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雨夜故人來
階前秋雨依舊點點滴滴,時不時一陣夜風吹過,院子里便充滿聲音。圍軒而植的幾竿竹子瑟瑟,在走廊搖曳的燭光下婆娑;梧桐里都是雨,滿地枯葉,讓人不由哀傷。杜流觴放下手里的杯子——茶已經(jīng)涼了——負手走到軒門邊站著,看院子角落的芭蕉,幾滴雨打濕他的衣擺,但他并未察覺。夜?jié)u漸靜了下來,亥時已過,小童安九正靠在外面的走廊上打瞌睡。
不知這雨何時能停,淅淅瀝瀝地已經(jīng)下了多日,但他忘了是在接到道千手信之前還是之后開始下的。自從接到信,他內(nèi)心就難以平靜,這幾日夜晚入眠時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僅僅為道千煩憂,也為如今的朝廷和整個天下百姓即將遭遇的不幸哀愁。夫人幾次問他所為何事,他也只是唉聲嘆氣,一個勁地搖頭。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晚秋將近,寒冬來臨,老天都知道危險將近,但對道千諸君而言,危險又有哪一日離身?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接到道千和其他在京城老友的書信,信里講述的是他們從曾經(jīng)的意氣風發(fā),著手重振這個已經(jīng)開始傾斜的朝廷,到之后一步步的被擠兌排斥,也就是轉(zhuǎn)瞬間的事情。他與來府上的一些密友曾談?wù)撔派咸峒暗闹T事,大家也都只剩沉默不語,一個勁地搖頭。
夫人為他擔心,前些時候舊疾剛剛得以平復(fù)些,大夫叮囑不可整日郁郁寡歡,要保持心情輕松愉悅。夫人為此不知傷了多少腦筋,但他總是放不下京城友人的書信,希望能時刻了解到這些老友的動靜,并時常立即回信囑咐他們要格外小心,甚至勸說他們是時候該離開了,但一些老友身處迷局之中,一時難以看清,結(jié)果不出其所料,走到如今這地步。想到這些,杜流觴又嘆了口氣,屋破又遭連夜雨,朝廷本已日薄西山,何曾想奸臣佞人當?shù)?,外藩趁機招兵買馬,擴充自己勢力,結(jié)果這些年多地爆發(fā)沖突。而外藩猖獗,朝廷也難以奈何他們,結(jié)果衰勢眼看著不可挽回。杜流觴想著,按照這幾年的形勢來看,自己極有可能在有生之年成為亡國之民。嗚呼!
他的衣擺如今濕了一大塊,幾片枯葉從軒檐飄下,落在門邊。小童安九睡意惺忪,揉著眼睛看到老爺站在軒前出神,他扭著屁股站起來,雙腿酸麻。他輕聲地走到老爺面前,問道:“老爺,要我再去看看嗎?”
杜流觴從一身無奈中回過神,瀟瀟風雨從竹子中穿過,軒角的護花鈴發(fā)出清脆迷人的響聲。
“去吧?!?/p>
安九點了點頭,冒著雨跑了出去,身影在花窗中快速閃現(xiàn)后又再次隱沒在黑暗中。外面走廊上的一盞燈被雨打濕。遠遠的,杜流觴似乎聽到擊柝聲,在此刻的靜謐中顯得突兀而夢幻。他想起自己幼時在家鄉(xiāng)吳縣曾遇見的一個擊柝老者,他滿面瘡痍,滿頭白發(fā),身著破衣難以御寒,行走在冷清悠長巷子和里弄中,一聲又一聲地似乎在提醒著此刻入睡者自己的不幸。他曾經(jīng)對此十分好奇,于是在一個冬夜,等父母休息后便偷偷地和一個小廝離開家,跟著那老漢,經(jīng)過半個多時辰的蜿蜒曲折后,他們最終發(fā)現(xiàn)老漢住在城北面的一個破廟里,而且并非只有他自己一人,有一老太婆和他住在一起,兩人都以撿煤球為生,但也都舍不得用之取暖。于是在寒冷的冬夜里,兩人就緊挨著躲在破舊的角落,身上蓋著干草。
那幅畫面自此之后就再未能從他腦海里消失,每當寒冬來臨,他就想到那個佝僂瘦弱的老漢亦步亦趨地走在白花花的雪地里,最后回到破廟,和老伴挨在一起給彼此保暖。在他28歲終于中進士之后,他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錢維修城北的那座破廟,但曾經(jīng)住在其中的兩個老者卻都早已離世。在之后,他體會黎民百姓之苦也從那兩個老者身上開始,并時時警惕著自己在之后為官道路上的穩(wěn)正,時時心心掛念著艱苦百姓。這是鼓勵他為官的最重要動力,卻也是最終給他帶來不幸的源頭。
他重新回到軒內(nèi),踱步到放滿圖史之書的書架前,興味索然地翻弄著;走到長幾旁,其上古舊長瓷盤里放著的兩顆香櫞,顏色燦爛,香氣清淡。在那里站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下擺濕了一大塊。當他重新坐進椅子里,壺里的茶也都涼了,軒外雨水落在瓦片上的聲響在此刻吸引著他的注意。這些聲音讓他剛才起伏的內(nèi)心再次平靜,而晚秋的寒意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爬滿瘦雨軒。杜流觴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剛才回想起自己幼時的事情,就好似發(fā)生在昨天,但如今他已過不惑之年,回想過往,曾經(jīng)的抱負和一腔熱血都消逝在煙云中,而又想到自己如今一事無成,不免黯然。那一漫長的焦慮感再次侵襲著他的身體和思想,杜流觴感覺到這些情緒的肆意蔓延,便開始有意識地驅(qū)逐它們。經(jīng)過這些年的反復(fù)練習,他已經(jīng)能控制這些消極情緒對自己的感染和破壞,就像夫人時常提醒他的那樣,如今的生活就是琴棋書畫,鳥蟲風月,把那些煩心事都丟在腦后。夫人時不時就提醒他,如今他已不是朝廷命官,不必再為那些事情操碎心。
他嘗試著聽夫人的話,但有時依舊難以平復(fù)。
他喚下人再換壺茶上來,并且又讓人把小火爐備好。安九奔跑的聲音突然在安靜的院子里響起。他大聲喊道:“老爺,老爺,李大人到了!李大人到了!”
幾只狗吠了起來,一下子似乎整座城都醒了。
“混賬東西,喊什么喊!”杜流觴斥責小童。
安九趕緊閉嘴,又低聲地說了句:“李大人到了!”
杜流觴提著濕掉的衣擺,快速地跨過門檻,迎了出去。此時,李四維在一撐傘小童的陪伴下走進瘦雨軒。杜流觴跑下臺階,安九趕緊撐傘跟著。杜李二人在軒前的碎石小道上重逢,杜流觴拉著老友的手激動不已,而后者已是滿目淚水,哽咽地說不出一句話。在昏暗的光芒下,杜流觴看到老友滿頭灰白發(fā),胡須也白了一片,面容憔悴而灰暗,好似老樹般令人心驚。
兩人在夜雨中拉著手,無語凝視。一轉(zhuǎn)眼6年已過,何其漫長,又是何其短促!
安九提醒老爺趕快請李大人進軒內(nèi)。杜流觴這才想起,趕緊拉著老友的手往軒里去。在明亮的軒內(nèi),杜流觴得以更仔細地觀察老友,只見他一身灰色布衣,其上泥水點點;神色疲憊,雙目哀傷,整個人已和上次看到的那人截然不同。他不由為老友這些年的辛苦和遭受的委屈難過。
“道千兄,你是受苦了?。 ?/p>
李四維只是流淚,握著老友的手,依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安九把換好的茶放在桌子上,又把小火爐挪到老爺伸手可觸及之地。杜流觴讓他下去休息。
杜李二人漸漸平復(fù)心緒,喧囂的雨落在他們彌漫的哀傷和感慨中。杜流觴又替他斟上茶,目光從老友的衰容上移開,不免再次悲哀地說:“一別6年,古人說滄海桑田,真是如此??!”
李四維點點頭,想起自己這兩年的匆匆和狼狽,不免一肚子苦水和無奈,而當初的那些憤怒和抗爭也隨著時光的流逝,政局的變化而漸漸消弭。但即使如此,他依舊不能甘心。
“過來的路上還好?”杜流觴問。
“還好?!崩钏木S道。此時重見老友,不免讓他想起舊日時光,“6年前我?guī)е┫嗨未笕说氖謺鴣碚埿殖錾?,兄當時對我坦誠因為已經(jīng)灰心,而不愿再出仕。我了解兄長你的心思。一晃眼6年過去,想想當初新帝即位,改元景和,萬象更新,我們這些人在丞相宋大人手下兢兢業(yè)業(yè),希望能力挽狂瀾,扭正朝廷頹勢,誰曾想到在如今卻落得如此地步!”
