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星星,山西作家,曾任《山西文學》副主編,著有散文集,文學評論集,長篇紀實文學,長篇文化散文多種。作品多見于《隨筆》、《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領(lǐng)導者》、《散文》和《中國作家》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2004—2006趙樹理文學獎。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堅銳的往事》、《走過帶傷的歲月》和《走出歲月的陰影》。
黑皮子建堂
五幾年六幾年的時候,村里還有鐵匠呢。
鐵匠師徒二人。師傅年紀大一些,徒弟也就30來歲。燒爐子打鐵了,我們這些小孩子家家就圍著看熱鬧。鐵砧子墊在爐臺上,鐵片鐵條燒紅了,師傅左手拿一把火鉗子夾出來,枕在砧子上,右手握一把小鐵錘,叮叮當當敲打鐵砧。徒弟就按照師傅的指點,掄起大錘砸,砸那些不平整的地方。師傅領(lǐng)錘,徒弟賣力氣,鐵匠,就這樣。
師傅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鐵匠,姓雷,村里都叫他雷師。徒弟是我們村里申家莊的,在村里叫建堂。
村里也有鐵匠?是的。農(nóng)業(yè)社,經(jīng)常要打制鐵器,要修理農(nóng)具。比方打鐮刀,打鋤板,打頭,叉麥捆子的鐵叉,包大車輪子的鐵瓦鐵釘子,還有牲口嘴里的鐵嚼頭,騾馬蹄子上的馬蹄鐵,等等。我見過給牲口釘鐵掌子。哪一匹騾馬,也有驢子,蹄子磨短了,磨歪了,就要換鐵掌。牽到鐵匠鋪子,師徒二人把牲口拉到一個栽起的木頭圍柵里,拴住了。徒弟搬來一個小方凳,扳起牲口一條后腿,蜷回來,支在小凳上,師傅就提來一把平鏟,鏟那騾馬的蹄甲。一鏟子又一鏟子,鏟平,尋出一條彎彎的馬蹄鐵,大半個圓,一頭張開口,鐵條上留著小孔,釘釘子的。師傅嘴里噙著鐵釘,招呼徒弟把住騾馬后腿,安上蹄鐵,吐出小釘子,掄起小錘子叮叮咣咣釘進去。釘好鐵掌,騾馬驢這些長腿又能行走如前,蹄子也不怕磨。
每當打好鐮刀什么的,師傅會掏出一枚四方小印章,兩寸長,鐵制的啊,摁在淡紅的鐵片上,小錘子砸?guī)紫?,刀頭上就留下了印記。那是一個小小的“雷”字,浮雕一樣,這是師傅給自己的作品署名。這一帶,看到這個,就會明白,這是雷師打的嘛!
俗話說,長木匠,短鐵匠,說的是用料。木匠只能用長料,鐵匠只能用短料。鐵匠師傅,還是要有些道行的。比方刀頭淬火,足見功夫。徒弟就一般,掄大錘,力氣活罷了。
建堂干的就是力氣活。干一天活,掙一份工分。
從此我們就天天看見建堂在大隊的副業(yè)廠里打鐵,掄大錘。大錘足有二三十斤,打成一個鐵件,總要砸?guī)资?。建堂有的是力氣,整天就跟著師傅,拉風箱燒火,掄圓了光膀子打鐵。師傅叮叮當當,建堂哐堂——哐堂——震得小棚子亂抖。燒炭火,風箱拉起,呼呼啦啦,勁要足。鐵件燒紅了,一錘子下去,火星子四濺,落到建堂臂膀,他撲拉一下,接著掄,不停。整天煤煙火花子,建堂的前胸后背,時常沾上煤灰。煤灰和臉上的油汗和著,你進了鐵匠鋪子,建堂笑模悠悠地抬起頭看你,那個鼻溝鼻梁,常常是一層黑灰。
村里人都叫他黑皮子建堂。
常年掄大錘,建堂練出了一身疙瘩肉。他身材高大,胳膊腿全是腱子肉,蜷起胳膊,鼓起老大的包。胸前脊背,都是硬硬的塊塊,繃緊了都是力氣。建堂飯量驚人,常常一頓吃五六來個饃饃,喝下三四碗米湯。村人和鄰居都滿是驚訝,那年月半年糧食半年菜,怎么還能養(yǎng)出這樣瓷實的漢子。
建堂是我們方圓有名的大力士。說起來,都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
大躍進那兩年,村里澆地,除了鍋駝機,柴油機,突然來了一種叫煤氣機。動力是煤氣,自帶一個煤氣儲藏罐,靠燃燒煤氣為動力帶動水車。煤氣機比鍋駝機柴油機小,可也是個鐵疙瘩,下不了500斤。隊里澆地要換地塊,找來了兩個小伙子,抬。兩人拴住繩子抬起,立刻呲牙咧嘴,支持不住。正好建堂在一旁,伸出胳膊,抱起就走。一邊走還一邊喊:還有沒有?再有一個,綁住我擔,一頭一個,省得跑兩回!
