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孤獨斗士黃萬里的價值

許水濤

最近整理舊作時偶然發(fā)現(xiàn)《黃萬里的價值》，這篇小文從未發(fā)表過，它引起了我的一點回憶。

公開反對三門峽建大壩第一人

坎坷命運引人關注

2004年2月，一幫報刊界的朋友聚會，這是我們之間經(jīng)常性的活動，除了交流辦媒體的經(jīng)驗外，我們的話題非常廣泛，這對我們開闊視野、互相啟發(fā)很有好處，所以，我一般都樂意參加。席間，我提到一些報刊最近零散地報道黃萬里和三門峽工程的歷史，感覺新鮮，也很有價值，有的同行表示也注意到了。一位主編建議我好好梳理和研究一下相關的史料，寫一篇大文章，并且從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的角度提出一些鮮明的觀點，眾人附和，我稍作考慮就答應了。

黃萬里，1911年8月生于上海，早年在唐山交通大學學習橋梁工程，1932年畢業(yè)后任鐵路工程師。1931年和1933年分別發(fā)生在長江、黃河的洪災促使他改學水利，以求造福于民。1934年赴美留學，鉆研治理江河之道，獲博士學位。1937年學成回國，先后任全國經(jīng)濟委員會水利技正、四川省水利局工程師、涪江航道工程處處長。1947年至1949年任甘肅省水利局局長兼總工程師，1949年應邀任東北水利總局顧問。1950年6月回母校唐山交通大學任教，1953年奉調(diào)至清華大學任教。1957年6月，由周恩來總理主持，水利部召集70多名專家學者在北京飯店召開“三門峽水利樞紐討論會”，給蘇聯(lián)專家確定的方案提意見、談看法；給兩個月前正式開工的三門峽工程出主意、想辦法。大家異口同聲地認為三門峽大壩建成后，黃河就要清水長流了。這時，黃萬里大膽進諫，批評蘇聯(lián)專家提出的三門峽水庫規(guī)劃存在設計思想上的錯誤，認為建庫會嚴重破壞泥沙的自然運行，建庫后泥沙淤積將使渭河兩岸遭殃，下游的河水也不可能因此而變清，“黃河清”在科學上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為此與主張建壩的人爭辯了7天。到最后，會議就成了以他為對象的批判會，這讓黃萬里先生非常憤慨。他說：“一定要修三門峽水庫，將來要闖禍的，歷史將要證明我的觀點?！苯又?，他又有感而發(fā)，發(fā)表了小說《花叢小語》而被打成“右派”，從此不能從事教學工作，失去了發(fā)表文章的權利。1964年，面對三門峽工程的嚴重后果，他上書董必武副主席，積極提出改建方案，未得采納?！拔母铩背跗?，作為“牛鬼蛇神”受到批斗。1969年，隨清華大學員工下放江西鯉魚洲農(nóng)場勞動。1972年到清華大學三門峽基地繼續(xù)接受勞動改造。1978年2月，他的“右派”帽子被摘掉。2001年8月辭世。自2003年秋天渭河水災發(fā)生后，有關三門峽工程的是非功過成了多家媒體討論的話題。從水利部門的高級官員、水利專家到一些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都將這場水災歸咎于三門峽工程。2004年“兩會”期間，陜西一些人大代表提交了《關于停止三門峽水庫蓄水發(fā)電、盡快降低陜西潼關高程、徹底消除渭河下游水災隱患的議案》，河南的32名全國人大代表聯(lián)合提交《合理利用三門峽水庫》的議案，來自兩省的委員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也發(fā)生了爭論，大都對40多年前竣工的這項工程采取了否定的態(tài)度。黃萬里當初是唯一公開反對此項工程的，自然地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這就是一些報刊在此時報道黃萬里和三門峽工程的由來。