“事情發(fā)展到今日地步,也不是你能掌控的。宋大人都遭貶謫,又何況你呢?”杜流觴安慰道。
李四維點頭又搖頭,呷了口茶。
“宦官魏鶴陸此時因擔心天下人非議而未曾敢對宋大人和諸君趕盡殺絕,但危險依舊在。此去禹州,山高水遠,路途艱辛,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倍帕饔x道。
李四維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兄長有所不知,昨日我接到旨意,命我前往吳州擔任刺史?!?/p>
“吳州?”
“宋大人和其他同僚都被貶到這些或苦寒或濕熱之地。宋大人如今已年過半百,又成長生活在江南溫暖之地,現(xiàn)在在那苦寒之地能挨多久呢?”李四維想到其他七位同僚的遭遇,又想到自己即將前往的瘴氣彌漫、走獸爬蟲遍地的吳州,不免心灰意冷。“我如今也已年過40,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未來是沒有幾日再能為朝廷效力了!”
“如今朝廷上下昏聵一片,皇上被廢,新帝長陽王乃魏鶴陸和外藩周長瑾的傀儡。朝堂內(nèi)外如今被他二人勢力把控,你我哪還有什么可翻身之地?”杜流觴道,“宋大人難道不知嗎?不成功便成仁,自古如是。你此去吳州,需低調(diào)做事,機會不會是沒有的,何必因此而丟了性命?”
李四維點頭道:“兄長的好意我理解,但我心里哪能咽下這口氣?‘景和革新是為國為民的大好事,那些奸臣小人卻因一己私利而逼宮‘禪讓,我為陛下不值,為天下百姓不值?!?/p>
杜流觴知道自己這個老友的脾氣,也正因為他對此的十分了解而擔心他在這次危機中難以平安度過。當他聽說道千前往禹州時,就知道他會路經(jīng)此地,所以差人在客棧小心等著,讓他在黃昏后前來一敘。而道千手書也在那段時間里來了。
“此次事件已經(jīng)如此,已成定局,宋大人和你等諸君手下無兵無將,你們能如何?宦官猖獗,且手段殘忍,你這幾日忙著趕路或許未曾聽說,蘇杭江南之地的諸多家族都或被抄或被滅門,也不就因為他們曾經(jīng)議論和批評過宦官?如今這天下如驚弓之鳥,而宦官和外藩勾結(jié),也把他們自己弄得草木皆兵。紛亂四起,安平不再,是山雨欲來之兆?!?/p>
“那依兄長之見,如今又該如何呢?”
“低調(diào)行事,不要讓宦官抓到把柄?!?/p>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話是這么說,但宦官所行之事早已引起天下人不滿,如果他們還依舊肆意和猖獗,必然是引火燒身。魏鶴陸不笨,他知道該在何時收手,宋大人和你們被貶,便是他有意為之。”
“那這天下黎民百姓的命運該如何?”
瘦雨軒青銅小鼎里的香即將焚完了,裊裊青煙升起,被軒外的風一吹就散。長案上的燭光搖曳,照在他們兩人身上,巨大的影子落在壁上掛著的一把舊玉柄的青絲佛塵上。雨一陣又一陣,像珍珠串起的門簾般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有鳥在后院的林子里哀鳴,聲音嘶啞沉重,令人神傷。想起過去的歲月,無論輝煌愉快還是充滿苦難,如今卻也都變得令人懷念而感慨當今的時局動蕩。
李四維把在京的一些朋友近況告訴杜流觴。當許多人意識到宦官即將掌權(quán)之前便開始紛紛隱退,歸隱園林而不再過問世事;一些朋友結(jié)伴離開京城,去游覽名山大川,散發(fā)弄扁舟于江海湖泊。他們其中的一些人曾私下里和他談過此事,讓他及時退出,但當初既然蒙丞相賞識,官任尚書右丞,就應(yīng)該在此危難之際對其不離不棄,既是為了報答曾經(jīng)的知遇之恩,也因為他也分享著宋大人為國為民的真誠思想。這是他父親從小就對其的諄諄教導(dǎo)。
在來的路上,李四維想起去世多年的先父,想起當時他跪在父親床頭,聽他老人家的最后一次教誨。當年他22歲狀元及第,名滿天下,得宋大人賞識而任右拾遺。老父拉著他的手,囑托他上要對皇帝盡忠,下要為百姓請命,做一世清官,重新光耀李家門楣。京兆李家,在李四維祖父那一代便已經(jīng)衰落,而他父親念茲在茲的便是自己兒子有朝一日能夠重振李家昔日輝煌。
在李四維年幼之時,他時常聽祖母和母親講述昔日京兆李家的輝煌,高祖之上出過一位丞相,三位尚書和兩位監(jiān)察御史,追憶這些早已消散在時光中的古老記憶,讓祖母和母親都變得容光煥發(fā),好似一股神秘的力量通過歷史注入她們身體一般。祖母或許對曾經(jīng)的那些輝煌有過匆匆一瞥,但畢竟這一切都太遙遠,對他而言,那就好像神話,但又因祖母和母親的反復(fù)講述而變得近在咫尺,觸手可摸。
那些古老的幽靈最終都像灰塵般落在他身上。他從小就接受祖母的教誨,并因六歲出口成章而被認定是神童。祖母總是對他父親說,這孩子有他高祖的面相。沒有人見過高祖長什么樣,他們知道的僅僅是掛在祠堂里的那幾幅看上去都十分想象的先祖畫像。有時,小小的李四維會偷偷地跑進祠堂,去偷看高祖的畫像,有時候看久了,他就覺得畫中的高祖也在看著自己。他或許從小就已經(jīng)明白自己身上所承擔的重任,他不希望讓祖母和父母失望,而當他最終于22歲中狀元的時候,祖母和母親卻都已去世,而父親也重病纏身而不久于人世。
那都已是快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他坐著顛簸的馬車來到杜府后面小邊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辜負了父親臨終前的囑咐。但想到眼下現(xiàn)狀,如今他又能如何呢?
杜流觴知道他此時的苦悶,但除了盡量的安慰和開導(dǎo)之外,沒什么是他們能做的。私會道千,除了他身邊的小童安九外,沒人知道,就連夫人他都隱瞞著。如今是風聲鶴唳,一不小心落人把柄就可能引來災(zāi)禍。
“前些時候我收到周長瑾派人送來的親筆信,請我到他府中為其出謀劃策,成功業(yè)?!倍帕饔x笑道。
“兄長是如何答復(fù)的?”
“我告訴他自己這些年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并且我也無心仕途,只希望流連花草之中?!倍帕饔x飲著茶,說道,“這幾年各地外藩割據(jù),攢聚勢力,招兵買馬,看來都想成千秋大業(yè)。而如今朝廷落在宦官手中,一旦與外藩的關(guān)系破裂,動亂是難以阻止的?!?/p>
“北方外藩宋杰已經(jīng)開始咄咄逼人,魏鶴陸所藉助的也就是周長瑾手中的兵,而周所想要的無非也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想學曹孟德!”李四維道。
“以前讀書至東漢末年,魏晉南北朝,感慨其紛亂,禮樂崩潰,四維不張,亂臣賊子走馬燈似的登上舞臺,可憐百姓,輾轉(zhuǎn)遷移,慘遭戰(zhàn)亂之苦……”說起這些,杜流觴不免黯然。自從他辭官歸鄉(xiāng),整日里閉門讀書,時不時把讀書心得記下來,而那些在歷史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悲劇始終讓他迷惘多日,苦思冥想這倒底是怎么回事。
因為他平日里閉門謝客,一些親密朋友都由門人帶著從后門進來,但隨著宦官重新掌權(quán),一些朋友或走或留,不消幾日,往日時常來往的朋友就沒幾人了。他時常感到孤獨,夫人會陪著他,雖然不能與她像朋友們那樣暢談歷史,暢談為政思想或儒家學問,但最終也能為他分擔些憂愁。那日秋天傍晚,他們吃完飯在后園散步,曾經(jīng)金燦燦的桂花也已經(jīng)所剩無幾,但時不時卻依舊會有幽幽的香氣從山石后飄來。
夫人告訴他,那是園子角落的一株老桂花樹,每年開花總晚些,在其他桂花都謝了之后,它卻獨自在青苔遍地的犄角綻放。
“當初造這園子,師傅們詢問是否要把院子角落的那棵枯樹砍掉,我過來看了下,發(fā)現(xiàn)是一棵頗有些年月的桂花樹,我就讓師傅們不要動它,誰曾想第三年秋天就開花了。而且也是那一年,老爺參加了博學鴻詞科,被任史館修撰。這棵桂花樹是好兆頭!”夫人笑道。
傍晚霞光滿天,紅色和金色融合在一起,好似江南上好的印染般。他們走到一截矮墻邊,晚霞透過尺幅窗漏了進來,落在地下好似有了生命的精靈。蜿蜒曲折的小道前是一片池子,殘荷枯葉,野鴨聒噪,在倒影的彩霞里重新獲得生命。杜流觴就攜著夫人坐在池邊的亭子里,看黑暗漸漸降臨。那幾日,京城里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真假難辨的流傳在大街小巷,人人不安,杜流觴也為此而幾日輾轉(zhuǎn)難眠。
“此情此景,稍縱即逝,讓人遺憾!”他對夫人說。
“老爺此話差矣,雖然此刻已經(jīng)稍縱即逝,但它卻已經(jīng)留在你我的腦海里。在以后的日子中,老爺能想起今日曾面對過此情此景,或許也不足為憾事。”夫人說。
“話雖然如夫人所說,但畢竟令人哀傷。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所謂千里搭涼棚,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想到這些,怎能不讓人悲傷呢?”