我村四清以后就通了電,再用動力,都是電動機。一開始,都是那種4.5千瓦的。安電動機時,叫來建堂幫忙。墻上安好電閘開關(guān),備好皮帶輪,帶電磨,帶水車,都是刷啦啦飛轉(zhuǎn)。有一回,建堂在電工那里瞎玩,看電工要合閘,建堂張開虎口,兩手把住動力輪。電工發(fā)現(xiàn)電動機只是“哼——哼——”就是不轉(zhuǎn)。回頭一看,建堂把住皮帶輪在憨憨地笑,電工嚇壞了,這家伙哪來這么大勁!
高頭村都知道,只要建堂兩手卡住,電動機就是燒了保險絲,也轉(zhuǎn)不了。
建堂憨勁大,村里人遇上賣力氣的當口,斷不了就起哄捉弄建堂。
高頭村修河,工地上挖出一塊石頭。野地里的石頭,像一個煙袋鍋。一頭粗大,一頭細小。沒法抬。泥里水里,濕滑濕滑,一個人,又搬不動。有人就叫嚷,叫建堂來!領(lǐng)工的只好叫了建堂。建堂泥里水里,抱起石頭,臟了一身。那個石頭,抱起粗頭,要顛倒。抱起細頭,要滑掉。要不是建堂,誰能挪得動。
眾人都圍著嚷嚷,給建堂記功!領(lǐng)工的看著大家憋不住笑。后來,工地上給建堂發(fā)了一張獎狀,寫上修河模范什么的。
村里有一輛膠皮轱轆大馬車,冬天不出車了,卸了輪子,車子架斜靠在墻邊。那時沒有機車,膠皮輪子大馬車,就是生產(chǎn)隊最好的運輸工具。馬兒踢踢踏踏,鈴鐺嘩啦嘩啦。有一天建堂幾個人靠墻扯閑蛋,有人就將軍,建堂,人說你比一頭騾子勁大。你能扛起這個車架子嗎?建堂就躍躍欲試,旁邊有人攛掇說,你要能扛起從南門走到莊頭,我輸一盒金鐘煙。金鐘煙一盒兩毛六,莊家戶平時難得見。建堂見有賭注,抹胳膊挽袖子就動手。那車架子車轅車幫全是方木,兩丈多長,五六尺寬。平時是要騾子大馬拉動的。最難受的是,頭頂車廂,沒個抓撓。建堂就這樣死扛硬撐,沿著村邊走了一個來回??礋狒[的齊聲喝彩,輸家疼索索掏出一盒金鐘煙。
建堂扛大車,贏了一盒煙。
農(nóng)業(yè)社難得分紅。建堂太窮了,幾毛錢也是錢啊。
建堂的家里也是窮氣。兩家一個院子,前后住。后院他和老媽,三間房子兩輩人,連吃飯帶住家。低矮憋窄得很。漏雨了也翻蓋不起,就那么湊合著。
高頭村過年,要鬧社火,當?shù)厝硕冀恤[故事。鬧故事有的裝扮成閻王小鬼,有的裝扮成七仙女神仙什么的。一組演繹一個故事,敲敲打打走街過巷,圖個熱鬧好看。有一個節(jié)目,看來像是上幾輩傳下來的惡搞。叫做“耍大臉”。鬧法是這樣:找來一架“土簸箕”——像獨輪車那樣,平板上三面有槽板,裝了土糞,一推一倒,很方便,一般都用在近距離轉(zhuǎn)運?!蝗嗣摿搜澴樱冻霭灼ü?,屁股這里都叫溝子。溝子撅起,四面圍上被褥。溝蛋上一左一右畫兩只眼睛。溝子壕里栽上一個紙糊的鼻子,像一個人的臉。打扮好以后,推上土簸箕,跟上隊伍,算是鬧故事一景。
這一出非常簡單,可是非常出彩,走到哪里,那里一片哄笑??墒钦l來扮演這個大臉?一般人家都嫌丟人。社主想來想去,就找建堂,許愿村里轉(zhuǎn)一圈,社里給五塊錢。建堂猶豫了一會,還是答應(yīng)了。他沒有老婆,不怕家里落埋怨。
建堂爬上土簸箕,裝扮好。土簸箕一旁插一個旗幌子,墨字寫著:這是大臉。建堂撅起肥溝子,一人推著獨輪車,吹吹打打,在大巷游走。這一景果然超級爆笑。走到哪里,哪里看熱鬧的擠過來,鬧哄哄亂喊笑翻了天。岔子出在鄰村南岳村。隊伍拖拖曳曳進了南岳村,照樣是笑聲一片。不想南岳是個小村子,小村子敏感得很??礋狒[的有傳言說,這是高頭村笑話咱,說他們的溝子和咱的臉一樣。于是在隊伍走到大場子,有幾個老婆婆,看著大臉過來,從頭上噌地拔出簪子,照著建堂白花花的溝子就刺。一針下去,建堂疼得跳起來,提起褲子就跑。大臉游巷也就在哄笑里收場。
