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和椰酒：《西游記》的幽默感

一

《西游記》第十一回：十殿閻王同意放唐太宗還陽，太宗非常感激，說，我回陽世，無物可酬謝，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日：“我處頗有東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說，我一回去即送來。于是，招募到劉全，讓他“頭頂一對南瓜，袖帶黃錢，口噙藥物”，到陰司給閻王送南瓜。閻王非常高興，收下南瓜。儋漪子在回前批云：“一對南瓜，能值幾文？”（黃周星點評本《西游記》，中華書局，2009年）嫌送的禮太便宜。張書紳說，太宗用兩個南瓜，換了二十年陽壽——真是劃算。所以，他就瞎猜說：廣東有菠蘿蜜，類似南瓜，其重有數(shù)十斤，結(jié)自樹上，又甜又美；此卷南瓜大概就是。（張書紳點評：《西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就是說，張書紳認(rèn)為劉全送南瓜，太不可思議，應(yīng)該是比較貴重的瓜果，于是就想到菠蘿蜜——實際上他對菠蘿蜜也所知不多。為什么讓太宗給陰司送南瓜，確實是耐人尋味的事兒。

劉全是“頭頂一對南瓜”，它只可能是兩個南瓜摞在一起，南瓜是扁圓形的才好頂著。由此形狀，我們知道這個品種的南瓜是美洲南瓜，就是萬圣節(jié)經(jīng)常被美國小孩用作道具，在上面挖幾個洞當(dāng)眼鼻口的圓瓜。

我們大致考查一下南瓜從外夷進入中國的歷史。1578年，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完成。該書第二十八卷菜部有南瓜，說南瓜種出南番，轉(zhuǎn)入閩浙，今燕京等處都有種植。結(jié)瓜正圓，大如西瓜，皮上有棱如甜瓜。一本可結(jié)數(shù)十顆，瓜的顏色有綠、有黃、有紅。經(jīng)霜后收置暖處，可留至春天。南瓜子像冬瓜子。南瓜肉厚色黃，不能生吃。吃時要去皮、瓤，煮熟，味如山藥。

李時珍還說，元代王禎《農(nóng)書》中說到浙中一種陰瓜，宜陰地種之，秋熟，色黃如金，皮膚稍厚，可藏至春，食之如新。懷疑這陰瓜，就是南瓜。李時珍說的陰瓜見王禎《農(nóng)書》之《百谷譜集》之三蓏屬“甜瓜”條下，沒說不能生吃，是甜瓜變種，不是南瓜。成書于1273年的《農(nóng)桑輯要》比《農(nóng)書》時代稍早，有西瓜、冬瓜，無南瓜。成書于1330年的《飲膳正要》，也有冬瓜、西瓜，無南瓜?；盍?06歲的老壽星賈銘，本是元人，入明后尚在，著有《飲食須知》，其中有“南瓜”條：“味甘，性溫。多食發(fā)腳氣、黃疸，同羊肉食，令人氣壅，忌與豬肝、赤豆、蕎麥面同食?！彼坪跻膊皇俏覀兯f的南瓜。

可以說，對南瓜最早著錄，且有詳細(xì)的形態(tài)描繪、性能說明的是《本草綱目》。但此后的相關(guān)書籍，并未步武《本草綱目》。1621年刊印的王象晉的《群芳譜》“西瓜”條下，附有“北瓜”，說形如西瓜而小，皮色白，甚薄。1639年刊行的《農(nóng)政全書》，是在徐光啟逝后，由陳子龍整理而成，它也未著錄南瓜。這是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王象晉我們不去說他，徐光啟是個關(guān)心農(nóng)事、風(fēng)氣開通的人，理應(yīng)注意到當(dāng)時的學(xué)術(shù)風(fēng)向，接觸得到《本草綱目》，也應(yīng)該關(guān)注到南瓜這種外來的物種在中國由南向北的蔓延推廣，而且是肯定看過《西游記》的——在《辟釋氏諸妄》一文中，他提到“孫行者毫毛變化”。（《徐光啟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遺憾的是，《農(nóng)政全書》中南瓜的空缺表明徐光啟似乎對此視而不見。我們真不知道當(dāng)他讀到《西游記》中劉全送南瓜的段落時，心中有何感想！