“好景不常在,但下一個季節(jié)會再次出現(xiàn);好花在下一個春天也會再次綻放。朋友們分別天涯,也要相信總有再見面的機會?!狈蛉酥勒煞蜻@些日子的心中所思所想,所以希望以此來安慰他。
杜流觴知道夫人的用意,也就不再爭論下去了。此時半月當空,池水冰潔清冷,一只野鳥從樹叢后竄了出來,快速消失在鈷藍色的天空中。想到自己接下來的大半生都將如此度過,他既感到欣慰,也感到不安。在這即將到來的亂世中,他有責任保護一族人的安危。想到這些,他想起前些日子讀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記》,不免又唏噓不已。
“我和兄長一樣,從小就讀圣賢書,為的不就是將來能有作為于朝廷和百姓嗎?可如今空付這一身詩書,到頭來只能披發(fā)弄舟?!崩钏木S情緒有些激動,在軒內(nèi)來回走動,“現(xiàn)在皇上被宦官迷惑,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難道就如此束手無策?”
“長陽王乃先帝之孫,他的名聲你我難道從未聽過?魏鶴陸和周長瑾之所以在諸多皇子中選他為帝,正是因為他們知道長陽王會愿意和他們同流合污。如果皇上真乃明主,有心鋤奸惡,匡扶社稷,又哪是魏鶴陸和周長瑾能輕易左右的?”杜流觴說道,“我們?nèi)缃衽錾系氖菬o道之君!”
李四維知道他所言不虛,無奈地一個勁嘆氣。
“這樣的事情遠遠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也不僅僅只發(fā)生在你我身上。回顧各朝各代,幾乎都曾出過這類情況。漢武帝窮兵黷武,大興土木,百姓于他不過是供驅(qū)使的奴隸,這時候那些臣子能怎么辦?是堅守職責,勸諫武帝,還是掛印歸隱?有人選擇前者,也有人選擇后者。選擇前者大都身首異處,選擇后者也就在苦悶和空付一身治國平天下的學識中度過后半生?!倍帕饔x說道,“這里似乎沒有第三條路能走了。除非你愿意和那些人沆瀣一氣,否則面對的也只有這兩條路??鬃诱f,‘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孟子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似乎都是這兩條路,沒有第三條路?!?/p>
“兄長難道忘記孟子同樣說過,‘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鬃右舱f過,‘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李四維道,“國家值此危難之際,我輩若只是隱逸或獨善其身,那豈不是讓惡人得逞?惡人之所以如此肆意妄為和可怕,難道不正是因為好人的逃避甚至是無動于衷嗎?”
“我懂你所說的意思,”杜流觴道,“我這些年閉戶讀書,也同樣在想這個問題??鬃铀^‘無道則隱的正確做法就是孟子所言的‘獨善其身,以身護道,等待著天下有道那天的到來。這里面充滿無奈和消極,我們可以試問,為什么要等待呢?為什么這些志士仁人自己不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有道的天下呢?為此就需要做好‘以身殉道的準備?!?/p>
軒外傳來的犬吠聲在雨中起起伏伏,也打破這令人不安和出神的靜謐。滿院風雨也開始偷聽軒內(nèi)二人的說話,嬌嫩肥碩的芭蕉上滾落一串玉珠,護花鈴再次在風中響起。門人躺在小屋子里打呼嚕,擊缶者也回去了,整座城都被這彌散多日的細雨迷惑,而沉湎在已失去的六月,卻不知立冬將至。
“孔孟以降,儒家所為之事便是利用自己的學問造福于天下百姓。所以子夏說‘學而優(yōu)則仕,這是儒士必然會走的路,也幾乎是唯一一條道路。千百年來,我們都走在無數(shù)前人踩踏出來的這條路上,但趕在這條路上千千萬萬的后生儒士是否有曾想過這條路的出現(xiàn)需要哪些元素支撐?我意識到最大的秘密被唐太宗揭露,他曾于城樓上看魚貫而入的士人說道‘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儒家的‘學而優(yōu)則仕最終和帝王的千秋霸業(yè)融合在一起,結(jié)果曾心懷兼濟天下志向的士人也就只能依靠帝王權(quán)力來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這些心愿,但事實卻往往事以愿違。所謂‘得君行道,千百年來在士人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它卻是有問題的?!倍帕饔x把自己這些年的所思所想一股腦地告知于他,“我們當下面臨的不也就是這一在各個朝代士人那里都會覺得似曾相識的狀況嗎?”
“沒有皇帝,哪還有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呢?”李四維道。
“沒有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又哪來的皇帝!”杜流觴說道,“帝王本身就乃最大利器。帝王若能如上古先帝或唐太宗,則是天下之幸;若帝王如商紂,始皇,則是天下之難。這里充滿變量,和小孩的猜謎游戲沒什么兩樣,我們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成為帝王的那一個會是什么樣的?!?/p>
“所以帝王需要盡忠職守的臣子!”
“商紂朝廷上有盡忠職守的臣子嗎?有,但他們最后的命運呢?唐太宗朝廷有盡忠職守的臣子嗎?有,他們性命無憂,且得帝王愛護。這些說到最后,依舊回到了帝王身上?!倍帕饔x道,“我和你都曾在御史臺任職,你難道不知其中的險惡與無奈?春秋戰(zhàn)國,士人議論朝廷并不會受到懲罰或迫害,但自始皇一統(tǒng)九州,書同文,車同軌,百家思想也由此衰落,吳越、楚國文化都被淹沒,而士人也被控制,從此嘴上加了鎖,不能再輕易議論針砭世事。不僅僅是一代文人有難,直到如今,難道不是依舊如此嗎?”
他看道千沉默,便接著說道:“古人從過往的歷史中總結(jié)出‘一亂一治,而當你仔細研究便會發(fā)現(xiàn),亂時思想文化總能蓬勃發(fā)展,而當天下定于一尊之后,文化便開始衰落。春秋戰(zhàn)國如此,魏晉南北朝亦如此。難道天下安定就不能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文化?我看不見得。當天下定于一尊,士人就需要和這些權(quán)力站在一起,你一旦有對其不利的思想出現(xiàn),很快就會被鏟除殆盡。異己是難容于一尊的,而這也就是士人的悲哀命運,你我都難以逃離!”
李四維想到曾給為謀求一官半職而一生奔波的父親,在他疾病纏身之時,他還寫信給友人,希望能得以引薦,在一公侯門下做幕僚,但最終依舊未能如愿,結(jié)果徹底病倒,幾日后便離世了。就像他祖母所說的那樣,京兆李家的男子都是為讀書而生的,而讀書的目的便是為了入仕,上可效忠皇帝,下可為百姓謀福利,但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一切似乎比祖母說的要難許多。臨終前父親囑咐他將來一定要入仕為官,以完成他一生努力也未做到的光耀李家門楣心愿。他告訴李四維,每年清明端午之時,到他墳上告知于他。
長水的話讓他思緒萬千,雖然他并不能完全同意,但卻也不時感受到他所說的那些情況。他們的所有抱負和計劃都握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手中,而帝王是開明還是昏庸,卻從來都不是他們能控制的,所以他理解長水的那些沮喪,也理解孔子所謂“無道則隱”的無奈。這些年,他看著曾經(jīng)的同僚辭官還鄉(xiāng),整日流連于園林江湖之中,求仙問佛,遠離是非。他時常也會羨慕,但想起祖母和母親講述的那些先輩事跡和父親臨終前的囑托,他便立即打消歸隱的念頭,繼續(xù)留在朝廷之中,祈求轉(zhuǎn)機的出現(xiàn),但一切始終難以挽回了。
在青綠銅古燈的燭光下,李四維環(huán)顧著這雖小但卻拾得的十分雅致宜人的瘦雨軒,想起自己6年前匆匆來此的那些日子。軒內(nèi)擺設(shè)未曾有變,烏木書案上置著靈璧石所做的筆格,斑竹所制的筆筒,紫檀木的筆船和用作筆洗的十分古樸的青銅小盂;即使那條當初他所贈送的烏木壓尺也依舊擺在案上。靠花窗下的日座幾上置著倭臺幾,其上放著一小香爐,一個存放生香和熟香的大香盒,兩個存放沉香和香餅的小香盒和一個爐筋瓶;香楠木六方香幾上放著盛滿舒雅白菊花的瓷瓶,淡淡清香時不時悠然而來。
“弟妹等都還安排妥當?”杜流觴問道,“此去路途遙遠,又是山路又是水路,至少也要半年光景,一切都可帶齊?”
