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旭烽
浙江農(nóng)林大學(xué)文化學(xué)院院長、教授,國家一級作家
在這樣的夜晚之后
文|王旭烽
浙江農(nóng)林大學(xué)文化學(xué)院院長、教授,國家一級作家
日月同輝
城市陽臺(解放東路與之江路交叉口)
這里連接著錢塘江兩岸的風景,是杭州城市建設(shè)的一個縮影。G20杭州峰會期間的燈光秀和音樂噴泉,使這里一躍成為杭州新晉的網(wǎng)紅景點。
① 杭州大劇院(艾琳/攝)
② 日月同輝(艾琳/攝)
③ 春天腳步/攝
一個真正的杭州是必須囊括了三種水的,西湖、運河與錢塘江。遙憶我的少年,在西湖邊六公園游嬉,在運河畔賣魚橋勞作,也曾經(jīng)登六和塔眺望大江東去,唯感覺錢江屬杭城之外,并不在一弧視野中,我從不曾真正領(lǐng)略錢塘江的風采。
高考入學(xué)那年夏天,與一群同學(xué)夜游錢塘,橫渡大江。但見濃綢般又黑又亮的江水一氣呵成遠去,大默如雷,遠方不時傳來駁輪“噗噗噗”的聲音,睜著長長燈光之眼的拖船過來了,又過去了,灰黑的對岸朦朧飄浮著一線,有人告訴我說這是江邊生長著的絡(luò)麻的剪影。那個夜晚,我首次抱著救生圈,獨自游過錢塘江。人到江心時抬起頭來,但見深咖啡色的天空上,掛著一枚煙紅色的月亮——這似乎就是那個夜晚的錢塘江之光了。
那時候的我可以想象北宋潘閬的《酒泉子》:“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蹦鞘呛贾葜獾牧硪粋€英雄世界,有“手把紅旗旗不識”的弄潮兒,沒有猶豫不決的市民許仙,也沒有纏綿悱惻的梁山伯;所以年輕的我無法理解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桃紅柳綠的西子湖,怎么可能和怒濤天塹合在一起呢。雖然史書已經(jīng)確切無誤地告訴我們,即便極品西湖,最初也是大海的港灣,是伴隨著錢塘江一起成形的?!叭粘鼋t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卞X塘江的潮水,起先是一路直沖到靈隱山腳下的,要不然白居易怎么會寫出“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的《憶江南》詩句呢。但這已經(jīng)是久遠的歷史,杭州人已然從錢塘江時代走到西湖時代。
如此說來,與其說今天的杭州從西湖走向錢塘江,還不如說又走回了錢塘江呢。只不過這又是一條日新月異的新錢江罷了。杭城就和錢江新城雙子連體,雙城一州,我們的大杭州,本來就是這般格局。
今天的錢江不夜城,應(yīng)該是一個無法類比的存在吧。作為一座東方雅致之城,錢江新城的夜晚肯定不會與北美沙漠中的賭城拉斯維加斯相比。您得承認那座城市是當?shù)闷稹盁艏t酒綠”這四個字的,它發(fā)出土豪金的奢侈光芒,照亮了醉生夢死下的黑暗污穢。錢江新城的夜晚也不會與中歐的布達佩斯之夜相類。我曾經(jīng)在斯特勞斯《多瑙河之波》的樂聲中夜行多瑙河,領(lǐng)略布達與佩斯這兩座古老的不夜城,那是奧匈帝國哈布斯堡王朝的回光返照,不可思議的高貴與夢幻,童話般的想象空間,魔術(shù)似的虛無縹緲。而我們的錢江新城是新的,帶著一切嶄新事物的新光,她需要新的贊美辭。
而我們這代人,正是杭州從“西湖時代”邁向“錢塘江時代”的歷史見證者,我們眼看著高新區(qū)、金融街拔地而起,眼看著杭州大劇院的金碧輝煌,市民大樓的銀妝素裹,寫字樓、高級住宅區(qū)鱗次櫛比,我還能清晰地記著,因為參加國際戲劇節(jié),在這銀月般的劇場中親眼觀看自己的劇目上演,那種內(nèi)心的光亮與周遭的光芒相互輝映,實在是妙不可言。
一座城市的夜景決定一座城市的繁華,錢塘自古繁華,當今必須不讓;飽覽錢塘夜色,且登城市陽臺。
