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現(xiàn)在城里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是壓水井,在我們村里,也早就沒有壓水井了。我小的時候,我們那里家家戶戶都還在用。壓水井,裝在一塊石板上,地底下是一個水泵,上面是一塊鑄鐵的出水口,邊上有一個長長的木柄,壓住柄,向下按,壓一下便流出一股清水。那時家里壓水的任務常常會交給我。壓一桶水要費很大的勁,還要小心,防止木柄脫手打在身上。有一次,我沒有抓住,木把一下打在我的下巴上,讓我鼻青臉腫了好幾天。壓滿一桶水,我就提進堂屋,倒進水缸里。我還記得,我提水的時候,要在院子里走Z形,這樣利用搖擺的慣性,可以省一些力氣。有時候,我姐姐在院子里洗衣服,我壓滿一桶水,就提到她身邊??次覞M頭冒汗,她還會夸獎我?guī)拙?,她一夸我,我就更來勁了,提得也更快,水用不了那么多,我姐姐就說,先別提水了,歇一歇吧。我家的壓水井在一棵大榆樹的下面,我就坐在樹蔭下玩,或者亂翻書?,F(xiàn)在一想起壓水井,我就會想起小時候那些明媚的春天,陽光灑落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我一起一落地壓著水,清水閃著白光歡快地流淌著;我的姐姐那時還沒有出嫁,她喜氣洋洋地洗著衣服,哼唱著那時最流行的歌曲,“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崗,走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
說起來,壓水井也是一個過渡,在壓水井之前,我們吃水,要到村子的水井里去挑,那時我更小,幾乎沒有印象了。我們村有兩口井,一口離我們家較近,就在我們胡同向西那個路口的西北角,井邊有一棵棗樹,歪斜著橫跨過井口的上方,那時我們經常爬到樹上去玩;另一口井在西邊,靠近我奶奶家,要去挑水大約要多走三四百米,不過這口井里的水甜,我們家里吃水,都是到這口井里去挑。那時候我爹在三十里外的果園,很少回家,家里的活都是我姐姐在做。每天清晨我姐姐一起床,就挑著扁擔去水井挑水,挑了兩趟水回來,才開始做早飯,剛吃過飯,生產隊的鐘已經敲響了,我姐姐扛起鐵锨就下地干活去了。那一幫青年社員,說說笑笑著,從村里的大路上走過,我姐姐也加入其中。他們跨過村南的小橋,向東南方向走去,還有人唱起了歌,歌聲越飄越遠。有時候他們還會扛著紅旗,紅旗在空中獵獵飄舞著,后面是迤邐的隊伍。
那時候我姐姐十八九歲,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梳著兩條大辮子,穿著繡花的襯衫,兩只眼睛很清亮,走在村里分外惹人注目。那時候很多人到我家來提親,我爹和我娘都推辭了,我姐姐也不愿意,她擔心自己嫁了人,家里的活就沒人干了,她想等我們長大一些,能掙工分了,再考慮結婚的事。我們村里也有不少小伙子喜歡我姐姐,他們想提親,提不成,約我姐姐去看電影,我姐姐也不去,簡直是無計可施了。不知是誰最初將目光瞄向了我,想通過我,跟我姐姐建立一種私下的聯(lián)系。當然我也是后來才明白,一開始我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之間,村里的小伙子都對我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我們村里的拖拉機手,剛在縣里參加過培訓回來,胸前還戴著紅花,他駕駛著拖拉機突突突突冒著黑煙,在村里開來開去,神氣得不得了。