“旨意如山,哪還有仔細收拾的時間?并且此次先是禹州,又是吳州,幾番折騰,也就只能簡單地帶了些衣什雜物?!崩钏木S道。
妻子坐在床頭只是一個勁地哭,感嘆自己命苦,并抱怨他怎么就不知走動走動。他舊日的一些同僚如今在魏鶴陸手下風光得意,只要拉下面子前去請他在魏公公面前美言幾句,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李四維罵她糊涂,一肚子的火憋在心里。
“宋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并且對我信任有加,如今他有難,我怎能立刻就轉(zhuǎn)背棄于他?這不是君子所為,更不是朝廷命官所為?!?/p>
“你現(xiàn)在還是什么朝廷命官?他們已經(jīng)把你貶到鳥不拉屎的地方了!”妻子喊道。
“婦人之見!”
“當初我爹說你是可造之材,日后必有大作為,誰曾想你如今卻落得如此地步?我們以后孤兒寡母的靠誰養(yǎng)活?難道要餓死街頭不成?”
“家里不是還有些衣物什品嗎?你讓小廝暫時拿出去抵押,是可以解決燃眉之急,且能保你母子一年半載的,等我到禹州安定下來,必定立即就把你們母子接過去?!崩钏木S說。
妻子哭得稀里嘩啦,不再言語。他走出房間,看到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兒子,無奈地搖頭。如今年紀已大,膝下只有這一平日里被妻子當成寶貝養(yǎng)著的兒子,每日不識字不讀書,只是一個勁地和小廝們混在一起四處混玩,而他又因公務(wù)繁忙和后來應(yīng)付朝廷變局而忽視了對他的教育,此次遠去禹州,今后對他的教育更是有心無力,幫不上忙了。對此他憂心忡忡,擔心他母親對其的溺愛會影響他的學習,以后成了紈绔子弟,他也就無顏去見李家的列祖列宗了。
李四維把自己的這個憂慮告訴杜流觴,后者說道:“我在城東有一處房子,一半為鄉(xiāng)里私塾所用,另一半還有幾間屋子空著,如果弟妹不嫌棄,可以搬到那里去住。離得近了,平日里我也能有個照顧,而你家那小子也就可以到私塾去念書。去年秋天我把杰漢和他弟弟也送了進去,他們在家塾里總是偷懶,和鄉(xiāng)里其他孩子一起讀書,能有個陪伴比較。你覺得如何?”
“兄長此番好意讓弟感激不盡,待我回去后便修書派人送去,把他們接到此處?!崩钏木S久久皺起的眉頭有了些舒展。“把他們放在京城我始終不安,擔心魏鶴陸黨羽會對其不利,他們來兄長這里,就讓我安心了!”李四維離開座位,對杜流觴作禮,“以后還請長水兄照顧內(nèi)人和犬子,有所不到之處,還望兄長看在弟的顏面上多多包涵!”
杜流觴把他扶起來,說道:“你我還如此就是見外了!”他握著道千的手道:“掐指一算,我們也相識快二十年了。到如今我都還記得我們曾共登京城郊外的霧山,在留云亭上,你我看著那大好河山感慨不已,并立志此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想當初,天地悠悠,四野寂寥,你我二人登山望遠,聯(lián)詩作對,何其歡樂!”
往日的光芒再次落到杜流觴已經(jīng)老去的臉上,一切就似乎發(fā)生在眼前。杜流觴在嘗試三次后終于中了進士,而李四維也從外省被調(diào)入京城,做了留候的幕僚,當日他們二人都年少,意氣風發(fā),豪情萬丈,大好前程剛剛開始。而此刻,轉(zhuǎn)眼一瞬間而已,霧山上的萬丈霞光變成了軒外淅淅瀝瀝的秋雨,敲擊著梧桐葉,而衰老已經(jīng)登堂入室,一切就好似南柯一夢般,而又在此時回憶往事,不禁感慨萬千。
“長水兄當時官至監(jiān)察御史,原本該有一番作為,不曾想?yún)s為奸人所害……”李四維道。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倍帕饔x道,“我曾多次上奏折于皇上,解釋事情的真實緣由,但最終卻因為涉及皇上親信董其瑞而不了了之。當時的一腔熱血被一盆冷水澆滅,心如死灰,真可說是萬念俱滅。從小讀書為的不就是求取功名,如古人所說立德立功立言,為天下憂,但最終卻因奸人讒言使這一切灰飛煙滅,而皇上如此偏私,明知是非黑白而不愿還公道于受害者,使他們死不瞑目,有冤無處訴。這難道是我們當初讀圣賢書所教授的?
杜流觴嘗試著平復(fù)心緒,笑道:“今日你我難得見面,不說這些沮喪話了!”
李四維看著軒外的夜雨,想到明日就離開這里,半年奔波前往偏僻之地。未來之事又有誰能得知呢?或許有一日他能再次回到京城,也或許他遇赦歸來,和妻子早日團圓,但在這些或許的可能之外,還有一種是他不愿多想但卻總在他腦海里回蕩的結(jié)果,就是他再難歸來,最終老死在被貶之地,而妻子千里迢迢去領(lǐng)他尸骨……這是讓他恐懼也令他感到悲哀的結(jié)局,他從未想過自己最后會落得如此地步。兒子會在他遠隔千里外的地方長大,而他或許會有一天不能立即認出他……他此刻想不起來自己最后一次去看兒子是在什么時候。
子時將盡,杯子里的茶早已經(jīng)冷了,小火爐似乎也滅了;中途杜流觴重新放在香爐里的香也再次燃盡,他們兩人沉浸在各自的秋雨中,為逝去的往日和充滿動蕩的未來憂愁和無奈。跟著李四維來的那個小童踡縮著身子靠在走廊上睡覺,秋雨不時落進他的夢里,激起他一陣冷戰(zhàn)。
“明日這軒前的梧桐樹將模樣大變了?!崩钏木S道。
“李義山有詩曰‘留得殘荷聽雨聲,我這軒前梧桐落葉滿地,也為聽雨?!?/p>
“竹瘦,雨瘦,梧桐瘦,而人亦瘦?!?/p>
“在這不盡的深秋冷雨中,有什么能抵抗得了寒氣逼人?風雨來,樹低頭,這是無奈之事,也是不幸之事!”杜流觴道。
他們又彼此唏噓哀嘆了一回。
“不要擔心家里,等你那邊安排妥當,我便會專門差人把你夫人和兒子送過去,與你團聚!”杜流觴說。
李四維不覺又流了淚。
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在走廊里打鼾的小廝迷迷糊糊地醒來,揉了揉眼睛走到軒門前提醒老爺已經(jīng)過了子時了。
“談性所至,竟忘了時間,你明日還要早起趕路!”杜流觴說。
李四維站起來,理了理衣服,說道:“此情此景不由讓我想到6年前我們的分別,雖然兄長不愿再出山,但我始終知道下次見面是可能的,不必為此擔心,但今日情況卻大大不同了,此次一別,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不免悲傷!”
“天下雖大,終有一見。你不要灰心,我在這里時刻準備著,等你他日歸來,我們到時候再促膝長談,不醉不歸!”杜流觴道。
李四維流下眼淚,說道:“晚年一晤不容易,應(yīng)作生離死別看?!彼麖男渥永锬贸鰩拙頃澹坏蕉帕饔x手上。“這是弟這些年來的詩稿文章,今日我把它托付于兄長,望兄長能好生保管,待我死后,請為我刻印?!?/p>
“你放心,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杜流觴拉著他的手,兩人一起走到軒外的廊上。李四維回頭最后一次看了眼瘦雨軒,墻壁上掛著的那副對聯(lián)乃子美之詩,曰“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想到眼前此情此景和未來的遙遙無期,他不免再次傷感和恐慌。
“保重,兄長!”