這個鬧故事,算是高頭村歷史上著名的惡搞真人秀。誰要是精溝子叫人推了一圈,掙上五塊錢,也是很丟人的事。有幾個裝過大臉的,每當說起,仍然羞得抬不起頭。
好多年后我才弄明白,那年扮大臉的,其實是巷里另外一個伙計,不是建堂。但是人們說起,總說是建堂。凡是丟人的事情,大家就喜歡貼在建堂身上。是啊,你那么窮,又那么低賤,這號事,一定就是你了。
建堂這樣的人家,找個女人成家就很難。建堂30多歲了,還沒有媳婦。
眼看著要一輩子打光棍,建堂見了別的女人慢慢就動了主意。有流落到村里的外路女人,建堂會臨時和女人湊合幾黑夜。也有的瘋子亂跑,黑夜沒個落腳的,建堂拉到玉米地里媾和一下。村里人知道建堂的苦處,也就不怎么怪他。
建堂40多歲的時候,終于找下了一門親事。那是逃荒流浪到我們這里的一個四川女人,實在沒有個落腳處,只要有個男人要,愿意嫁給他。女人明顯地腦筋有毛病,可是建堂這樣的,有什么挑揀。鄰家說合,建堂算是有了媳婦。
建堂要結(jié)婚啦!這在高頭村可是個大事。建堂是頭婚,村民照例要鬧新房。依照這里的鄉(xiāng)俗,10天之內(nèi)無大小。不論年齡,輩份,都能來淘媳婦逗新郎。鬧新房有一個惡俗,叫鬧明房,就是大伙兒要明眼看著新婚夫妻行男女之事。建堂的小屋,里里外外,那天擠滿了看熱鬧的。建堂傻呵呵地高興,大家叫親就親,叫抱就抱,叫看身子就脫。里里外外笑翻了天。夜黑了。藏甕根,貼門縫,爬窗臺,建堂的婚房里外嘰嘰咕咕嘻嘻哈哈,建堂也不在乎這些。建堂的新婚之夜,后來成為高頭村著名的民間故事。建堂拿過來一個小籃子,拾了10來個大白蒸饃,擇好一把鞭桿子蔥,整整齊齊碼放在籃子里。建堂睡一會兒,起來,吃一個饃,就一根蔥。一個晚上,建堂吃光了一籃子饃饃,一把子大蔥。在屋里屋外吃吃地笑聲里,建堂展覽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幾十年后,人們依然津津有味地口口相傳。那是一個傻瓜愣漢不知羞的經(jīng)典傳說。
這個有毛病的四川女人,給建堂生了兩個女兒。但是建堂一家還是沒有渾渾全全過到底。幾年后四川女人帶著孩子跑了。建堂,又成了光棍。
這次散了家以后,建堂很絕望。從此不再張羅找婆娘。隔三差五的,有個女人做個伴就行。慢慢地村人發(fā)現(xiàn),建堂在運城勾搭了一個女人。
農(nóng)業(yè)社散了,鐵匠爐子拆了,建堂那時,已經(jīng)專靠種菜維持生活。高頭村產(chǎn)菜??亢拥乃兀^去都是菜園子。白菜,秦椒,胡蘿卜,一說高頭的,賣的嘩嘩的。建堂有一塊靠河地,種二畝菜,收入也可以。就是去運城賣菜,建堂好上了一個女人。
女人沒男人,可也不愿意跟建堂。建堂也娶不起人家。兩個人就這樣明鋪暗蓋,過一天算一天。
建堂賣菜,頭一天夜里裝好車,東方不亮就起身,太陽老高了到運城,停在姚家巷巷口。偏晌午賣完菜,吃一碗羊肉泡饃,驢車拴在巷口電線桿子上,給牲口戴上草料袋,就進了女人家。一個午覺,睡到下午太陽偏西,起身回家。套上車,趕起小叫驢,出了城,建堂就往車廂里一躺,頭上蓋了那頂破草帽,呼嚕呼嚕睡了。誰也不用擔心走錯路,多次來往,小叫驢早已認熟了,遇上岔路,它會拐彎。有了溝溝坎坎,它會停車等主人醒來。偏西的太陽暖洋洋的,小叫驢就這樣踢踢踏踏,一路把建堂拉回來。路人看著這個受活的莊稼漢,也是嘖嘖地驚嘆。天黑透了,建堂的小平車到了家門口。吱扭一聲,小叫驢停了車。建堂睡眼朦朧,到了?是的,到了。
那幾年,在運城高頭村的路上,如果你看到一輛小驢車吱吱扭扭,一個莊稼漢曬得睡眼迷離,在西斜的陽光下悠然自得,那就是建堂。
建堂的車走過街巷,村里伙計會喊,建堂,又走運城過癮啦?