我們這幫小孩,只能跟在拖拉機后面跑,如果能扒上車斗,在上面趴一會兒,都會得意好半天。但是有一天,我們正追著拖拉機跑,拖拉機手突然停下車,向我們走了過來。我們一見他下車,都嚇得四處奔逃,他卻高聲喊著我的名字,擺手讓我過去。我猶猶豫豫地走到他身邊,他親切地問我,“想不想坐拖拉機?”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拼命地點頭。他拉著我的手,走到拖拉機頭那里,將我抱上駕駛座,隨后他也坐了上來,準備開車。這時候四散逃去的我的那伙玩伴,又紛紛圍攏了過來,好奇地看著我們,又是羨慕,又是驚訝。拖拉機手大手一揮,“你們幾個,都到車斗上去吧!”我的伙伴們歡呼雀躍,他們手忙腳亂地扒住車幫,從不同方向跳進車斗。拖拉機開動起來了,突突突突地冒著黑煙,向村南的小橋駛去。我們都沒坐過拖拉機,坐在上面,感覺又新鮮,又神奇。胖墩兒和小四兒扒住車幫,不停地高叫著,“快看,快看!”路旁一閃而過的房屋、樹木和磨坊,讓他們興奮不已。最得意的當然是我了,我坐在拖拉機手旁邊,看到前面的風景撲面而來,兩旁的樹旋轉著向后閃去。拖拉機跨過了小橋,駛過了我們村,向南上了一條柏油路,從那里向西,朝我們鄉(xiāng)里駛去。行駛在柏油路上,拖拉機更加迅速、平穩(wěn),突突突突冒著黑煙,簡直像火箭一樣快。外村的小孩見到拖拉機,也追在后面呼哧呼哧跑,我們的拖拉機開得快,他們追不上,追了一陣,他們只能停下來,無奈地看著拖拉機的影子越走越遠。我們也曾有過追不上拖拉機的失望,但是現(xiàn)在坐在拖拉機上,感覺就不一樣了,胖墩兒和小四兒扒著車斗,沖著他們哈哈大笑,感覺很得意。拖拉機載著我們,一直駛到鄉(xiāng)里,又從鄉(xiāng)里繞了一個圈子,從我們村北邊駛了過來,在學校門口停下來。拖拉機手從車上跳下來,又將我從座位上抱下,打了一個響指,問我們,“感覺怎么樣?”我們都用崇拜的眼光看著他,連連說太好了,他吹了一聲口哨,沖我說,“以后想坐拖拉機,就來找我!”說著朝我們揮揮手,跨上拖拉機,一溜煙開走了。
胖墩兒和小四兒他們圍著我,嘰嘰喳喳地說,“這家伙以前那么神氣,今天是怎么了,對我們這么好?”我想了想,也不明白是為什么,只好猜測說,“是不是我那天撿麥穗,撿到的都繳到隊上了,他是要獎我?”胖墩兒和小四兒笑話我,“別美了,這家伙才不在乎這個呢。”我們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后來拖拉機手每次見到我都很熱情,讓我們坐上拖拉機,拉著我們轉上一圈,我們都很高興。有一天,拖拉機手載我們回來,將我單獨留下,對我說,“明天我要去縣里拉化肥,你想不想去?”我們村離縣城很遠,我都沒有去過幾次,一聽他的話,我就高興地跳了起來,連忙說,“想去??!”他又說,“你回家也問問你姐姐,看她想不想去?”我說好,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回到家,我姐姐正在洗衣服,我連忙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她,沒想到我姐姐一聽就拉下了臉,“我不去!”我聽了很不解,負氣地一轉身,“你不去,我去!”我姐姐說,“你也不許去!”聽她這么說,我感覺很委屈,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姐姐擦了擦手,趕忙過來哄我,“別哭了,改天我騎車帶你去?!?