“保重!”
“待到他日秋雨連綿,芭蕉肥美,你我再見!”
杜流觴站在后門旁看著他的馬車漸漸走遠,落下的聲音也被雨水打碎。他揮著手,但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又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天地昏暗,被這夜雨包裹,落在這座城上,他感到自己小小的,站在這里,隨時都有被淹沒的可能。這一恐懼讓他印象深刻,在之后的許多年里都未再能消逝。
橋上風景
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他剛從令人沮喪的夢中醒來,在漆黑的臥室里坐了會兒之后,光著腳去廚房的冰箱里拿水。客廳比他的臥室要涼爽些,雖然已經(jīng)是9月初,但天氣依舊悶熱,而他那個不足20平米的小房間更是像個憋屈的蒸籠。他迷迷糊糊地拿著水走回臥室,坐在床邊,電風扇發(fā)出“呼呼”聲響,但吹出的都是熱風。他有些焦躁,后背不停地冒汗。
重新躺回床上,他意識到自己依舊在那個此刻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的夢里徘徊。那些奇怪的形象模糊地漂浮在他腦海里,而那些感覺卻是如此熟悉,讓他難以抗拒地清醒了些,回想著是在什么時候的什么地方發(fā)生的,但一切都已經(jīng)去日久遠。對他而言,回憶是件需要指引的事,像這樣模棱兩可的搜索記憶只會讓他陷入過去的泥沼中,而時常無法自拔。他翻了身子,把床頭柜上的電風扇又往自己這邊挪了挪。他摸到手機,無聊地翻看著,而此刻出現(xiàn)在屏幕上4條來自不同媒體的信息,卻有著相似的內(nèi)容:著名影星杜蘭杉于9月4日夜晚20時在其住所自殺身亡。
他下意識地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此時是00:36,剛過午夜。一股奇異的感覺在他身體里出現(xiàn),并快速地好似急水般充滿所有角落。在這個昏暗的租房里,他看到自己在幾分鐘后依舊盯著那些未打開的新聞看,等他意識到自己的出神后,他點開新聞,其中只有簡單的幾句報道。媒體們所知有限,并都請讀者耐心等待。他閉了下眼睛,杜蘭杉的模樣立刻出現(xiàn)在他眼前,和各家媒體所使用的那張他在獲得最佳男主角獎的相片不同,此刻的他是真實的,沒有面對鏡頭的微笑,也沒有表演時的隱藏,而只是穿著一身休閑服,戴著棒球帽和墨鏡走在喧嘩街頭的一個中年男人。2年前,他曾在杜蘭杉一次電影宣傳活動后,在劇院不遠的街上偶遇他。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靠他那么近,即使他偽裝得很好,但他卻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了他。對他而言,這是如此的自然,無論如何他都是如此的鶴立雞群。他并沒上前去打擾他,就始終站在那盞路燈下,夾著兩本剛從書店買來的小說,手里的冰淇淋在夏日的傍晚融化得很快,滿手滿地都是白色的奶油。當他用紙把衣服上的一滴奶油擦掉后,杜蘭杉已經(jīng)不見了。所以那次偶遇從開始到結(jié)束只有短短的幾分鐘,轉(zhuǎn)瞬即逝,但對他而言卻早已經(jīng)足夠。從看他的第一部電影《冬日邊緣》開始,他就從未想過,甚至也未曾期盼過,有一天能偶遇他。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些迫切地想和自己喜歡的電影明星合照或見面的影迷(他甚至對把“影迷”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感到懷疑)。對他而言,所有迷戀都不能靠近,一旦接觸就會破壞那由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那個美好形象。宋杰對此一肚子意見,并曾多次提醒他這是不健康的追星心理。
“萬一你哪天因為這樣憋屈太久而成了那種變態(tài)的粉絲呢?”宋杰坐在他小臥室里的那張白色塑料椅子中,悠然地說,“就是那種把自己偶像綁架,然后用各種各樣變態(tài)手段折磨他的那種粉絲?!?/p>
我們昨天剛一起看了根據(jù)斯蒂芬.金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頭號書迷》。
“告訴我,你為什么不愿意去見他?”宋杰指著他貼在墻上的電影《無人之地》海報,那是杜蘭杉在29歲時主演的一部十分出色的電影作品。
“就是不想而已?!彼f,“我只是很喜歡他的表演和作品?!?/p>
宋杰并不相信他所說的這些,但事實確實又比這復(fù)雜。他從未向任何人解釋過自己為什么如此,因為在他看來那只是自己眾多怪癖里的一個而已。對于他這些年喜歡的那些無論是歌星還是影星或是其他明星,他都從未想過要去見他們,無論是前往他們的演唱會還是粉絲見面會。遇見杜蘭杉的那次完全是因為他們所在宣傳的那家電影院,是離他所住地方最近的一家,事先他也并不知道他們要來這座城市宣傳。他知道,自己和自己喜歡的那些明星從來就不是生活在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不應(yīng)該有交集。
這些思緒拉著他在過去的日子里徘徊良久,而等到他再次面對已經(jīng)自動鎖定的手機屏幕時,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心痛。那種痛苦綿延而深刻,感染和牽扯著所有與之相連的神經(jīng),因此他不得不踡縮著身體。悲哀已經(jīng)淹沒他,讓他難受,也讓他流淚。淚水很熱,沿著眼角流下,落在枕頭上,而隨著那些神秘的情緒漸漸地積累,他發(fā)現(xiàn)好似有一塊巨石般堵在自己心口,而一種破滅感讓他一時難以承受。他開始大哭,但始終無聲無息,他不希望吵醒住在隔壁房間的另一個房客。
除了那一次偶遇,他并不真實地認識這個在今夜自殺的中年男人;但通過他的那些作品,那些采訪和無數(shù)或真或假的新聞、消息和流言,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對他是如此的了解,即使并非一開始就如此,但這個在他心中的形象隨著他收集的材料越多,而開始變得更加真實。這些年,從他第一次看到那部《再見,記憶》開始,他便在努力地去了解和認識這個男人。他用自己的方式去認識他,自我介紹,但遺憾的卻是對方永遠沒有回應(yīng)。
《再見,記憶》是杜蘭杉在46歲時的電影作品,由著名導(dǎo)演宋琪指導(dǎo)。本片入圍當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并最終獲得最佳編劇獎。而吸引他的自始至終都是杜蘭杉,他在其中演一個知道自己患了阿茲海默癥的男人,由此而無意識地開始回憶曾經(jīng)的歡樂和苦澀的歲月。他幾乎說不出來這部電影讓他著迷的原因,只是那一種感覺,被杜蘭杉演繹的真實而細膩。只是那些感覺,讓他迷戀上這部電影,也讓他迷戀上這個叫杜蘭杉的演員。那一年,他19歲,渴望著能考上一所位于繁華城市的大學,離開自己成長的小鎮(zhèn)。
宋杰討厭他長大的那個小村子,百戶人家不到,小路泥濘而坑坑洼洼,鄰居和村上的其他人一樣,自私而麻木,伸著腦袋窺探別人家的倒霉和不幸,然后在傍晚的路邊和其他人議論紛紛。宋杰對此厭惡不已,他從讀初中開始就計劃著逃離,最終考上位于南方一座大城市的一所大學而實現(xiàn)了離開那里的愿望。而他和宋杰不一樣,對于他成長的那個小鎮(zhèn),他并不討厭,并且在離開許久之后時常會想起它。離開自始至終都是他極力渴望避免的東西,但他卻從來未能實現(xiàn)。在這座城市工作三年之后,他曾多次對宋杰說,有朝一日他要搬回那座小鎮(zhèn)。城市讓他感到不安和恐慌,即使他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將近6年了。他從未適應(yīng),并且始終把自己當做暫住客,所以每一次搬家他都未能讓自己徹底放松下來,而是隨時準備著下一次的搬遷。而隨著這些歲月流逝,在城市的奔波和收獲的沮喪日益濃重,成長的小鎮(zhèn)成了他心中的世外桃源,但遺憾的是,這些年他能回去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因此那些哀傷也就好似河水中的沙粒般,沉淀在他心中。
有著這些心思的遠遠不僅只有他一人,而這也就是他遇上白陽,到后來喜歡上她的最初原因。白陽是他真正愛上的第一個女人,他們因為租房相遇,并且都在為此焦慮且焦急。白陽剛找的工作在星期一就需要上班,而她找房子的那天已經(jīng)是周日上午了。他們都站在一個小區(qū)的公告欄前,伸著脖子看那些小小的出租房子信息。他因為不小心而踩了她的腳,由此開始了他們的對話。
這或許也就是城市的魅力,把相同階層的人混在一起,然后在一個偶然的地方遇見,如果雙方都能從彼此的身上看到自己所喜歡或珍視的質(zhì)量或某些神秘的東西的話,一段交流自然而然就會產(chǎn)生。想起白陽同樣讓他心碎,而那也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愛情本身就轉(zhuǎn)瞬即逝,它只不過是感覺所產(chǎn)生的一時兩刻的迷戀。”
在他和白陽分手后,宋杰這樣安慰他,一旁的小米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臂,指責他的冷漠。小米是他的大學同學,如今在這座城市的一家公司人事部上班,每個月工資不足四千,常常到月中就囊中羞澀了。他們都是如此,無論是宋杰還是他,每天每月的朝九晚五依舊只能勉強地養(yǎng)活自己,更別提養(yǎng)活父母了。為此他們?nèi)藭r常聚在一起抱怨,訴說彼此的家庭情況和工作上碰上的種種問題。