黃萬里之女對父親堅持真理

敢于直言的認同與尊重

我在梳理相關的資料后寫成《黃萬里和三門峽工程的曠世悲歌》一文，并于4月底寄給黃萬里的女兒黃且圓，請她在史料和表述上認真把關。5月12日，我如約去她家，一見面，她就表示，你的稿子寫得不錯，楊樂說這個作者不是學歷史的，就是學哲學的。楊樂是大名鼎鼎的數(shù)學家，上個世紀70年代末，報刊上曾集中報道陳景潤、楊樂、張廣厚勇攀科學高峰的故事，老師還安排我們學習、寫作文，以此激勵我們考大學。我一臉茫然地問她：“你為什么把我的稿子給楊樂看？”她爽朗地笑了，說：“楊樂是我的丈夫，我當然要給他看了?！苯又?，我們一起認真地討論稿子，她特別注意從史料上把關，對我的評論和觀點只提出一處改動。我在文章中提出應該大力宣傳黃萬里，她不認同這樣的提法，說“宣傳”這個詞用在父親身上不合適，父親認為他只是做了一個科學家應該做的事情，從來沒考慮要“宣傳”。交流過程中，我感覺她對父親和三門峽工程的歷史很熟悉，就提出了專題采訪的要求，她立即答應了，我們接著就采訪的內(nèi)容和邏輯作了認真的溝通。5月17日、18日，我對她進行了兩個上午的采訪，采訪很成功，有兩次因為她的痛哭而中斷。她在采訪結(jié)束時告訴我：“父親命運坎坷，但非常堅強，他希望我們子女也要這樣，我是繼承了他的這個品質(zhì)的，所以，他走的時候，我都沒有流淚，但和你談他的經(jīng)歷，我卻沒有控制好情緒?！蔽腋杏X這是我們之間良好互動的結(jié)果。黃且圓在采訪中表示：“最重要的事實是，對于科學的真理，他認為必須堅持，這是沒有商量的余地的，不可折中，也不可有退路。他永遠不會因為各種外在的壓力而退縮，他一定會堅持。他從來沒有反思自己的反對會必然失敗的結(jié)局，對他來講，即使失敗也要堅持。因為這是科學真理。他的一生很可惜，沒有很好地生活和很好地發(fā)揮。他有一句名言，就是一個讀書人，用錯誤的知識去誤國誤民，是最惡劣不過的。他的人生是遺憾的，經(jīng)歷了太多的曲折，仍然是不屈不撓的，顯示出難能可貴的韌性，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精華和優(yōu)秀的東西，父親的韌性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結(jié)果?！蔽艺J為，她對父親的認識是客觀和準確的。最后，我將采訪內(nèi)容寫成《黃萬里：在執(zhí)著和無奈中跋涉——黃萬里之女黃且圓訪談錄》一文。三次去黃且圓家，我都是在接近中午吃飯的時候才走的，也就都遇到下班回家的楊樂先生，自然就要聊天。我告訴他，我是學歷史的，但對哲學的興趣更大一些，當年報考大學時填的志愿就是哲學系和歷史系，只是因為到我家鄉(xiāng)負責招生的是歷史系兩位老師，我才上第二志愿學歷史，那時大學招生的人數(shù)很少，哲學系和歷史系分別招收2人和1人。我感嘆道，人生常常被一些你自己都不知曉的偶然因素左右著。他說的確如此。

有感而發(fā)，我寫了《黃萬里的價值》一文

《黃萬里和三門峽工程的曠世悲歌》和《黃萬里：在執(zhí)著和無奈中跋涉——黃萬里之女黃且圓訪談錄》兩篇稿子一共4萬多字，比較完整地表現(xiàn)了黃萬里和三門峽工程的歷史，我立即安排兩家雜志在7月份同時推出。文章發(fā)表后，反響較大，我接到大約20多封讀者來信和一些電話，表示肯定和鼓勵，我記憶深刻的是其中一家雜志主編轉(zhuǎn)告我，山西一所醫(yī)院的大夫看了我的文章后，給雜志打電話，說她是流著淚看完文章的，并對作者表示感謝。許多報刊予以轉(zhuǎn)載，上海的《解放日報》竟用了一個整版的篇幅。能夠為廣大讀者所認可，我感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最好的回報。

10月，我應邀參加一個紀念黃萬里的會議，感覺自己有話要說，就在倉促中寫下《黃萬里的價值》，準備作一個簡短的發(fā)言。到了現(xiàn)場才知道，會議規(guī)模大、規(guī)格高，參加會議的或是資深望重的學術名家，或是近年來非常活躍的中年學者，有的和我相熟，還有一位政協(xié)副主席赫然在座。他們爭相發(fā)言，且水平很高，我就沒好意思發(fā)聲了。以下就是我準備的發(fā)言。