“可是我要坐拖拉機去……”
“到了集上,我給你買好吃的。”
“可是我都答應人家了……”
“沒什么,我跟他說……”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爹娘都回來了。坐在飯桌上,我又說起這件事,埋怨我姐姐,我姐姐什么也沒說,抬起頭瞪了我一眼,就低下頭來默默吃飯。以前我和姐姐鬧了矛盾,我爹娘都叫姐姐讓著我,這一次卻很奇怪,他們都沒有理我,我爹看了姐姐一眼,放下酒杯,轉而說起了果園里的事。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學,在學校門口就遇見了拖拉機手,他斜靠在學校門口,看到我,放下嚼在嘴里的一根麥草,問我,“怎么樣,你姐姐去不去?”我不敢抬頭看他,低下頭,很不好意思地說,“她說她不去?!?/p>
“好,那我中午來接你,咱們一起去?!?/p>
“她也不讓我去?!?/p>
他看了看我說,“那好,以后我再帶你去玩?!闭f著他摸了摸我的頭,向路邊停著的拖拉機走去。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吹的口哨越來越遠,心里對我姐姐充滿了埋怨,我覺得她讓我失去了一次去縣城的機會,這讓我感覺既對不起人家的好心,也讓我在小伙伴面前沒有了炫耀的資本。
那時候我讀小學一年級。我最初到學校里去的時候,是我姐姐送我去的。我們那時候上學的課程很少,只有語文和數(shù)學,也沒有學費,只繳一兩塊錢的書本費,到時候就會發(fā)下新書來。我還記得那一天清晨,我姐姐給我洗過手臉,讓我背上她給我縫的小書包,就拉著我的小手向學校走去。學校在我們村的西北角,門口有一棵老棗樹,從我家出了胡同,向西上了我們村的大路,再向北走,大約五六百米就到了,學校在大路的西邊。到了學校,我姐姐帶我去報了名,將我送到教室,找到我的座位,叮囑我好好學習,她就回去了,我隔著窗戶可以看到她越走越遠的身影。
我姐姐沒怎么讀過書,我們家里孩子多,家里又沒人干活,我姐姐要照顧弟弟妹妹,我爹娘才能下地去干活。我姐姐也讀過幾年書,但是那個時候,她上學要帶著我的兩個小姐姐,手里牽著一個,懷里抱著一個。上課的時候,她們也不安分,不是哭了,就是叫了,擾得教室里很亂,讓老師沒法正常上課,我姐姐也很苦惱,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她只好不再去讀書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等我去念書的時候,姐姐已經長大了。沒有念書,是我姐姐一生最大的遺憾,直到多年之后她還常常提起,不過那個時候,她把不能念書的遺憾,都用在了對我的悉心照顧上。每次我發(fā)了新的課本,我姐姐都細心地給我包上書皮,她找來那時候還很少見的光滑的硬紙,在煤油燈下細細地裁開,疊好,小心地將書的封面夾住,再在書皮上用筆工整地描出“語文”或“數(shù)學”的字樣,然后她將書遞給我,囑咐我在學校里好好學。我姐姐包的書皮干凈整潔,在我們學校里是最好的,我一拿出課本來,都會引起同學們的羨慕。他們的課本,沒包書皮的,已經卷了邊或窩了角;包了書皮的,也包得很粗糙雜亂,用紙不講究,疊得不整齊,有的還沾了一塊油漬,看上去又臟又亂,和我的根本沒法比。那時候我有不會寫的字,也會問我姐姐。我記得最開始學數(shù)學,不知道為什么“9”這個數(shù)字怎么也不會寫,前面八個數(shù)字寫得很順暢,一到這里就卡了殼。我拿著作業(yè)本去找姐姐,我姐姐正在煤油燈下納鞋底,她聽了,在昏暗的燈光下,把著我的手,告訴我怎么寫,“這么一轉,這么一彎,就好了”,她把著我的手教了幾遍,讓我自己寫,我又寫了幾遍,才像個樣子了。