他們都還年輕,所以每個遇見他們的中年人都愿意告訴他們要學習人際交往,要學會在公司里和同事相處,要學會如何討老板喜歡;要學會說話,做事;要學會舉止得體,察言觀色;要學會審時度勢,應(yīng)付麻煩;要學會為人處世……對他們而言,要學會的東西太多。小米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旅游公司,就因為還未學會這些東西而幾個月后就辭職了。在那段時間,只要他們在一起,就必然會聽到小米對公司同事的冷淡,老板偽善的抱怨,但他們又能如何呢?最后只能安慰她,如果做得實在不開心,就辭職吧。一個月后,小米辭職,也搬了房子,租了一間20平米大小的房子。
杜蘭杉同樣來自農(nóng)村,他曾多次在接受采訪時提及這一點,并強調(diào)正是在那個封閉落后且十分保守的村子里的十多年生活讓他對“表演”有著一種天生的熟悉感。他曾反復(fù)琢磨他的這些話,因為他意識到在這其中所隱藏的那個可以被發(fā)現(xiàn)的密碼。那幾乎是一種給特別之人的密碼,而他相信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在采訪中,當記者提及有關(guān)他家庭情況的問題時,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后才說:“我成長的家庭和其他許多人都差不多,有快樂有悲傷,有甜蜜的時候也有辛苦的時刻……大家難道不都如此嗎?”他反問坐在他對面,那個還十分年輕的記者。那一年,他因出演安木子導(dǎo)演的大作《先生》而第二次獲得提名。那一年他32歲,4年的婚姻生活走到盡頭。而那時候誰都不知道,他的這段婚姻將在之后給他惹出多大的麻煩。
就像宋杰,杜蘭杉同樣渴望逃離自己成長的那個偏遠村子,而他的逃離一開始所給他帶來的卻是更大的痛苦。根據(jù)一些小報記者的挖掘,杜蘭杉在15至18歲的3年里,都住在城里的叔叔家,但那段寄宿他人家的生活未能給他帶來任何快樂,留下的記憶里充滿苦澀和憤怒,讓他即使在二十多年后也不愿意重新提起。在一個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主持人突擊問他關(guān)于那段寄人籬下的生活。杜蘭杉面容的改變是如此明顯,所有人都看到了,但很快,他就熟練地抹去那些下意識中浮上水面的情緒,輕柔而不動聲色,并且再次換上人們熟悉的那張自信而迷人的面孔。他曾把這段視頻下載在計算機里,反復(fù)地觀察他面容稍縱即逝的改變。沒有人知道那3年時間里他的遭遇,他所經(jīng)歷的種種。當他成為影帝而漸漸在娛樂圈站穩(wěn)腳跟的時候,便沒有人再敢輕易地詢問或提及這些問題了。但時隔2年后,人們卻又在一本回憶錄中重新看到這個話題,并且也因此管中窺豹地了解到了一些他十分不愿意提及的曾經(jīng)生活。
那本回憶錄來自杜蘭杉的第一任妻子。媒體報道,書印了十多萬冊,一星期不到就緊急加印。他當時并沒買那本書,是幾年過后,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他才在一個下班的傍晚到時常經(jīng)過的書店里買了那本回憶錄。書寫得很偏激,但從其中卻能撿到不少關(guān)于杜蘭杉早年生活和婚姻日子里的一些碎片。那時他已經(jīng)在私下里開始拼湊杜蘭杉的故事,就像拼圖般,時時尋找著合適且真實的碎片放入正確的位置。所以現(xiàn)在,他能補充杜蘭杉渴望掩蓋的那3年生活經(jīng)歷:他在叔叔家飽受欺凌,幾次逃走,幾次被抓回來;他叔叔酗酒,他嬸嬸毒辣,他們的兩個女兒尖酸刻薄——在他前妻的回憶錄中記了不少他曾告訴她的小故事,其中就有一則關(guān)于他叔叔兩個女兒合謀告他狀,說他對她們有不軌心思。
杜蘭杉的前妻在回憶錄中寫道:“即使是這么多年過後,重新提起這些往事依舊讓他憤怒不已,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p>
他父母對此一無所知,就像他和宋杰或小米的父母們對于他們在這里的工作和心思一無所知一樣。每次和父母打電話都只是簡單的交談,關(guān)于平日里的吃喝或工作上的事情,他們幾乎都是統(tǒng)一口徑地告訴父母,自己過得都挺好,一切都挺好,但其實一切都不好,甚至從未好過。就拿他而言,孤獨和沮喪時常沉重地壓著他,那不是蜻蜓點水的感覺,而是一種從身體深處升起的無力感和寂寞,他知道父母不會了解這些情緒,所以他也就知道沒有告訴他們的必要,因為說了這些只會增加他們的煩惱和擔心而已。對他而言,到如今再讓父母為自己擔憂,內(nèi)心實在難以釋懷。這些相似的心情讓他們?nèi)四芫墼谝黄?,成為朋友,并愿意在休息的時候一起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在這座城市的繁華中心看萬家燈火的輝煌和喧嘩。他們住的郊外離這里遙遠得好似另一個世界。
杜蘭杉告訴記者,他大學畢業(yè)后曾輾轉(zhuǎn)做過十多份各式各樣的工作,像服務(wù)員,超市化妝品推銷員,快遞員,而他也曾在一家中餐廳做過收銀員,都是些工作時間超長,但工資很低的工作。畢業(yè)后,他和一個朋友一起合租,住在一個三十多平方的毛坯房里。
“但即使如此,我依舊時常愿意看些書,那時候人們思想剛剛解放,四處洋溢著一股自由的氣息。”杜蘭杉告訴采訪者。
“后來做歌手和做演員完全是意外?!彼Φ?,“一個朋友簇擁我去參加當時的一個歌唱比賽,結(jié)果誤打誤撞得了亞軍。也因為那次比賽認識了后來唱片公司的制作人,他說我可以唱歌,在訓(xùn)練和學習了近兩年后,公司幫我發(fā)了第一張專輯,但銷量平平。然而其中的幾首歌卻得到了一些樂評人的推薦,估計也因為如此,公司才愿意在幾年后給我發(fā)第二張專輯……你們估計都沒聽過,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當時25歲不到。后來因為拍MV,被導(dǎo)演看中,出演了他當時正在做的一部偶像劇中的一個角色。對,叫《愛情故事》,是因為這部電視劇,觀眾才開始漸漸地認識我,那也是我當演員的開始?!?/p>
他收集了杜蘭杉的所有采訪視頻和片段,并按照時間順序?qū)ζ溥M行排列。有時候,他在想如果宋杰知道自己在做的這些事,會說些什么呢?但這幾乎成了他不工作時最大的樂趣,而這一幾乎比工作還讓他投入的事情也讓他感受到滿足。曾經(jīng)下班后回到狹小的租房,坐在床上面對白色墻壁,一股巨大的壓抑讓他感受到在自己體內(nèi)喧囂的瘋狂。他需要做些事情來轉(zhuǎn)移這些情緒,所以他有一本關(guān)于杜蘭杉的資料集:其中有他所有接受雜志的采訪剪報,關(guān)于他電影的一些評價,一些海報和從各個小報上剪下來的相片,還有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和緋聞……而在前幾頁,他已經(jīng)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梳理他的過去,就好似編年譜一般,他在其上花費著巨大心力。
他終于在床上翻了個身,從自己的綿密悲傷里脫身。幾個小時后,所有的報紙和網(wǎng)絡(luò)都將為此瘋狂,各大娛樂媒體已經(jīng)開始準備關(guān)于杜蘭杉的專題報道。到今年冬天,他將滿52歲。他曾從網(wǎng)上收集了杜在50歲生日派對上被偷拍的照片,在閃爍迷離的燈光和昏暗中,他被眾人包圍著。狗仔隊和小報開始挨個地把那些出現(xiàn)在聚會上女孩的資料翻出來,并希望以此能證明些什么。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卻未出現(xiàn)在派對中,也成為娛樂媒體之后幾日的談資。
人們都或不安或幸災(zāi)樂禍地等待著他再次把事情搞砸。
杜蘭杉在47歲那年偷偷結(jié)了婚,在第二次婚姻結(jié)束兩年后。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幾家媒體通過一些渠道第一時間知道他們在英國的一處小鎮(zhèn)上結(jié)婚。他的第三任妻子是個26歲的模特,當她與杜成婚的消息傳出后,她在一夜之間成了各大媒體的頭版頭條。對那個女人,他所知甚少,其實他也并不關(guān)心那些出現(xiàn)在杜蘭杉生命里的那些女人,似乎每個人都忘記了他在32歲因出演《先生》得獎之后所接受的那次短暫采訪。那個激動不已的記者通過他在電影中扮演的男主角的一次戀愛問他的情感經(jīng)歷,在那一個時刻,或許是情緒所致或是有其他原因,他感到杜蘭杉放下了戒備,告訴了那個記者關(guān)于他自己的一個故事。
“在我演《愛情故事》那部電視劇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收工回去,我在等地鐵的時候看到一個站在對面地鐵站上的女孩。她低著頭在想事情,頭發(fā)很長……我依舊記得她當時穿的是一條牛仔褲,上衣是黑白格子襯衫……她給我?guī)硪粋€奇妙的感覺,那種感覺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但卻一直都在,并且會時不時地想起。”杜蘭杉靠著陽臺優(yōu)美的鐵質(zhì)欄桿,放松而愜意,說起多年前的那個短暫瞬間,依舊波動了情緒。“等她坐上地鐵離開的時候,我站在那里,覺得自己是愛上她了……我知道這會聽著挺可笑,但愛情這些事,誰又能說得清?”