黃萬里的價值

今年初，我開始關注黃萬里的悲劇命運，寫了兩篇文章。我是在激情和躁動中梳理有關史料的，而在下筆成文時，我一直提醒自己要采取理性和冷靜的態(tài)度，今天就是基于這樣的態(tài)度發(fā)言的。我認為，他的遠見卓識，他的深謀遠慮，他的直言賈禍，他的艱難堅持，他的無可奈何，他的充滿智慧、識見而又滲著時代賦予的某種悲劇色彩的一生，他的個人際遇所表現(xiàn)出的一段意味深長的歷史、所引出的關于政治和科學的話題都會被今人乃至后人一再提起。關注黃萬里的坎坷人生，回顧三門峽工程的論證、拍板、上馬、失誤、改建，以及不斷調(diào)整運行方式的歷史與決策邏輯，反思這段“殷鑒不遠”的公案，將凸顯歷史科學的意義和黃萬里的價值。我的初步考慮是以下四點。

1.科學的功用和科學家的價值取向。

工業(yè)革命以來，科學的發(fā)展給人類的生產(chǎn)生活帶來了巨大的變化，科學的功用最根本的就是造福人類，提高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首先要不斷地推進科學研究，提升人類認識客觀世界的水平，而更重要的是秉持對客觀世界的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精神，厘清科學研究的目的。不然的話，科學的價值就會變味。當初修建三門峽工程時，一位極力贊成的水利專家后來卻在政協(xié)會議和接受媒體采訪時都表示一直反對這個工程，我的一位朋友撰文指責他“不但不懺悔自己圍剿黃萬里教授，還在媒體上覥顏自稱當年反對修筑三門峽的高堤大壩”。還有，“大躍進”正熱火朝天時，有著名科學家在報紙上論證畝產(chǎn)萬斤糧食的科學依據(jù)，在權力和潮流面前喪失了一個科學家起碼的道義責任。而黃萬里卻是獨立做出事實分析和價值判斷的，他不是不明白固執(zhí)己見會給自己帶來可怕的傷害。事后，有人問他，你明知會遭慘禍，為什么還要直言？他說：“我不能看著就要禍及農(nóng)民而不說話。至于為此而付出的沉重代價，我一生無悔?！?他的一段真情獨白說得更為直接：“如果我不懂水利，我可以對一些錯誤的做法不作任何評論，別人對我無可指責。但我確實是學這一行的，而且搞了一輩子水利，我不說真話，就是犯罪。治理江河涉及的可都是人命關天、子孫萬代的大事！”他做到了忠藎之言，難免逆耳，心所謂危，不敢偽飾，真正是一代科學家赤心報國濟蒼生的典范。他全部的思想和實踐，他終生的追求和堅守，一以貫之地充盈和激蕩著人道主義情懷和人民至高無上的道德精神。這兩類科學家相比所體現(xiàn)出的價值取向是我們評價一個科學家的重要標準。我們應當對黃萬里堅持真理、無私無畏的精神肅然起敬，對那些蠅營狗茍、趨炎附勢、給國家和人民造成巨大損失的各色“專家”嗤之以鼻。

2.關于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

今年是五四運動85周年，五四精神最重要的就是科學和民主，20世紀中國社會所取得的一切進步都可以歸結(jié)于科學的進步和民主的發(fā)展，它要求現(xiàn)代政治的運作方式應當實現(xiàn)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萬里同志就鮮明地提出這個問題。我認為，關乎國計民生、投資巨大的公共工程的決策，從來都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需要廣泛聽取各種意見，需要嚴謹?shù)目茖W論證，需要決策者權衡利弊、排比得失、趨利避害，應對各種可能的挑戰(zhàn)，需要斷然摒棄一廂情愿、好高騖遠和急功近利的思想。在這個過程中，怎樣讓決策更科學，建立一個容納多種意見甚至反對意見的論證機制，真正做到兼聽則明；怎樣通過民主的方式防止決策偏離理性的軌道，都是至關重要的。大凡正確的決策，總是來源于科學知識、科學精神、科學方法和科學的思維方式，而這些正是三門峽工程的決策過程中所嚴重缺乏的。人們輕信甚至盲從無治沙經(jīng)驗的蘇聯(lián)專家的說法，從遵照最高行政領導和樹立形象出發(fā)先入為主地論證工程的可行性，工程存在缺陷后又缺乏有力度的糾正。更要命的是，對反對者的忠告置若罔聞，缺乏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和寬容反對意見的胸懷，典型地造成了權力對科學的排斥和壓制。時代背景和當時的國情決定了這樣的事情幾乎難以避免，這就使三門峽工程的決策失誤作為一個反面教材給我們留下了活生生的標本。