那時候正在播放電視劇《霍元甲》,我們這幫小孩看得很癡迷,有賣作業(yè)本的商家,瞅準了這個機會,在作業(yè)本的封面上印了霍元甲等人的頭像,一時很風靡,但是也比其他作業(yè)本貴。我們都很想要這樣的作業(yè)本,拿著這樣的本子感覺很厲害,像是自己也成了大俠一樣,不過那時我們家里都很窮,父母才不會給你買貴一點的本子,哪怕我們覺得很重要。那時候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對我們特別好,有一次放了學,他叫住了我和胖墩兒、小四兒,送了我們每人一個印有大俠頭像的作業(yè)本,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再后來,他還送了我一只圓珠筆,那時候我們寫字都是用鉛筆,感覺圓珠筆是中學生才能用的,有了圓珠筆,我感覺自己像是一下子長大了。
后來語文老師又交給我一樣東西,但不是送給我的,是讓我轉交給我姐姐的,他還囑咐我要悄悄地給她。那是封在信封里的一樣東西,隔著信封去摸,感覺像是一個小木梳,但我沒敢打開來看。晚上回家,我悄悄地給了姐姐,姐姐問我是哪兒來的,我說是語文老師送的,她嗯了一聲,塞在抽屜里,也不理會我好奇的眼光,繼續(xù)納鞋底,納了一會兒,就盯著煤油燈跳躍的火苗出神。第二天上課,遇到語文老師,他悄悄地問我,給她了?我點了點頭。他又問,她說什么了?我說,什么也沒說。過了兩天,語文老師又給我一樣東西,讓我轉交給姐姐,仍然是信封包著的,我還是沒敢打開,但隔著信封去摸,感覺像是一個小圓鐵盒,像是我姐姐用的那種雪花膏。這次我給了我姐姐,姐姐問了是誰送的,仍然是什么話也沒有說。第二天面對語文老師詢問的眼神,我也只能搖了搖頭。
又過了幾天,語文老師又給了我一樣東西,這次是個大紙包,仍然是封死的,我摸著感覺像是一條圍巾或衣服,我悄悄給了姐姐,姐姐仍然是沒有什么聲響。這次我有點沉不住氣了,我問姐姐,你怎么也不給人家回個信?姐姐瞪了我一眼,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我又說,人家見了我天天問呢。我姐姐好像一下子生氣起來了,她說,天天問?那你就把這些東西還給他吧。說著,她把前兩個信封和那個紙包一起塞到我書包里,說,明天你就還給人家。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該說什么好,我姐姐又數(shù)落我,你在學校里就好好學習,人家讓你送信你就送,讓你捎東西你也捎,你到學校里是去念書了,還是去送信了?以后別人再讓你捎什么,你就別捎了。我只能灰溜溜地低下頭,答應了下來。第二天,當我將那些東西還給語文老師時,語文老師盯著我書包的眼光,一下從灼熱變成了黯淡,面對他的失望,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知道是他連累了我,還是我連累了他。
我記住了姐姐的話,不再幫別人捎什么東西給她了,當然我心里也有點不高興,感覺像是被取消了某種特權似的。那時候我們村里的風氣很保守,男女結婚一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年男女之間談戀愛,是很少見到的。即使一個小伙子喜歡一個姑娘,想要表白,也只能偷偷地私下接觸,而如果一個姑娘喜歡上了一個小伙子,就更加被動保守了。好在那個時候生產隊還沒有解散,他們還能一起去下地勞動,但除去地里的勞動之外,私下接觸的機會就很少了。在這里,需要說一下的是,讓我?guī)椭有诺牟⒉皇侵挥型侠瓩C手、語文老師,其他也還有不少人,有我們村的,也有外村的,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對我很好的,還有只是將我當作傳話人的。那時候放了學,我在村子里跟胖墩兒、小四兒他們一起玩,突然就會有一個人叫住我,問“你是那誰誰的弟弟么”,或者“那誰誰是你姐姐么”,我說是,那人就會拿出一封信或一樣東西交給我,說,“幫我把這個帶給她吧?!币郧坝龅竭@樣的情況,我就會高興地答應下來,誰讓她是我姐姐呢?更何況讓我捎信的人一般也會給我點小禮物,幾塊糖,一桿筆,一個橡皮擦,等等。雖然不多,但卻讓我在同伴面前很有面子,很得意?,F(xiàn)在我姐姐不讓我捎信了,再有人來問我,“你是那誰的弟弟么?”我就沒好氣地說,“不是!”也有人認識我,說,“你幫我把這個帶給她吧。”我也沒好氣地說,“不行,你自己去找她吧!”那些人聽了我的話,就灰溜溜地逃走了。這樣一來,我自己倒是清靜了很多,但心情也有點失落,如果說我姐姐是月亮,那我就是星星,現(xiàn)在月亮愈發(fā)璀璨,而星星則愈發(fā)暗淡了。