那個記者或許始終都在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雖然接下來她也順著杜所說的事情又往下問了幾個問題,例如“你在那之后還有再見過她嗎?”或是“那你如今成名了,有想過去找她嗎?”但此時的杜蘭杉似乎已經(jīng)從自己回憶往日的大海中歸來,臉上的表情也悄無聲息地開始變化——他曾多次專注地觀察過他面容上細微表情變化,最終明白杜第一任妻子在回憶錄中所寫的那一段話。關(guān)于杜蘭杉永遠戴著面具,沒有人知道什么時候的哪一個是真實的他。他的第一任妻子在書中寫道:
“……在他人、攝像機或是話筒面前,他能表現(xiàn)的完美無瑕,并且能做到讓每個人都對他的表現(xiàn)滿意。幾乎從一開始,他就一直擔心自己會因為說錯某句話或做了某個動作而讓記者媒體或是觀眾對他產(chǎn)生錯誤的印象。別人對他的印象是他最看重的東西,而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他就會時時刻刻都戴著面具,而久而久之,他在我們兩人的房子里都開始整日地戴著面具,并且最終忘了該如何把它們脫下來……記者、媒體、觀眾和喜歡他的影迷眼中的杜蘭杉是完美無缺、友善而惹人喜愛的,但在我面前的那個作為丈夫的杜蘭杉卻冷漠而疏離,即使他就在我身邊,我也常常感覺不到他……”
他理解杜蘭杉第一任妻子回憶錄中所寫的這段話的真實意思,并且他也從未相信過杜的經(jīng)紀人和代理律師對公眾的那些解釋。他就像偵探般把那些落下的蛛絲馬跡聯(lián)系在一起,并最終得以還原那些被有意隱瞞或打碎的事情的真相,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當下的。他覺得自己能理解杜蘭杉,就像他妻子書中寫的那樣,“幾乎從一開始”就如此。他理解這個自己曾經(jīng)從未見過,從未有過一次交談和任何交集的男人。在那些閃爍不已、光彩耀人的鎂光燈下,他能一眼就看到那個在此時穿著高檔西裝,頭發(fā)經(jīng)過精心打理的著名影帝內(nèi)心的惴惴和不安。
媒體們都輕易地忽視了杜蘭杉的那段采訪,進而也就使得他們看不見真正重要的東西。杜蘭杉所講的那個故事是真實的,雖然發(fā)生在許多年前,但卻始終存在,并且在他之后的心上留下巨大的痕跡。所以他之后的三任妻子在某一個時刻都是十分相似的:高挑挺拔,柔軟的長發(fā)和小巧但并不十分精致的面孔。其他人所關(guān)注和疑惑的是為什么像他這樣一個影帝級別的男人會娶那樣的女人?并且接連三個都是如此。人們嘲笑他的審美和眼光,但此刻躺在床上再難入睡的他知道,杜蘭杉始終在努力尋找曾經(jīng)偶遇的那個女子,但結(jié)果依舊如當日,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向失敗。他的第一任妻子或許曾經(jīng)對此有所察覺,并且這樣的感覺也在她的書中有所反映,但她最終不能弄明白到底是為什么。
弄清楚這些,他曾十分開心,甚至想告訴宋杰或小米,但想到他們可能對此的嘲笑和無知,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個只屬于他一人的快樂在之后還會反復(fù)出現(xiàn),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寫封信或是打通電話給杜蘭杉,告訴他自己知道這些,知道他所隱藏的和那張在多重面具之后的真實面孔。
宋杰始終不喜歡杜蘭杉的電影,覺得他的表演太用力。而杜蘭杉在接受采訪中曾袒露自己一度模仿過詹姆斯·迪恩和馬龍·白蘭度的方法派表演方式,并且在幾年后當他30歲時又再次重溫。那一年,他出演電視劇《魚和水》,在其中的表演一邊倒地都是抨擊和批評,這讓他在當時飽受打擊,并且一蹶不振,由此對表演產(chǎn)生了恐懼。對于杜蘭杉的這段早年經(jīng)歷,他都是從網(wǎng)上和曾經(jīng)采訪過他的一些雜志、報紙和視頻中得知的。
在《魚與水》一敗涂地之后的兩年,他從觀眾的視線里消失,后來在接受采訪時,他完整地講述了自己當時遭受的打擊和之后兩年里的心路歷程。當國內(nèi)對他瘋狂批評的時候,他一個人偷偷地去了歐洲,在那里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直到在美國遇見安木子導(dǎo)演。在后者的勸說下,他同意出演導(dǎo)演新作《先生》中的主角。電影公映后獲得好評,而他在其中的表演也再次獲得肯定,并且隨之獲得當年的最佳男演員獎。在那之后,他風光得意,潛藏在心底的恐慌之聲終于在這一次的萬人稱贊中被暫時掩埋。
他的第一任妻子在回憶錄中同樣記錄了當時的情景,并在其中穿插了一個頗為有意思的故事。在杜蘭杉獲獎之后,他打電話給遠在家鄉(xiāng)的父母,結(jié)果他父親對此態(tài)度冷淡,并且還說了不少不溫不火,讓他聽后很生氣的話?!八苯影央娫捤ぴ趬ι希环嫃膲ι系袅讼聛?,摔得粉碎?!彼那捌拊跁羞@樣寫道,“在那個電話之后,他再次陷入抑郁和不安中,整日待在他那狹小的書房里,不愿出來見人?!蹦嵌螘r間,杜蘭杉的經(jīng)紀人對外宣稱杜因為忙于接受各家媒體的采訪和連日奔波而生病,這些日子都需要在家靜養(yǎng)。
他曾反復(fù)地看杜蘭杉前妻的這本回憶錄,并把其中在他人看來——甚至是杜前妻寫時也并未覺得如何的句子畫下來,并分別標明重點。在那些傍晚下班回來,一身疲憊但卻感到無所事事的夜晚,他像一個頗為敬業(yè)的研究者般,利用自己四下所收集的豐富材料,給自己的研究對象編寫年譜。
他為杜蘭杉編了屬于自己的“年譜”。
如今,重新回顧杜蘭杉的一生,他開始留意在這條路上偷偷落下的那些痕跡,能提供給如今這個悲哀結(jié)局一個合理解釋,但死亡又能有什么解釋呢?他覺得杜蘭杉是不會留下什么遺書的,留給誰呢?他和第三任妻子從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就分居了,杜一個人住在郊外一幢不起眼的房子里,而他妻子則住在他市中心的那棟豪華別墅中。狗仔隊和一些媒體隔三差五地就會報道那個年輕模特在豪宅里開party和舞會的盛況,并且扒出哪些男人經(jīng)常出入杜的別墅。但這一切似乎對杜蘭杉而言不會起到任何影響,他依舊過著自己不知是孤寂還是豐富的生活,并且始終按時按點地出現(xiàn)在新片拍攝現(xiàn)場。他依舊一如既往地敬業(yè),在47至49歲的兩年里,出演了6部電影中或大或小的角色,并時不時客串一些老朋友或年輕導(dǎo)演的作品。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就像他一樣,只是在工作結(jié)束后回到房子里,他是否會感到自己所曾感受的那些悲哀情緒呢?