建堂嘿嘿嘿的,算是答應(yīng),也是得意。
在人們鄙視和嘲笑的目光里,建堂走完了晚年的日子。
建堂死時,也就60多歲。
村里蓋院子,已經(jīng)時興一磚到頂,水泥圈梁。建堂的泥土房子,歪歪扭扭瑟縮著,實在丑陋。村里重新規(guī)劃巷道,叫來一臺推土機,呼里呼啦推了,很快,老地基上,新房子光鮮挺拔地長起來。
建堂這一家,就這樣沒了蹤影。
紅眼子慶和
父親在世時常說,世上就難尋慶和那么個人,一輩子享福。興洋煙吃洋煙,興料面吃料面,興藥顆吃藥顆,家業(yè)日塌干凈了,趕上土改,人家成了貧農(nóng),接著享福。
父親說的洋煙,料面,藥顆,都是毒品。民國年間的毒品,有那么幾個樣子。抽大煙敗家,就是在民國,閻錫山的編村也是嚴管的,可哪里能根除了。慶和就這樣倒騰光了家產(chǎn),土改時評成份,定成貧農(nóng)。
慶和這么好吃懶做,莊稼根本做不成個樣子,地里半是荒草,半是禾苗,哪里有收成。1955年號召入社,慶和就隨大流入了社。在他看來,反正自己也種不好地,伙著也沒有啥,還能瞎到哪里。
慶和身子瘦弱,胳膊腿都沒力氣,根本不是干農(nóng)活的料。抽洋煙掏虛了身子,也就不想干活。他在舊社會還不想干,到了農(nóng)業(yè)社更是懶得動彈。
慶和三天兩頭請假,今兒個要到泓芝驛趕集哩,明兒個腦仁兒疼啦,再一天上火啦,又一天跑肚啦,就是不好好下地。到地里做活也是白搭。我就見過他鋤田。按說一人一行,偷不得懶。慶和才不管呢,一鋤隔一鋤,我們那兒把這個叫做“貓兒蓋屎”,就是胡摳幾把,做個樣子。慶和鋤田,就是貓兒蓋屎。著急了,一鋤隔幾鋤,攆上旁人就是。隊長在后頭再喊,沒用。只好替他返工。有的活兒就是做晌晌,熬時間,這也不行。他一會兒尿去了,一會兒拉去了。氣得隊長大罵,懶驢拉磨屎尿多,日你媽你還不勝懶驢!
慶和懶得不做活,一天就想著喝酒。
人喝酒,隔上一陣子,過過癮,也是常情。慶和那是幾乎天天喝?;蛘咧形纾蛘咄盹?,慶和總要抿一口。那會兒都窮,慶和能喝什么好酒?劣質(zhì)的紅薯干發(fā)酵,他就喝得有滋有味。哪里有下酒菜?沒辦法了,就是和點醬油醋,調(diào)一口辣椒面,慶和拿一根筷子蘸了,伸到嘴里,舌頭上點一點,瞇縫起眼睛,咂得吱溜吱溜的。那是一種酒鬼聞酒味兒的陶醉。
慶和常年嗜酒,喝紅了眼睛。他的一只眼常年紅腫流淚,眼瞼下翻著,人們于是叫他紅眼子慶和。
紅眼子慶和,是村里有名的懶漢。村里的供銷社,時常能看見慶和在喝酒。懷里摸出一塊錢,靠著柜臺,打一小提子酒,也就一二兩,衣兜里揣了兩個干棗,掏出來嚼著。慶和反正是有一塊錢,絕不攢到兩塊再花。一塊錢,慶和馬上就能打酒,受用一會是一會。大場門前,大車門的泥臺墩子,都是慶和吃喝諞閑話的地方。他要么呼嚕呼嚕,抽一袋水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說些十里八鄉(xiāng)的閑事。或者就滋兒滋兒咂著那些紅薯燒酒,擺上一個小碟子,咸菜生菜都行,美滋滋的品得有滋有味。都說慶和是村里最受活的人。
慶和吃煙喝酒,沒有個好身子骨,干啥都干不動,村里人號稱“大木囊”。但這個最木囊的人,享受著一份難得的滋潤。村里人經(jīng)常嘲笑慶和“木囊”,干活兒實在磨蹭不動,有那么一天,大隊老主任訓斥慶和,“你木囊死啦!”慶和得意地反唇相譏:“我木囊不木囊,一天喝四兩?!?/p>
“木囊不木囊,一天喝四兩”,就是慶和的畫像。
慶和不想干活,天天喝酒,他哪里來的錢?農(nóng)業(yè)社當然指望不上,他有個兒子,在外工作,掙一份工資。其實說工作,就是在城里中學做飯,一個月掙29塊錢。
每當發(fā)了工資,慶和就要跟兒子討賬。巷里鄰家曾經(jīng)聽到過慶和父子二人的對話。
“店孩你說,你這月領(lǐng)了29塊,扣上10塊伙食費,還有19塊,你怎么只拿回13塊?”
“我可就不買個洗臉胰子啥的?”