那時候放了學,我和胖墩兒、小四兒等人經常到處跑著去玩。我們村東北角有一個磷肥廠,那是我們村里的集體產業(yè)。那時候工廠很少,我們都覺得很神秘,很好奇,經常會從村里跑到磷肥廠去玩,到了那里,我們翻墻爬過去,能夠看到一排排廠房,聽到一陣陣機器的轟鳴聲,感覺很震撼。生產磷肥會產生氨水,整個工廠也彌漫著一股氨水的氣味,又酸,又刺鼻,但那時候我們卻都感覺很好聞,好像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味道。有時候隔著門縫,我們可以看到巨大的機器在顫抖著發(fā)出嘶鳴,像一匹匹暴怒的烈馬,讓我們感覺很興奮,又很害怕。磷肥廠的工人也是我們村里的,但都是后街的,跟我們不是一個生產隊,每次見到我們,就把我們向外攆,“小孩子看什么看?小心閃了眼?!蔽覀冎缓脢A起尾巴灰溜溜逃走了。唯一不趕我們的,就是我們村一個返鄉(xiāng)的高中生。
那個時候,在我們村里,高中生就是很有知識的人了,那時高考還沒有恢復,學生讀完高中后大多都是回鄉(xiāng)參加勞動,我們村的高中生回來之后,就跟生產隊的人一起,建起了這個磷肥廠。當時我們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磷肥是做什么的、磷肥廠是做什么的,是他跟大隊的人提議、選址、建廠、買機器,幾乎是一個人將磷肥廠建了起來。磷肥生產出來之后,我們村里的人撒在地里,才知道莊稼會長這么好,糧食能打這么多。磷肥廠的磷肥,不只供應我們村,還賣給周圍的村鎮(zhèn),磷肥廠也有了效益,年底全村的分紅都高了不少,全村的人都對磷肥廠嘖嘖稱贊,說起來都很自豪,一說就是“我們的磷肥廠”?;謴透呖己螅咧猩胍即髮W,但幾次都被我們村的老支書勸住了,他就留在我們村,當了磷肥廠的廠長,此后他的人生故事還有很多,不過我們現(xiàn)在還是回到當時的場景吧。那時高中生是磷肥廠的技術員,他見到我們總是笑瞇瞇的,停下來跟我們說說話,問問是誰家的孩子,讀幾年級了,學習好不好等等。那時候他總是穿一件藍色工裝,袖口都磨破了,但他人很瘦,很有精神,我們也知道他是磷肥廠的功臣,都很崇拜他,圍著他問這問那的,他就笑呵呵地給我們講這是干什么的,那是干什么的,我們聽了,半懂不懂,但都很好奇,很憧憬。等談完了,天都黑了,我們三個走出磷肥廠的大門,踢踢踏踏地向回走,心中卻充滿了喜悅與興奮。
還有一次,我們走出了門,他又叫住了我,將一張紙條飛快地交給我,說,“將這個給你姐姐,別讓人看見”,說著對我眨了眨眼。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將紙條揣在口袋里,對他點了點頭,掀開門簾,跑出去追上了胖墩兒和小四兒,他們問我高中生叫我干什么,我嘴里說著沒什么,手卻在口袋里抓緊了那張小紙條。走在路上,我心里很矛盾,想著要不要將他的紙條給我姐姐,想到姐姐對我的批評,我不敢再拿給她了,等回到家,我將那張紙條塞到了我家院墻的墻縫里。
我姐姐不讓我捎信,一開始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但很快也就不當一回事了,該玩就玩,該撒歡就撒歡。但是沒過多久,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變化,反倒是我姐姐有點沉不住氣了。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看到我姐姐正在洗衣服,我便幫著她去壓水,我姐姐說,“把你的褂子脫下來,我一起給你洗了吧!”我脫了上衣扔在水盆邊,我姐姐拿起我的上衣, 翻了一下衣兜,沒有掏出什么東西,臉上明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恰巧看到了,問姐姐,“姐姐,你在找什么?”
