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

徐寧

早晨4點(diǎn)多，天還黑黝黝的，于殿奎老兩口就起來了。雞公們已開始司晨，你叫它叫此起彼落，狗也跟著吠，仿佛證明，它不僅逮耗子，也兼營報曉。家家戶戶飄起了炊煙，整個村莊在熹微中醒來了。

老伴已經(jīng)在堂屋的灶上點(diǎn)了火，風(fēng)箱也咕達(dá)咕達(dá)拉起來了。隨著一抽一進(jìn)的響聲，火苗一閃一閃的，把霓虹一樣的斑斕色彩映照在對面墻上。

灶上安著一口八印的鐵鍋，篦子上熥著餑餑、玉米面發(fā)糕和紅薯，還有昨晚招待幫工剩下的兩個菜，一個是家常鲅魚，一個是水發(fā)竹筍炒肉片。這是膠東地區(qū)的一個小山村，這倆菜在這里常見。

對于大鍋為甚以“印”為尺寸，于老漢糊涂了多半輩子。以前總以為印是“飲”的意思，幾飲表示供幾口人吃飯。直到女兒上了初中，學(xué)了些外語才給糾正過來：印，是英語英寸的意思，幾印是表示鍋的直徑是幾英尺。

吃完飯，天蓋由暗黑變成鉛灰，很快就蒙蒙亮了，村莊也沸騰了起來。手扶拖拉機(jī)、摩托聲響成一片。大家不約而同地走出家門，通過陡峭狹隘的村巷，分別駛向自家魂牽夢縈的田園。于老漢開的是手扶拖拉機(jī)。

山里的早晨，空廓寂寥、肅穆恬然。起伏的丘陵如龍騰浪涌、影像愈遠(yuǎn)愈淡。一層淡淡的霧氣飄浮在空中，不是漫天彌漫，而是橫向成層，到了一定高度就戛然而止，好像一重傘蓋。繞山的梯田上，有如海的果樹，樹葉呈現(xiàn)深秋特有的深綠和微褐。

聽說要收秋，三個孩子都打來電話詢問，但于老漢一口拒絕回來的打算。大兒子是個技術(shù)大工，眼下正幫著巴基斯坦建港口，回來一趟，即使一個星期，也要耽誤工錢2000多，還要搭上來回的飛機(jī)、火車票。二兒子在部隊當(dāng)連長。于老漢知道，沒有國家安全，就沒百姓樂業(yè)，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回來。最小的是個女孩，正讀碩士研究生，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細(xì)皮嫩肉的，老兩口舍不得用她。

“怎收秋？”孩子們問。

“我們不會雇人嗎？”老兩口答。

“咱明年不種了?！?/p>

“不種地還能叫農(nóng)民?！?/p>

雖然收到匯款，老兩口還是沒雇人，所有的莊稼自己收。

今天的營生是刨花生。

花生地約有120米長，6米寬，夾在兩趟玉米中間。因?yàn)楸曝?，越發(fā)顯得窄窄一條?？蔹S的葉子顯示著成熟。老兩口脫掉棉外套，就像餓極的人見到免費(fèi)面包，鷹抓兔子一樣本能地?fù)溥^去。老漢用鎬頭刨松，老婆兒拔棵磕土。

十幾天前下了場大雨，緊接著連日晴天，地表結(jié)成堅硬的板塊，勞作起來非常吃力。

這是兩個花甲老人，分別患有腰肌勞損和股骨頭壞死，平時走路一個弓著腰，一個瘸著腿，所以，他們最不適合干這種營生。老漢每彎一次腰，就像折了一樣，劇烈疼痛，而直起來，又如活活抽筋，痛苦無比。而老伴只能跪和坐著，挪動時不是爬，就是像沒下肢的人那樣兩手拄地或臀部交替挪移。

作物和草棵表面沾滿了露水，褲子和鞋不一會兒都濕透了，像水泡過一樣，很快就全是泥漿。他們?nèi)徊活櫍粋€心思就是：快啊快啊。

太陽出來了。起初紅紅的，像一個碩大的火球，轉(zhuǎn)瞬變成一輪耀眼的明鏡。它慈祥地俯視人間，灑下的光芒柔和又溫暖。這時，第一趟已經(jīng)拔到頭了。躺倒的棵子就像一條漸行漸遠(yuǎn)的草莽，兩個蜷曲的背影則像負(fù)重拖帶的雙駕老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他們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把頭沉重地垂下。

午飯吃在樹蔭里，干糧是碗口大的冷餑餑，稀的是雪碧瓶灌裝的涼開水。

稍事喘息，又爬到了地里。太陽毒了些，盡管暴曬，還是把帽子摘了。戴著不散熱，會更悶。有汗迷住眼睛，就用襖袖隨意抿一下。

“累吧，要不歇一會兒？”老頭問。

“干開溜了，覺不出累了。那邊有塊云彩上來了，說不定下雨，趕緊干吧。”老婆說。

山區(qū)晚來早，才黃昏六點(diǎn)，暮靄就悄悄攏來了。這時，活計也干完了。疲憊不堪的二老躺在地里稍事喘息，但看著滿地同樣躺倒的果棵，心里又充滿了成就感。

老漢掙著打著了拖拉機(jī)，招呼老婆子上車。

老婆子癱坐在地上：“他爹，我站不起來了?！?/p>

老漢走過去：“我抱你上來?！?/p>

于老漢把她抱起來，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怎么這么輕，都沒一袋面重?！?/p>

老婆子用手勾著他的脖子：“哪能啊，我前幾天還上過磅，70多斤呢。”

這時，天完全黑了。四野如漆，滿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