“好。刨上一塊。還剩18塊。”
“我就沒個應(yīng)酬?幾個朋友到飯館吃過飯?!?/p>
“哦,下飯館。再刨上兩塊,還有16塊?!?/p>
“修理車子,換了個氣門芯?!?/p>
“再刨五毛。還有十五塊五?!?/p>
慶和和兒子算賬,就這樣一塊一塊,一毛一毛,死死摳住兒子那29塊工資,每個月結(jié)余的十幾塊錢,大半歸了慶和。他拿了錢,還不是去打酒。一天一塊錢,10塊錢夠好過10天。村里人說,你把兒子刻薄成啥啦?慶和不管。
慶和的小兒子在家里跟他種地。有一年,兒媳婦十月收拾了些紅棗,曬干了,存到壇子里,打算臘月哄哄小孩,正月過年蒸個棗糕什么的。晉南農(nóng)家家里一般都有幾個壇子,壇子就是那種小口粗脖子大肚子細身腳的那種。倒進棗子,壇子口扣一個碗,用泥糊住,不走氣,就不壞。女人們一般都這么存放棗子。慶和要棗子下酒,早就盯上了這個壇子。臘月,媳婦開始取棗子用,開了壇子口,掏出一把棗子,拿棉花套子塞住口。慶和要偷棗子吃,又怕媳婦發(fā)現(xiàn)了。每偷一把棗子,他就加塞一把套子,這樣看起來壇子老是滿的。終于有一天,兒媳婦覺得不對勁。這壇子倒是滿的,可棗子越來越少,爛套子越來越多??吹綉c和又要喝酒,媳婦一邊納鞋底,一邊悄悄留心瞅著。等到慶和又下手偷棗子,讓媳婦逮了個正著。媳婦掂過鞋底,照著慶和的腦袋抽過去,慶和一邊大叫,扔下棗子連忙逃命。老公公讓兒媳婦攆著打,巷里都說丟死了人。慶和才不管這個,只要能喝酒,有什么丟人不丟人。
慶和心眼奸猾,算計精明,在鄉(xiāng)鄰中間,也是沒人能頂?shù)眠^。一招防不住,就要吃他的虧。生產(chǎn)隊擔茅糞,按人頭記工分,慶和一家有屎尿都拉到自留地里。一旦按擔按桶記工分,慶和家里拉出來的,不知摻了多少清水。生產(chǎn)隊交公糧,突擊剝玉米,家戶領(lǐng)了玉米穗子回去,回頭交玉米顆和玉米芯,分量一合,記工分。慶和的分量倒不差斤兩,一看就知道全是玉米芯兒。高頭村的秦椒遠近知名。慶和賣辣椒面,預(yù)先就摻了不知多少柿子皮,鹽面面。天哪,柿子皮鹽面面七分錢一斤,辣椒面要一塊錢。莊稼人心眼小,那年月人都窮,算來算去也就多那么幾毛錢幾塊錢,慶和少見,能把幾毛錢的便宜都刮得干干凈凈。
高頭村五六里遠,有個泓芝驛鎮(zhèn)。泓芝驛三六九逢集,村里習慣到這里趕集,村民到泓芝驛趕集,隨口都說走驛街,賣點土特產(chǎn),也買點吃喝雜物。逛街,也能吃點好的。涼粉啦,油糕啦。慶和時常來吃一碗羊肉泡饃。鄉(xiāng)下的羊肉泡簡單,自己帶著饃饃去,要一碗羊湯泡了吃,兩毛錢。就這兩毛錢,鄉(xiāng)下農(nóng)民那時也難得吃一回。羊肉泡饃常用那種大海碗,豆腐粉條羊血拌了,一碗熱氣騰騰,鄉(xiāng)下人難得見點葷腥,也算過一把癮,享一回口福。
羊肉鍋子的海碗比平時家戶吃飯的飯碗大得多,一個碗賣兩毛錢。那時工分不值錢,地里受一天苦,一個工分也就兩三毛錢。于是吃泡饃有人偷碗。就像陳佩斯演的那個小品,吃完飯,飯碗往咯肢窩一夾,溜了。羊肉鍋子師傅要制住偷碗,想了個招兒,吃泡饃先交押金,每一碗五毛。吃完交碗,見碗退三毛。等于還是兩毛錢一份。
羊肉泡饃攤兒師傅發(fā)現(xiàn),原先有人偷碗,碗越吃越少,自從預(yù)交押金以后,碗是越吃越多。大海碗啊。這里頭有什么蹊蹺?泡饃師傅實在摸不著頭腦。
只有慶和心里明白這里面的鬼。原來就在鎮(zhèn)東頭,一家雜貨鋪就賣缽?fù)?,兩毛錢一個。慶和到那頭兩毛錢買一個碗,拿到羊肉鍋子,假裝吃完了退碗,一個碗退三毛。
慶和不停地退碗,那個羊肉攤子的海碗當然越來越多。等到小攤明白過來,已經(jīng)一年多過去了。大家知道了這個秘密,事情都過去了。慶和退碗,一個碗白掙一毛。羊肉攤主見了慶和,笑罵一聲你這個挨刀子貨,也不好多說什么。
懶漢慶和,酒鬼慶和,舊社會,他踢踏了光景,新社會,他又懶又饞,人見人討嫌,可誰也沒治。地主富農(nóng),還能狠狠打擊,他是貧農(nóng)。游手好閑,占個小便宜,也上綱不到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人們或者鄙視,或者羨慕,慶和就在這樣復(fù)雜的目光里,品嘗著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在老家,莊稼人有一種人生哲學,說的是,“能受活,緊受活,哪怕只活一后晌”,“騎個毛驢拄個棍,舒服一會是一會” ,慶和就是這樣的人。慶和自己也經(jīng)常厚著臉皮炫耀自己會享福。不過,只顧自己享受,不管旁人不顧家,在老百姓眼里,總歸還是一個爛人。這是那個年月的三觀不正吧。集體化那幾十年,農(nóng)民日子都難過。那個年月,慶和能不顧頭臉,把那么一點點享受耍弄到極致,莊稼人里頭少見。
慶和死在1983年。
那年深秋,我回村里去看老父母。一進巷口,就看見慶和端著水煙袋,坐在墩子上諞閑。他老了弱了,精神還行。抬頭見我,現(xiàn)出笑臉,算是打了招呼。那一頁紅眼皮依舊往下吊著,紅眼子慶和,紅眼子慶和啊!