“沒找什么,……最近沒有我的信呀?”
“你不是說不讓我?guī)湍闵訓|西嗎?”
我姐姐笑了,“咦,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聽話了?”
姐姐的話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仔細一想,才明白原來她并不是真的不讓我轉信,或者說她只是不讓我轉某些人的信,而對于另外的人的信,她不但不拒絕,甚至是有點期待。這讓我很有些意外。這時,我才突然想起那個高中生的紙條,我連忙跑到院子里,從墻縫中將那張紙條摳了出來,前兩天下雨,那張紙條洇濕了,看上去也有些皺巴,但好在還是完整的。吃過晚飯后,我將那張紙條偷偷拿給了我姐姐,我姐姐什么話也沒有說,掖在床頭,又開始在煤油燈下納鞋底。
那時候我姐姐很關心我的學習,時常檢查我的作業(yè),看我的字寫對了沒有,算術算對了沒有,她認的字雖然不多,但教我還是不在話下,每次她在煤油燈下看完,笑著抬起頭來,對我說,“今天寫得不錯?!蔽揖透吲d得不得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檢查完作業(yè)之后,我姐姐開始考我認生字,她在紙上寫下一個字,問我念什么,有的字我認識,就大聲念了出來,有的字我不認識,姐姐就給我講解。有的字我不認識,我姐姐也不認識,我姐姐就寫下來,讓我到學校里問老師。那時候除了上課,我跟語文老師聯(lián)系已經很少了,經歷了那件事,再見他我總感覺有點不好意思。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課間休息時我去問他字,他也很熱情,對我說,“這是樹林的‘樹字,三年級才學到。”我再去問,他說,“這是泉水的‘泉,你看上面是一個白,下面是一個水?!蔽以偃枺f,“這是母愛的‘愛字,也是階級友愛的‘愛?!蔽以偃?,他說,“這是先后的‘后字,也是后天的‘后。”我再去問他,他笑了,說,“沒看出來,你還這么愛學習,我教你學習查字典吧?!蔽覜]告訴他是我姐姐讓我問的,我也不知道我姐姐為什么讓我問,不過在他的耐心教導下,我很快學會了查字典,但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姐姐已很少考我生字了。
我姐姐很忙,白天要下地干活,回來之后還要做飯,洗衣服,喂雞喂鴨喂狗。這時候生產隊已經解散,大伙不再一起去上工了,而是各家忙活各家的,我家的勞力少,我爹又在果園里,家里的活就全壓在我娘和姐姐的肩上了。那時候我能做的活很少,也就是放羊、割草、捉蟲等幾樣。那時候每天放了學,我都和胖墩兒、小四兒趕著自家的羊,跨過村南的小橋,到東南地里去放羊。我們村東南地,有一大片荒地,零星種著幾棵樹,我們經常到這里來放羊。到了那里,我們把羊撒在草地上,讓它們隨意吃草,自己就爬到樹上去玩,等到天快黑時,羊已經吃飽了,我們就牽著它們到河邊去飲水,等它們飲飽了,就趕著它們向回走。等我們跨過小橋時,時常可以看到我姐姐在河邊洗衣服,有時是她一個人,有時是和她的女伴們一起,人多的時候她們嘰嘰喳喳、說說笑笑的,互相潑水、打鬧,不知說了一句什么話,一個人起身去追另外一個人,那個人一邊求饒一邊格格笑著跑,周圍的人都在看,在笑。一個人的時候,我姐姐就安靜地在河邊洗衣服。這個時候,陽光斜照過來,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她半蹲在河邊,將衣服在河水中漂洗,又將衣服攤開放在河邊的石頭上輕輕捶打。等捶打干凈后,她將洗好的衣服放在水盆中,端著盆子走上河岸,她的兩條長辮子從身后垂下來,輕輕搖擺著,看上去很美,簡直就是最美的一幅畫。有時候我們剛跨上小橋,胖墩兒和小四兒就指著岸邊對我說,“看!你姐姐在那里洗衣服?!蔽乙埠捌鸾憬銇恚憬懵牭搅宋业暮奥?,朝我招招手,我跑到她身邊,正好她也洗完了衣服。我就幫她端著盆子,一起往家里走,有時我姐姐心情好,還會輕輕哼唱起她喜歡的那首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崗,走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