1708年成書的《廣群芳譜》，是對《群芳譜》的增補。該書卷十七，加入南瓜，基本上是移錄《本草綱目》。此后南瓜就成為植物學(xué)著作里的?？?，并對其性能、功用不斷加以充實。如1765年刊行的趙學(xué)敏《本草綱目拾遺》第八卷：“《（本草）綱目》南瓜主治，只言其補中益氣而已。至其子食之脫發(fā)，今人以為疏，多食反壅氣滯膈，昔人皆未知也。”又引人言“南瓜瓜蒂堅牢不可脫，昔人曾用以入保胎藥中，大妙?！薄洞群交钊藭费阅瞎先恐螤C火傷。1848年刊印的吳其溶《植物名實考》卷六：《本草綱目》始以南瓜入菜部，如今處處種之，南瓜能發(fā)百病。北省志書列東西南北四瓜，東蓋冬瓜之訛。北瓜有水、面兩種，形色各異?！啊恫芸h志》云：‘近多種此，宜禁之。番物入中國多矣，有益于民間則植之?！眳瞧淙芸吹降拇蟾攀强滴鯐r的《曹縣志》。地方官禁止種南瓜，可見南瓜在17世紀(jì)中國的有些地方尚是新異物種，一些人不識不知，不放心它，不信任它。這種膽怯和保守，實是數(shù)見不鮮！甚至1936年版的《辭?！愤€說：南瓜，結(jié)實頗大，其形不一，普遍作扁圓形，有棱成數(shù)縱溝，其色或黃或紅，供陳設(shè)用；普遍使用者為番南瓜。就是說，在20世紀(jì)30年代，那種劉全所送的南瓜，多還是作為賞玩之物，像潘金蓮說的花木瓜一樣，空好看。（《水滸傳》第24回）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在豫西南鄉(xiāng)下外婆家，我們那里吃的南瓜都是青黑色、帶花紋，長而圓，一頭彎曲，叫作bian瓜，正好印證《辭海》所言。

假如我們把劉全進瓜的時間定在《西游記》定本出現(xiàn)的時間——1595年，那時南瓜剛從美洲大陸，經(jīng)過南洋，進入中國不久，只有《本草綱目》曾經(jīng)著錄。它是那么新異，以致陰間的閻王欽點此物叫陽世君王進奉。行文間充滿游戲精神，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

當(dāng)然，不是說對南瓜問題沒有這么深入的了解，我們就無法感受《西游記》的幽默。阿瑟·威利（1889 1966）這個英國人就捕捉到那一絲縹緲的情緒（humour）。閻王說的那句話“我處頗有東瓜、西瓜，只少南瓜”，威利在英文版Monkey中是這樣處理的：“We have plenty of western melons and eastern melons，but we are very badly off for southern melons.”（Arthur Waley：Monkey，Penguin Classics，1993年）威利覺察到南和東、西都是方位名詞，幽默情緒由此滋生，在英文中也完全給傳達出來了。

有時，即使不理解文字的幽默，威利也能敏感地覺察出其中的蘊含。《西游記》第四十八回，通天河冰層破裂，唐僧沉到河底。八戒大呼小叫，掩飾不住他自作聰明的調(diào)皮，說：“師父姓陳，名到底了”?！案拿凶鲫惖降住保私溆眯贞惖摹瓣悺焙汀俺痢敝C音來調(diào)侃。威利譯作：“Down among the dead men is his ticketnow.”（Arthur Waley：Monkey，307）他把“陳”理解成古樂府詩中“下有陳死人”的“陳”，沒有捕捉到它和下沉的“沉”諧音。所以，他翻的這句英文讓我們難以理解?！云浠杌瑁瑹o法使人昭昭！不過這個約翰牛（JohnBull）還是誠實的，他在這句話下加了一條注：“此處可能有雙關(guān)；但我不明白?！保═here is probably a pun here，but I cannot see it.）深得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精髓。

這對自學(xué)成才的阿瑟·威利來說，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我們大多數(shù)中國人，包括老前輩黃周星、張書紳，都無法領(lǐng)略《西游記》在南瓜問題上表現(xiàn)出的幽默精神，對作者在文字背后頑皮地擠眉弄眼視而不見，可謂明珠暗投。在這一點上，威利卻能對作者不遠(yuǎn)萬里送來的秋波，都能有所領(lǐng)悟。

幽默問題，只是一個方面，并不表明阿瑟·威利精通中國文化。錢鍾書曾論及威利翻譯的《一百七十首中國詩》（170 Chinese Poems），認(rèn)為這個英國漢學(xué)家對中國詩歌“多暗中摸索語”，此書“可入群盲評古圖”。（錢錘書：《談藝錄》，三聯(lián)版，2008年）《一百七十首中國詩》是1918年面世的，英文版《西游記》（Monkey），則完成于1942年。他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應(yīng)該有進步，不至于完全是盲人摸象。但這本列入企鵝經(jīng)典的譯著，還是存在問題，我們略加列舉。

像前揭把東瓜、西瓜、南瓜按字面義譯出來，使其中的游戲意韻得以保存，但也僅此而已。因為英文中melon是指甜瓜，西瓜是水瓜（watermelon），東（冬）瓜是wax gourd或white gourd，已經(jīng)是葫蘆科植物；而南瓜是pumpkin。但這些差異，英文中表現(xiàn)不出。《西游記》第四十六回，車遲國王贊揚“那中華人多有義氣”，威利將之翻成“Chinese are great sticklers for ceremony'（ArthurWaley：Monkey，281），卻是中國人好講虛禮。第四十七回，悟空說：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李贄評本《西游記》此處有批語：“雌價倍雄價一半，亦可思?！保ɡ钯椩u本《西游記》，上海古籍出版，2012年）就是說，他認(rèn)為女孩的價格是男孩的一倍，沒有問題，現(xiàn)實就是這樣。威利將之翻成：“Byspending fifry pieces of silver，you could buy a girl，and for a hundred pieces you could buy a boy！”（Arthur Waley：Monkey，293）卻成了男孩價格是女孩的一倍！他大概是考慮到中國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特意把這個價格給反過來了。但他沒有考慮，人口買賣中，童女作為色情商品，價值是童男望塵莫及的。這表明威利對中國文化中一些獨特、幽深的東西缺乏認(rèn)識。