暮氣一合,天就有了寒意。黑了沒干的,父母親早早就上了炕,屋里暖和。我也上了炕,靠住被子摞,伸開腿,和父母親有一句沒一句說閑話。我家住在村口,誰過去了,聽得真真的。驢,牛,踢踢踏踏,狗,羊,哧哧啦啦,都能分辨出來。
忽然,母親凝神,說,今黑了不對,怎么聽著巷里腳步亂亂的。
母親說,我出去看看。
不一會,母親回來說,慶和死了。巷里忙亂,都到他家?guī)兔θチ恕?/p>
慶和死了?剛才還在門口迎著我,說笑哩。
母親說,是后晌坐在門墩上還好好的,天黑了進門,說他不合適,兒子連忙攙著,上炕就咽了氣。
村里咒人,最惡毒的話叫不得好死,慶和這叫得了好死。
慶和沒受一點罪,說走就走了。村里人說起來,這叫積了福了,修了德了。
可是慶和,一輩子偷懶,見天喝醉,這個,積了啥福?有啥德行?
高頭村的老人們聚到一起,還是愛說什么,人要積福哩,行善哩。有德行總有好報。
每當這個時候,就會有人頂起:那你說,慶和積了啥福?有啥德行?死得和神仙升天一樣。
那人一下子就叫噎住了,再也說不出什么。
兵孩帶兵兄弟
要說高頭村最厲害的主兒,那是兵孩帶兵兩兄弟。
兄弟倆的老爹,就是個硬茬子,當過兵,落過草。老一輩總想,下一輩子撐住門戶先要惡,要狠,不能慫了,就給兩兒子取了剛強暴烈的名字。景家巷,景兵孩,景帶兵,赫赫有名。其實這兄弟兩都成長在八路軍來了以后,也從來沒有當過兵,帶過兵。這名字對老子的勁,讓人一聽就怕。
村里村外,都知道這兄弟兩是高頭村的惡人。景家巷最能打架,就因為有這兄弟兩個。打仗親兄弟,這兄弟兩個也真是親親骨肉一起上陣。但凡哥要動手,兄弟肯定幫著。兄弟要上手,哥也不含糊。人們說,其實這兄弟兩,不見得多么強壯。他們赫住了眾人,就是靠的又硬又楞又橫。二話不說,上手就打,村里人一看這個架勢,咱不招惹這號厲害的,先就躲開,他們于是贏了。打不贏呢,靠的是死纏爛打,不贏了不松手。你輸了算了,你贏了,跟到你家,一口一個,我知道你今天把我打了,你打呀,你打呀,打不死不是你媽生的。一邊說一邊伸出頭往你懷里犁。你要不理,一天賴著不走。好人誰架得住這個,算了算了,認了倒霉算了。
村里也有不怕這兩個兄弟的,那就得自己也賴皮才行。巷頭南正正說,我不怕。你不怕,帶兵找上門來尋茬兒,兩人巷道上扭成一團,一個時辰分不出高下。眼看大雨來了,兩個人不停手,還在廝打。大雨澆得巷里黃湯子嘩嘩地流,兩人渾身上下眉毛眼窩都是泥水,干脆脫光了,全身一絲不掛,在泥里水里繼續(xù)翻滾。一場雨下來,兩人打成兩個泥猴。磚頭瓦渣扎破了脊背,血糊里啦。眼睛鼻子青泥涂抹得不成人樣。你和帶兵打架,就得豁出來。
高頭村景家巷,由此就經(jīng)常打架,打群架。時間長了,景家的女人也上手。女人能幫啥忙?景家巷的女人也學著帶兵,耍賴。不管你怎么捶怎么搗,拽脫了頭發(fā),撕破了臉,我弓著腰只取下三路。一旦手塞進男人腿胯抓住了籽蛋,攥住就使勁,那是要捏碎了才撒手啊。對方立刻爺爺老子直叫喚,這架當然就此結(jié)束。景家的女人也是了得,頂大用。
我見過兄弟倆和人打架。我還在村里,有一年收麥,隊長呈祥不知怎么吧兵孩惹翻了,兩人在麥地里打了起來。呈祥身高力壯,練過點拳腳,就不把兵孩放在眼里。兵孩朝他撲過來,呈祥只掄胳膊一撥,兵孩就倒地滾出老遠。幾個來回,兵孩倒地翻起來,一把奪過旁邊一人手里的鐵鍬,那種圓頭的鐵鍬,舉高了朝著呈祥就狠狠的戳著投過去,那一把鐵鍬,足可以把人鏟成血窟窿。那是玩命的架勢。呈祥閃身躲過,兵孩又奪過一把鐮刀,割麥時的鐮刀,一把一把都磨得風快,一刀拉過去,麥子要齊齊斷根么。兵孩揮舞著鐮刀,朝著呈祥肩頭一刀就砍過去,那一刀能砍下脖子,我們都嚇呆了,女人拿手捂住了眼睛。呈祥眼看難逃一劫。不過這個家伙看起來楞,下手之際還是心里有數(shù)著哩。原來這家伙揮刀就砍,那刀鋒卻是朝外,鐮刀柄朝里。咔嚓一聲,竟將鐮刀把砍斷,隨即掄著帶木茬子的鐮刀把,朝呈祥胸前一戳,頓時呈祥胸前就戳出一個血窩子。呈祥當然不怎么回擊,還是掄胳膊一掃,兵孩倒下。他也知道自己闖了禍,一邊罵罵咧咧,鬧著你打你打,一邊就收了手。
圍起來的村人沒一個敢上前勸架。涑水河邊的麥地,這一架打得翻來滾去,眾人踩踏,麥子倒伏了一大片。得虧是集體的地,沒人管。
兵孩帶兵兄弟這樣玩命,在村里當然沒人敢惹。在地里,他看上誰的菜,拔幾棵就拿回去吃。西瓜熟了,在瓜地,他摘一個,砸開了吃,看瓜的不說。誰家的雞在巷里尋食,帶兵見了,咕咕咕幺到自家,殺了煮了,主人找不見,也就算了。在一起做活,用起來趁手的小鏟子什么的,帶兵隨手就順走。你去討要,那得客客氣氣。帶兵啊,我今兒個干活回家忘了一把小鏟子,你見了沒有?帶兵倒也不昧,啊哈我拾了一個,是你的??!拿走!以后再不敢丟了??!主人客客氣氣道謝拿走,出門變臉就罵,丟個球,你不拿它能丟了?