放了學,沒事的時候,我和胖墩兒、小四兒有時候還是會跑到磷肥廠去玩。我們在那里也時常會遇到那個高中生,有時候他指揮工人安裝什么設備,有時候他一個人坐在宿舍里寫東西。見到我們,他仍然笑瞇瞇的,有一次他還給我們講起磷肥廠的遠景,他說你們要好好學習,等將來畢業(yè)后回到我們村,把磷肥廠發(fā)展起來,到時候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和機械化,我們村里就大變樣了,家家都住小樓,人人都開汽車,地里的活都不用人干,有機器就行了……聽著他的講述,我們又吃驚又向往,簡直無法想象會有這么美妙的世界。等多年后,他所說的終于實現(xiàn)了的時候,他自己卻陷入了一種困境,這是后話。但我卻永遠記得在他那間宿舍里,火爐上的水壺呼呼冒著白氣,臉盆架上的鏡子都模糊了,窗外是冰雪世界,屋內是一片陽春,他說話時眼睛閃閃發(fā)亮,像是看到了無限遠的未來。但奇怪的是,自從他塞給我那張紙條之后,卻再沒有讓我給我姐姐捎過什么東西,有時候我想,他那張紙條或許沒什么特別的內容,只是跟姐姐說個什么事吧,有時候我也會想,這個高中生相貌堂堂,待人又和氣,他要是能做我姐夫也很不錯。想到這里,我很想提醒他,我姐姐識字不多,不要寫紙條,可以送一點別的什么給她,但是他沒再提起此事,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說起。我也聽說不少人去他家里提親,像他這樣出色的人物,村里的不少姑娘都很喜歡,有時候我也會暗暗為我姐姐擔心,但我也不敢跟姐姐說,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的事從來也不跟我說,好像我一直是個小孩似的。
那天傍晚,我從東南地里放羊回來,沒有向西走那座小橋,而是讓胖墩兒和小四兒幫我把羊趕回去,我從河的南岸游到了北岸,想從北岸走過去,到小橋邊跟他們會合。河的北岸是我們村的東頭,那里有一大片樹林,那時候正是桑葚成熟的時候,我想到那里有幾棵桑樹,可以爬上樹摘些桑葚吃。到了那片樹林,我很快找到了一棵老桑樹,哧溜哧溜爬了上去,在那里我看到,枝葉間懸掛著的桑葚一串串垂下來,正是要熟透的樣子,紅得發(fā)紫,紫得發(fā)黑,黑得發(fā)亮,在陽光下閃爍著寶石一樣的晶瑩光澤,又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散發(fā)著微甜的醉人氣息。我跨坐在樹杈上,忙不迭地摘下一串,細細品嘗起來,那種略帶酸味的甜蜜感立刻充滿了我的口中,想到馬上就能和胖墩兒、小四兒大吃一通,讓我不禁心花怒發(fā),忙不迭地摘了起來。
我正在樹上采摘著,聽到樹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低頭向下一看,只見在密林的小徑中,遠遠地走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等他們慢慢走近了,我才慢慢看清,那個男的是那個高中生,而那個女孩竟然就是我姐姐!我看到他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心里又是驚訝,又是委屈。原來沒有通過我這個信使,他們私下聯(lián)系上了,原來他們竟然背著我悄悄好上了,這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本來他們兩個好上,我心里是很高興的,但現(xiàn)在他們竟然忽視了我,這又讓我有點不痛快。