發(fā)輕快,被陽光切割粗糲的眉眼里,笑開了花。是啊,據(jù)她們說,從早上五點多爬起來,忙到日頭都睡覺了,她們也歇不了,如此緊張忙碌,一天也不過三五十元,還要看賣菜菜價的高低。她呢,每斤野蘑菇已經(jīng)從三十元漲到五十元,她一天勞作少則百八十塊,多則一百還出頭。
牛嫂生在一個多姊妹的家庭。她母親四十多歲才生下她。牛嫂是老大,據(jù)她母親說是村里離學校太遠,山上有狼,不敢讓孩子上學。牛嫂則說,家里負擔重,從小就要干活,反正是種種原因吧,牛嫂能干是能干,卻是個不識字的睜眼瞎。
牛嫂雖然自己不識字,但卻稀罕讀書人,她嫁給了一個高中生。高中生家境窘迫,對牛嫂的識字不識字倒不在乎,只要能生兒育女就行。
牛嫂嫁過來的第一天,就挽起袖子干活,洗鍋刷碗,把院里一片狼藉的桌椅板凳摞整齊。干活的牛嫂完全忘記了奶奶臨走交代,結婚第一天不要做活,做活了一輩子就是勞碌命。
新婚過后,家里家外,山坡地里田間,都是牛嫂的身影。當她拉著獨輪車在村道跑著往地里送肥施料時,給村里女人一個不小震動。她們頂多給男人打打下手,拖架子車、犁田翻地,那是男人活計。牛嫂成了女人們背地的敵人,她們把母夜叉這個綽號也順帶送給了她。
牛嫂沒嫁過來之前,高中生男人雖然被父母寵著,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下地,自從有了牛嫂,男人干活的功能漸漸疲軟萎縮,他成了給老婆打下手的人。
閑出來的時間,他倒背著雙手,溜達到村口的小鋪店前坐著,看著過往的車輛和路人,和人爭執(zhí)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村子對面山頭盛產(chǎn)野蘑菇。牛嫂農(nóng)活之外,經(jīng)常右手腕子上斜挎一個竹籃子,手里拿個涼饃饃,狼攆一樣急匆匆往對面山頭走去,唯恐走慢了,山上蘑菇被別人采去。其實,村里就算有人采蘑菇,也沒人采得過她。別人走過去的地方,她照樣能找出蘑菇來,好像那些蘑菇就長著眼睛,專門候在那里等她。
她采一只,眼睛就要發(fā)現(xiàn)另外一只,如果等采完了這個山頭,再去另一個山頭找,浪費時間。就這么點訣竅,節(jié)省下找蘑菇的時間,循環(huán)用在采蘑菇上,自然比別人多采一些。
賣了野蘑菇的牛嫂從市場里出來,手心緊緊攥著一卷錢,有人問她賺了多少,她神秘地笑,實在不夠買袋米。
牛嫂采蘑菇雖然賣了錢,但衣服始終是破爛的,從山坡蹭來的植物汁液,像顏料一樣把衣衫涂得五彩斑斕。她的錢給男人買衣,她說男人不干活,穿著弄不臟。
男人蹲在村上的小店鋪門口觀察著來來往往的女人,一些漂亮的女子從路上過去時,他的眼睛就長出了爪子。他不止一次望著她們的背影說,要模樣有模樣,要打扮會打扮,干凈整齊才是女人,破破爛爛母夜叉樣的,沒女人味。
不久,男人得了肺病,要去省城做手術。牛嫂把所有錢都拿出來給他看病。男人眼淚巴巴地說,這女人是個男人哩。
她沒有跟著去省醫(yī)院護理,她不識字,大城市跟個迷宮似的。她不認識大醫(yī)院的門,分不清東西南北,她讓本家叔叔侍候男人,自己去山上照樣采蘑菇,她只認得村里的東西南北。
對面近邊山上的蘑菇真的采完了,她要到遠點的大山去采。早上拿塊饃饃,仍是那個礦泉水瓶子里盛著涼水,一下子干到日薄西山。放羊人在山坡遠遠地都能看到,牛嫂風中一個亂蓬蓬的人頭,閃閃點點山坡下動。
真是鐵人,放羊人坐在樹底下用草帽扇著風,嘟囔著。
牛嫂并不是鐵人,她經(jīng)常輸液來著,只是她晚上輸,白天太占用時間,村里診所醫(yī)生勸告也沒用。診所護士解開她的衣袖給她量血壓,看到她的手臂上東一道西一道全是荊棘刺劃出的深淺不一的劃痕。
男人出院。她把那段時間攢下的錢,交給他管。再后來,她把錢交給兒子管。
兒子拿著那些錢做生意,卻被騙光了。
她再一次出現(xiàn)在山坡上,頭發(fā)凌亂,神情憔悴,拿著一個饃饃,一手挽一個竹籃子,一手拿一個礦泉水瓶子,她邊走邊吃,慌慌張張狼攆似的,她要到更遠的山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