一些探班的記者告訴讀者,在那些時間,他的妻子從未去探過班,并且在片場的杜蘭杉十分低調(diào),對后生晚輩也很友善和客氣。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他,或說是并非全部的他。就像他第一任妻子所說的那樣,那只是他在別人面前的需要演繹的杜蘭杉,而我們所不知道的更大一部分或許會出現(xiàn)在他那幢隱藏在樹林中的房子里。他每天在那里干什么?都是一個人嗎?不會有情人或朋友嗎?狗仔隊曾多次努力靠近那幢房子,但附近安保嚴格,沒有人能靠近。
而他最終也就在那里自殺身亡。
接下來的幾日,人們都將會加入猜測杜蘭杉為何自殺的洶涌中。而在此刻,他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解釋,那幾乎是從他剛看到這條新聞時,就立即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一個答案。但這不是數(shù)學題,不會有什么準確的答案,甚至他們都不能把這些東西稱作答案,他的自殺不是為了給人們尋找任何答案的。但人們對此好奇而迷惑,想不通為什么如此成功有為、人生光輝的影帝要在年過半百之時自殺?他的人生是無數(shù)他者所追求與渴望的,是無數(shù)人呼天搶地希望擁有的。但或許遺憾就在這里——他知道——因為他從未想過要去過杜蘭杉的生活,即使一天或一個小時,他都不愿意,即使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糟糕得令人厭惡了。
母親時不時在電話中催促他考慮結(jié)婚一事,在老家,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人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就是已經(jīng)抱上孩子了。但他對此卻興味索然,而奇怪的是,宋杰和小米亦如此,但他不知道是因為他們都有意識到,以他們現(xiàn)在的狀況,要想結(jié)婚會十分困難,還是因為他們內(nèi)心深處對于婚姻都充滿質(zhì)疑或者只是并不看重。或許對他們而言,婚姻的重要性在不知不覺地下降,雖然它表面上依舊占據(jù)著每個人一生里的重要部分,但也已經(jīng)有人學著放下它或是并不把它看得如此重大。他從未對父母表露過這些想法,他知道,他們對此不會理解,不是因為他們的學識,而是因為他們有著自己的觀念。改變一個人或是改變他們的觀念,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他對杜蘭杉一次接一次的婚姻感到好奇,他的第二段婚姻發(fā)生在他三十幾歲,和一個認識6個月的女生閃電結(jié)婚,并在1年后不可挽回地結(jié)束。他的這段婚姻就好似一次在夜里做夢,而等到窗外大白后,夢也就結(jié)束了。在幾年后,當杜蘭杉面對觀眾提及他的這段往事時,他已經(jīng)釋然,并告訴觀眾,他和第二任妻子之后依舊是朋友。46歲的杜蘭杉在一次訪談中回答對方的一個問題——“回顧過往,你覺得自己曾經(jīng)做的哪些決定是對的?哪些是錯的?”——時說,當初選擇不要小孩是正確的決定。但他前妻在回憶錄中對此事卻始終耿耿于懷,她用此事指責杜的自私和冷漠,并揭露杜對于性事的排斥和抗拒。
“……他在這方面有著很壞的印象……”他妻子曾如此推測。
他的自殺是沒有任何預(yù)警或征兆的。此刻,他回憶這一年來杜蘭杉所接受的采訪中所流露出的情緒,依舊一如既往,自信而時不時會有些調(diào)劑的小幽默。而當一些問題觸及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柔軟角落時,他會先停一下——他始終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動作——然后語氣依舊地回答對方的問題?,F(xiàn)在想來,唯一的意外流言是杜的抑郁和失眠再次出現(xiàn)在一些媒體版面,信息來源不清,但報道此事的記者卻對此十分肯定。杜蘭杉的這些問題并非近年來才出現(xiàn)的,他第一任妻子的書里就已經(jīng)有記錄他時常抑郁和失眠的癥狀。沒有人知道他私下里曾為此去接受過治療,但效果甚微,而更重要的是他并未嚴格地遵從醫(yī)囑,而是依舊我行我素地生活著,結(jié)果只是弄得越來越糟。
一切最終塵埃落定,但對杜蘭杉而言,一切卻似乎依舊會是個謎。在那條繁華的街上,他看到他背對著五光十色,一個人站在茂盛的香樟陰影下。在他50歲主演的電影《客居》中,他扮演一個脾氣古怪而身心疲憊的房東,在那幢漸漸衰朽且最終面臨拆毀的房子里沉浸在往日的愉快和輝煌里。老房東經(jīng)歷戰(zhàn)爭,九死一生地活了下來,后與小城里鞋匠的女兒結(jié)婚,他們每日勞作,有了積蓄后買下這塊地,在其上蓋起來這棟房子……導(dǎo)演企圖在2個小時里,通過一個老人的故事來講述這個國家半個世紀的興衰變遷。杜蘭杉因為這一角色第三次獲獎。在頒獎典禮上,他說得很簡單。大屏幕上他的面容已經(jīng)改變許多,他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就像每天早晨在衛(wèi)生間鏡子里看到的一樣,他有時候甚至都不敢想象,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就像如果他如今再想起始終對自己十分冷淡的父母時,才意識到他們都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
此刻窗外都是風聲,打開的兩扇窗子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墻壁。無月無光,屋子里依舊溫熱,但他已經(jīng)不再流汗了,就像過了幾個世紀般,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當他還在讀小學的時候,杜蘭杉已經(jīng)獲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座影帝獎杯,而當他畢業(yè)開始工作的時候,他曾經(jīng)如此迷戀的影帝已經(jīng)垂垂老矣,他始終沒能趕上他。而當他第一次在電視中看到滿面暮色的偶像時,一種穿越時光的錯覺和恍惚感讓他一時難以適應(yīng)。在他的記憶里,杜蘭杉三十出頭,風華正茂,神采飛揚,但事實卻是,他已經(jīng)開始策劃自己的死亡了。
所以即使他人生至此,也未能擺脫那綿長的陰影,它從一開始就跟著他,最終成為他的影子、他的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在他參演的電影《脈搏》中,那個失去最親密朋友的男孩問他:“一切都還會變好嗎?”他——不是他,是他扮演的那個剛從悲傷中走出來的丈夫——對男孩說:“一切都會重新變好的,只要你愿意給它時間和耐心等待?!钡盘m杉自己卻未能再等待,何況他又能再等待什么呢?
他猜測,在那幢孤立的房子里,杜蘭杉回憶往事,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不快和痛苦,發(fā)現(xiàn)直到如今卻都依舊壓迫著他。他的第二任和第三任妻子都不可能再發(fā)表什么回憶錄了,杜的經(jīng)紀人為此早已做了防范措施。她把杜蘭杉保護得結(jié)結(jié)實實,始終讓人們面對著他所為他們塑造的那個友善、健康而完美的“杜蘭杉”,而沒有人能靠近高墻之后的那一個。
還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昨晚宋杰約他今天上午去市中心新開的一家大型連鎖超市。他要對宋杰說這些嗎?要告訴他自己的所思所想嗎?要對他講述杜蘭杉所遭遇的不幸、迷惘、痛苦和悲傷嗎?他會相信自己嗎?他重新從床上坐起來,在黑暗中感到如此的落寂,面前的墻壁觸手可及,卻難以推開。
他再次感到難過,悲哀像膨脹的氣球充滿他的胸腔。在這半昧半明的此刻,他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他感覺自己變成了《脈搏》中那個一下子被推進成人世界,需要感受那些復(fù)雜而沉重情緒碾壓自己的男孩,而他同樣渴望去詢問對方,是否這一切都還會變好。但此刻除了寂靜,再沒有任何回應(yīng)。這個問題將落入夏夜而最終被人遺忘,就像出現(xiàn)在杜蘭杉生命里的那些細微,甚至不引人注目,對他人而言無關(guān)痛癢的隱秘遺憾和失落。
他是誰?杜蘭杉是誰?這是他一直以來渴望弄明白的事情,但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為時已晚,所有的“杜蘭杉”都消逝了,而他留在視頻中的音容笑貌卻充滿了迷霧和需要被解讀的種種符號。
這不過是一場噩夢,他希望對自己這么說,不過是一次幻想。半個月前,杜蘭杉的新電影《看向深淵》殺青,并將在今年秋天上映。在最后一場戲結(jié)束后,記者詢問他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他說:“先暫時先休息一段時間,沒有其他打算!”
他或許從一開始就知道。
責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