背后罵娘,只要帶兵聽不到。你要敢和他罵架,他掄起大糞勺子,照著你的大門潑上一勺子臭屎。嗨,招惹他干啥。
村干部也不敢說他。那時集體勞動,他想去了就去,他不想去了就歇著。隊長從來不敢叫他。出差修河,北山煉鐵,更是壓根沒有人想到派給他。你若懲罰,他喊叫要死到你屋里去。他不干活,分糧很少。沒有吃的了,就到公社去鬧。你和他說理,他大喊一聲:八路軍不興餓死人!誰敢讓他餓死?于是他不干活有理,你餓死他沒理。你只好給他糧食,讓他回去繼續(xù)不干活。
有一年公社來了個下鄉(xiāng)干部,不知情,想懲罰一下帶兵,嚇唬說,你再胡來,我把你關(guān)到班房里去!帶兵瞪起眼,有本事你當真關(guān)了,我現(xiàn)在就跟你走!干部到家一看,泥房子漏風,鍋灶幾天不洗,吃飯桌子都是幾塊土坯搭的,滿屋里沒有個像樣的家什,糧食吃一天算一天,這號光棍,有一天沒一天的光景,到監(jiān)獄還得管他吃飯。招這個麻煩干啥?遇上這號難纏的,以后干部都避著。
公社主任老廉到高頭村下鄉(xiāng)。有人闖進來,兵孩帶兵又打架啦!快去看呀!
老廉說,你先走!我喝了這碗藥就來啦!
藥鍋嘶嘶冒氣,蓋子噗噗塔塔響著,老廉熬好了藥,喝好了藥,走出去,巷里的打架也停了。老廉于是隔空喊話,講一番打架的危害性,警告要嚴肅處理,也算履行了職責。
公家也管不了,帶兵專逆著來。集體化那時,上頭喜歡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個人殺豬殺羊。村里誰敢?帶兵不管。帶兵什么不敢?過年了,他到外地拉回一頭豬,殺了刮了毛,賣給村里。那時大家都窮,好賴有個一斤半斤豬肉,過年見個油氣。你到哪里去買?帶兵屋里有。平常有個啥節(jié)氣,帶兵也殺羊。誰家來了親戚,會到帶兵家,買一點羊肉羊尾子油,剁胡蘿卜餡包餃子。再窮,誰家沒有個待客的日子?有帶兵,這個難處就不算事。
帶兵殺豬殺羊,能賺點錢,貼補光景。他是個有今天沒明天的人,其實不在乎這個。殺了豬殺了羊,頭蹄下水就是賺下的。帶兵會請了朋友,熱了燒酒,煮了下水,在家里喝酒。他鬧翻了天,大隊公社沒人來。知道沒人管,來的人就多。那年月,難得醉一回,醉就醉吧。屋里暖烘烘的,大鍋里肉塊子咕嘟咕嘟,一條巷都是香的。有人路過,只要打個招呼,帶兵就拉進來。一會兒,半條巷的人都來了,屋子里外都是人。大家圍著火爐,嚼肉片咂肉湯。有好多窮家,都是因為帶兵,一年能那么嘗嘗肉味。
平田整地高頭村落后,公社書記到高頭講話,大聲斥罵,社員沒一個敢言傳。帶兵到了會場,指著書記日爹操娘,書記一看這人,啊,今兒個就說到這里啦。心里說算今天倒霉。
帶兵不理會官家的任何規(guī)矩。鄉(xiāng)親們抗上,也就把帶兵推到前頭。
上頭到龍孩家催繳攤派,龍孩說,帶兵咋不交?你叫帶兵交了我就交。
臘月天修河,旺旺媳婦坐月子也得去。旺旺對隊干說,帶兵只要去我就去。
帶兵能去干這個?這會兒他成了擋箭牌。
帶兵這個煞神,媳婦鳳閣卻是高頭村數(shù)得著的漂亮。那是洛南逃過來的一個人家,著急給女兒找個下家,鳳閣就跟了帶兵。只說高頭村光景差不了,過了門知道是這么個惡人,早已經(jīng)遲了。
兵孩帶兵兄弟,以犯愣耍橫立家,一朝垮塌,當然也是因為太橫太愣。
兵孩帶兵兄弟在村里打架,不能吃虧??墒菐П捅鳖^殿孩打架,殿孩人高馬大,帶兵死纏,還是吃了虧。
帶兵給兵孩說,我叫人打了。
兵孩說,你叫人打了?他打你了?你不會到他家跳井去?