這時候他們已走到了這棵老桑樹的下面,我看到高中生大著膽子牽起了我姐姐的手,我想了一下,抓起一顆桑葚投過去,那棵桑葚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抖了一下,連忙松開了。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又摸索著要去拉我姐姐的手,這時我的第二顆桑葚又發(fā)射了過去,砰的一聲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還沒碰到我姐姐的手,就連忙縮了回去。但這時,他仍然沉浸在甜蜜的感覺中,沒發(fā)覺情況有異,還在那里說:“等過了這陣,我就到你家去提親,我想你爹會同意的……”
“我不同意!”我終于忍不住,在樹杈上喊了起來。
我姐姐和高中生都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來。
我像個猴子一樣三蹦兩跳,從樹上躥了下來。我姐姐一把抓住我,“嚇死我了,原來是你這個壞小子!”又說,“好弟弟,今天的事你可別跟別人說?。 备咧猩矎捏@嚇中緩過神來,連忙說,“好弟弟,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誰是你弟弟?”我白了他一眼,神氣活現(xiàn)地說。
“你先走吧,”我姐姐朝他使了個眼色,高中生看了我和我姐姐一眼,略頓了一頓,就轉身朝來時的那條路走了回去。我姐姐這時也回過神來,問我,“你不是去放羊了嗎?羊跑哪兒去了?”我說胖墩兒和小四兒幫我趕著呢,她看著我身上桑葚汁液沾濕了的衣裳,說,“又弄臟了,還得給你洗”,又說,“咱回家吧”,說著拉住我的手向家里走,一邊走一邊對我說,“今天的事,你可千萬不能給別人說呀,給咱爹咱娘也不能說?!蔽尹c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說,“我要是不說,你會對我好嗎?”“那是當然,”我姐姐格格地笑了起來,“你要是說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要是不說,你想要什么姐姐就給你買什么?!?/p>
從那以后,我過上了一段幸福美好的生活。在那個時候,我想要什么,我姐姐就給我買什么,我想去哪里,我姐姐就去哪里。我姐姐帶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去集上買吃的,我還讓她跟我一起坐拖拉機手的車,突突突突冒著黑煙,到縣城轉了一大圈,那個拖拉機手很興奮,但回來后卻又很失落,他不明白我姐姐為什么對他忽冷忽熱的,但我在胖墩兒和小四兒面前卻著實風光了一番。我姐姐要去哪里,我也跟著她去,那時候她跟那個高中生見面的機會本來就很少,現(xiàn)在我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身邊,她跟他只能在人多的場合見面,只能用眼睛說話。那個高中生見了我就更加熱情了,看戲他就給我買瓜子,上街他就給我買花生,一見我,他就是一副笑臉。
不過這樣的好日子并不長,大約半年之后,那個高中生就用一輛自行車將我姐姐從家里接走了——他們結婚了。他們結婚后對我也很好,但我總感覺,是那個高中生從我的生活中搶走了我的姐姐,所以我一直不能決定是否在內心真正原諒他,所以即使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會想起那天清晨的情景,仍然會想起那天他將我姐姐接走后,我一個人在路邊輕聲哼唱的那首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崗,走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方……”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