為了實現(xiàn)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必須正確地處理掌握客觀規(guī)律和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之間的關系。作為新中國興建的第一項大型水利工程，三門峽工程曾被賦予濃烈的政治色彩，從共和國的最高領袖到親歷其事的工程技術人員，都冀望由此一次性地實現(xiàn)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來“海晏河（歷史上‘河就是指黃河）清”的夢想，滿足“圣人出，黃河清”的浪漫幻想和心理需求，無法冷靜地認清經(jīng)濟建設和工程建設的客觀規(guī)律，以致在善良的動機下所匯聚而成的強大精神力量、所激發(fā)出來的主觀意愿面前，黃河在水文、泥沙、生態(tài)等方面所具有的復雜性被淡化了，自然界內(nèi)在的客觀規(guī)律被漠視了。結(jié)果，三門峽工程建成之日，就是弊病顯現(xiàn)之時，僅直接經(jīng)濟損失已不下百億元。它無情地昭示了一個真理：人們只有在尊重自然界客觀規(guī)律的前提下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才能實現(xiàn)動機和效果的統(tǒng)一。

3.如何衡量知識分子的作用。

在政治權勢和科學真理之間應如何取舍，這是一個考驗知識分子人格的重要問題。在促進科技發(fā)展、推動社會進步、解決人類各個歷史階段面臨的諸多挑戰(zhàn)的過程中，知識分子以學問貢獻社會的價值是無可替代的。借助知識和精神的力量，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應當對社會表現(xiàn)出強烈的公共關懷，體現(xiàn)出一種公共良知，這就要求他們不僅要掌握科學真理，更要敢于堅持科學真理。堅持真理是一種操守，特別是在與政治權勢發(fā)生沖突、與傳統(tǒng)的社會觀念正面碰撞時顯得尤為難能可貴，它意味著為此損失個人利益、付出沉重代價乃至身家性命都在所難免，它特別能夠考驗知識分子的意志和品格。一介書生黃萬里以他的堅持表達了自己的學術良知，保持了知識分子至大至剛的浩然正氣。他的堅持還在于他堅信科學的尊嚴不容踐踏，真理的聲音不會湮沒，終將發(fā)揮穿透歷史、穿越時空的光芒。

4.保障言論自由的重要性。

言論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基礎，是憲法第35條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是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應漠視的。人類的許多實踐活動實際上是“試錯”性的探索，而言論自由是形成政治“糾錯”機制的必要條件。中外科學史的許多事例都反復證明：科學的真理具有獨立于個人或集團利益之外的屬性，它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黃萬里的遭遇再一次印證了這個判斷，這就提醒執(zhí)政者和社會各界必須重視少數(shù)人特別是專家學者的“異見”，“另類”的聲音或許提供了更廣闊的視角或?qū)Ω嗫赡苄缘念A見。在這種聲音面前審時度勢慎重行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人為地回避、忽略乃至壓制這種聲音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在三門峽工程的決策過程中，由于權力的介入和意識形態(tài)的一邊倒，任何個人的力量都顯得微乎其微，眾人之諾諾壓制一士之諤諤就成了那個時代背景下的正常現(xiàn)象，黃萬里對此只能徒喚奈何，只能獨自承受正直的清醒者的痛苦，我們的社會也共同吞咽言論不自由所釀就的苦果。2001年8月，病榻上的黃萬里教授發(fā)出臨終感言：“我一輩子念書想治黃，可他們沒有聽我一個字。白學一場，我真痛心！” 聞者無不潸然淚下。2001年9月，在黃萬里先生的追悼會上，他的一個學生不無遺憾地說：“在國內(nèi)水利學界，多年來，黃萬里代表著科學家的良心。從這個意義上說，黃萬里的離世意味著，在國內(nèi)重大水利工程上，另一種聲音的消失?！贝朔N象征意義正是黃萬里的價值之所在。

在接觸和研究黃萬里的有關資料時，我的腦海里一直回蕩著愛因斯坦評價居里夫人所說的：“第一流人物對于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道德品質(zhì)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方面還要大?！秉S萬里無疑是這樣的“第一流人物”，是我輩需仰視才能得見的人物，只可惜在我們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像他那樣立身行事、始終保持一顆圣潔的赤子之心的科學家實在是鳳毛麟角，所以，他的價值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愈益彰顯，這就是我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