在村里,跳到你家井里是很厲害的鬧法,那是要跟你玩命。帶兵當真就找到殿孩家,撲通一聲跳了井。
帶兵以為那口井有水,不料那是口枯井,只有半尺井水,帶兵落到井底,咔嚓就摔折了腰桿。
兵孩帶人來救。幾人在井口搭起井馬子,安上井轱轆,把井繩放下去,吊人。
兵孩下井拴扣子。這井下吊人,拴扣子有個竅門。兩條大腿根各盤一個圓圈,扶起傷號,頭朝上坐著,搭好繩子,在胸前再盤一個圈,傷號雙手抓住下放的井繩,坐著吊出井口,安全穩(wěn)當。兵孩這個二桿子哪里管這些,抓住繩頭,往帶兵腰桿子上纏幾匝,像是捆綁一抱高粱稈玉米秸,三下兩下纏好,朝井口大叫:絞!上面搖起井轱轆,帶兵就殺豬一般嚎叫。腰傷還要擔住那么重的身子,誰受得了。井口連忙問下邊:絞不絞?兵孩大叫,絞!就這樣帶兵一路慘叫上了地面。出了井口,帶兵就斷了腰桿。
帶兵從此只能低貓了腰,拖著一條腿走路。
兵孩沒了幫手,孤掌難鳴,從此也不敢怎么張狂。
村里人長長松了一口氣。
帶兵廢人一個,也得要吃喝啊。
帶兵沒有糧食了,他貓著腰,胳膊挎著一個布袋子,挪到誰家門前,遞過去布袋,人家知道他要裝點米面,就裝滿。
帶兵拿不動,他說,裝好,給我抬回去啊。
帶兵要吃菜,他挪到誰家的地腳頭,遞過去一個筐子,人家就拔菜。
帶兵說,拔好,洗凈啊。
帶兵依然白吃白拿,強索強要??蛇@會兒,討要的雙方力量強弱已經(jīng)轉(zhuǎn)換。村人見他可憐,也就不念以往的蠻橫,愿意送給他吃喝。
帶兵到門口,人們會說,沒吃的只管說,咱屋里有呢。
帶兵到地頭,主人家裝好菜,會說,地里有啥,你吃菜只管拔。不要管我在不在。
帶兵殘廢以后,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兇狠,媳婦兒看到這樣,也就起訴離了婚,改嫁到了鄰村。
帶兵心里不美,讓人拉了小平車,把自己送到鄰村,找到媳婦的家門口吵罵,要鬧事。
那男人也是個愣漢,出門堵住帶兵說:你是帶兵?知道你厲害。我敢惹你,就不怕你厲害。咱今兒個把話撂在這兒,你乖乖地回去,啥事沒有,你要敢耍麻達,——愣漢戳了戳手里的平底鋼锨——小心我一锨拍死你!
帶兵早沒了當年的銳氣,一看遇上了比自己還要橫的主兒,讓人拉著就回了高頭。
帶兵不愿意碰上惹氣的媳婦,還就是躲不過。3月28縣城逢集,帶兵去逛街,恰恰碰上了鳳閣,帶兵氣得大罵,當時就口鼻流血,回到家沒幾天就死了。
帶兵死后沒幾年,兵孩也死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
在我心里,兵孩帶兵兄弟倆就是地痞惡棍,想不起在村里有什么好。十幾年后說起來,我還是這樣。
嗯?帶兵沒有一點點好?鄉(xiāng)親們說,可不能這么說。
那個時候你屋里能吃一頓肉,忘了帶兵啦?年年臘月,你還不是到帶兵家里去買肉?沒有帶兵你肉毛也見不著。
公社書記在臺上訓砍人,帶兵給你出氣,你躲在背后偷笑哩,你忘啦?
龍孩和旺旺的孩子就在一旁。立刻有人說,你爸不交款,你媽不修河,還不都是帶兵在前頭撐奓著?忘啦?
這當然也是帶兵的好。鄉(xiāng)親們還真沒有忘記。
創(chuàng)作談
古話說文史不分家,我的散文就是二合一。在散文論壇我說過,散文于我,主要的功能是記錄。我的散文又和紀實文學接近。文學有觀照生活記錄歷史的功能,巴爾扎克時代就很明顯,這些年倒被忽視了。有論家說我寫的是小歷史,通過個人記憶,通向集體記憶,走向大歷史,這話我覺得有道理。面對大歷史的規(guī)訓,個人記憶常常被遮蔽,即便哆嗦著寫出來,也時??菰锸Щ?。抵抗這種規(guī)訓,散文有不言自明的優(yōu)勢。我這邊有一批朋友如此作為,大家稱為史記風。
我的散文有故事有人物。時常有讀者問,你寫的是真的嗎?我說,從人事到時間地點,地名人名,無所不真。編,就沒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