不光如此，威利對大量的漢語詞義和字義缺乏基本的知解，往往理解錯誤，使譯文形同猜謎，離原意甚遠(yuǎn)。前面的“陳到底”是一個例子。我們再拈出幾條：第六回，“夜貓驚宿鳥”譯成“a cat at night disturbs birds'（Arthur Waley：Monkey，75）。夜貓，是貓頭鷹，不是夜里的貓！第十四回，劉太保來到壓在山下的孫悟空面前，“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譯成“removing the grasses fromMonkeys hair and brushing awaythe grit from under his chin”（Arthur Waley：Monkey，144）。把莎翻h(huán)～grit，grit是沙礫的意思。就是說，他把莎與沙、砂弄混了。同樣是本回，“耳朵里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fēng)，晃一晃，原來是個碗來粗細(xì)一條鐵棒”，威利翻成：“He took a needle frombehind his ear and turning his facet0 the wind.made a few magicpasses.and instantly it becamea huge iron CUdgel.”（ArthurWaley：Monkey，147）我們知道，孫悟空的金箍棒，是可以變成繡花針大小，塞在耳朵眼里的。從耳后取出金箍棒——大概像耳朵后面的一根雪茄，并且還得念幾句咒語，然后才能變成大棒。如果還得念咒語，程序紛繁，不能隨心所欲，那還叫什么如意金箍棒！

花果山的椰酒，清涼好喝，在威利的筆下也變了味，成了date wine?。ˋrthur Waley：Monkey，64）date是什么？是阿拉伯半島產(chǎn)的椰棗，并非花果山的物產(chǎn)。椰酒，就是椰子殼里的液體。宋代人已經(jīng)把椰子漿稱作椰子酒。（周密：《齊東野語》卷十）李時珍說：“椰子殼內(nèi)有白瓤如凝雪，味甘美如牛乳，瓤內(nèi)空處，有漿數(shù)合，鉆蒂傾出，清美如酒。若久者，則渾濁不佳矣。”（《本草綱目》卷三十一）所以，花果山的椰酒本來沒有什么歧義。但威利從遙遠(yuǎn)的西方遠(yuǎn)眺東方，誤把近東（Near East）的物產(chǎn)投射到我們遠(yuǎn)東（Far East）的土地上。

三

阿瑟·威利在翻譯《西游記》上所犯的錯誤非常多，上文所舉這少數(shù)的例子足以表明他對中國文化缺乏深入貼切的了解，證明錢錘書對他的“暗中摸索”的論斷雖然嚴(yán)厲，卻也是事實。由此，說他對《西游記》的幽默精神真能做到菩提達摩在靈山上那樣拈花微笑，妙契于心，怕也未必。撒克遜民族性中的幽默精神，固然會對威利識別、鑒賞《西游記》中的幽默有所幫助，但它不是本質(zhì)的。因為幽默精神實質(zhì)上是以主體對客體的充分把握、透徹理解為基礎(chǔ)，主體清醒地意識到自家對客體認(rèn)識把握達到的境界、高度；此一過程中，主體并非筋疲力盡，顯得無能為力；相反地，他還存有過剩的精力、充分的自信，流露出來就表現(xiàn)為幽默精神、游戲態(tài)度。那是一種拈重若輕、四兩撥千斤的輕倩，是主體能力的優(yōu)雅彰顯。

回過頭來看，我們之所以無法欣賞《西游記》在南瓜問題上表現(xiàn)出的微妙幽默，就是因為我們對南瓜進入中國的歷史缺乏認(rèn)識。說我們中國人缺乏幽默精神，如果這種說法是正確的，那也只是就現(xiàn)象式描繪這一意義上而言。

我們對理解自家經(jīng)典缺乏充分的知識，以致無法很好地賞析它，充分消費它，就像佛教所謂貧子衣中珠，自家有寶卻不知；那是時間的河流，汩汩滔滔，把我們和經(jīng)典隔開，使它成了在水一方的美人，令我們望而興嘆。對阿瑟·威利這樣的漢學(xué)家，問題則是空間上的阻隔造成的。一個是時間問題，一個是空間問題，截然不同。然而，這兩個問題說到底，就是對文本缺乏深入透徹的探索與了解。

維特根斯坦說大多數(shù)哲學(xué)問題，實際上是語言的問題。關(guān)于《西游記》所存在的這些問題，也可以做如是概括，都是因為我們和他們對經(jīng)典中的字詞過于浮皮潦草，一目十行，走馬觀花，不求甚解。筆者認(rèn)為“經(jīng)典有認(rèn)真的品性”（周巖壁：《想不到的西游記》，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我們對經(jīng)典保持一種認(rèn)真的精神，這只是進入經(jīng)典的門檻或臺階。如果沒有對經(jīng)典的熱愛和執(zhí)著，那就無法完全解決、避免上面提到的那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