每到傍晚,時不時就能看到攝影愛好者們扛著“長槍短炮”陸續(xù)而來,這一帶美麗的現(xiàn)代化都市夜景吸引很多人前來休閑、觀景、觀潮、休憩。人們或坐在玻璃房中品茶喝咖啡,等待“杭州外灘”點亮夜幕,或站在夜幕下,背靠錢塘江,從城市陽臺望去——但見市民中心、國際會議中心、杭州大劇院和腳下的城市陽臺一起組成了一幅恢宏巨幕,江邊的路燈蜿蜒伸向遠處的錢江四橋,金色的國際會展中心和銀色的市民中心遙遙相對,杭州大劇院像一彎明月與天上的月亮遙相呼應(yīng),“城之魂”“水之靈”“光之影”三個篇章,完美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和杭州特色,并與杭州大劇院前彎月形水池中的音樂水舞噴泉遙相呼應(yīng),使新城成為錢塘江畔一顆璀璨明珠。
↓ 錢江新城燈光秀(菱紗/攝)
正是那個G20杭州峰會錢塘江之夜,江北岸城市陽臺與江南岸的奧體“白蓮花”相繼亮燈,錢江新城音樂噴泉響起,70萬個LED點光源通過4G信號控制燈光,在高樓串成的巨幕上展示一幅幅3D畫卷。華美燈光下的杭州背后是一張更智能、更可靠、更靈活的現(xiàn)代化百變之臉人們都為那些璀璨華燈興奮不已,錢塘江畔跳躍出如外灘般閃耀的迷人霓虹……
那么,我們究竟該去尋找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今天的錢塘之夜呢,其實這不夜之城只需在前面加上“火樹銀花”便可以了,這四字雖然被今人用盡,但的確也是有典有據(jù)的。唐睿宗時期,每年逢正月元宵的夜晚便扎起二十丈高的燈樹,點起五萬多盞燈,號為火樹。后來詩人蘇味道就拿這個做題目,寫詩曰:“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故后人凡是繁盛的都市,或有盛大的集會在夜間舉行,燈光燦爛,都用這句話去形容?!盎饦溷y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边@首名為《浣溪沙》的詞,是柳亞子與毛澤東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在中南海懷仁堂看各族人民的演出時的唱和之作,南社領(lǐng)袖大詩人也毫不猶豫地用此典打頭,寫下這首承平頌歌。
不妨讓我們想象一下,今晚的城市陽臺中有宋時的詩人潘閬穿越其間,面對太平盛世,面對光華萬丈,他會想到什么呢?當年他用生花妙筆寫下的是錢塘江觀潮的情景,滿城的人爭著向江上望去,潮水涌來,仿佛大海都空了,潮聲像一萬面鼓齊發(fā),聲勢震人。弄潮兒在驚濤駭浪的尖頭與波濤搏斗,手里拿著的紅旗卻絲毫沒被水打濕。夢里觀潮,夢醒時依然膽戰(zhàn)心驚。而今他看到這樣一個樹立的濤頭,光的大潮,那些弄光的勇士,他又會有怎樣的筆墨呢?
↓ 朱品/攝
且讓我們再想象一下更早一些的唐代,想象那個愁苦的杜甫,八世紀中葉的詩圣乘舟東下,在岷江、長江一帶飄泊,寫下了千古絕唱《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蓖瑯拥拇蠼?,同樣的星空,同樣的月夜,偉大的詩人情懷,他心中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眼中卻只能看到“天地一沙鷗”的孤高凄楚。
不同時代創(chuàng)造了不同的夜晚,也創(chuàng)造了不同的錢塘江。從前攔有羅剎石的鬼門關(guān),如今即有大江東去,也有歌舞升平。市民們在這樣金黃、深藍、淺紅、銀白的天際線光芒之下,看到一個充滿智慧的未來世界。因此,這樣的夜景清晰通透,清秀精致,它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美,讓人們心里踏實。告訴我們的實力,呈現(xiàn)我們的意志,召示我們的未來。它提醒著我們,這是我們自己的家園,并且正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家園。
是的,錢塘江的夜晚的確與西子湖的夜晚有著不同的啟迪,如果說西子湖讓人想到白天之后有一個怎樣的夜晚,那么錢塘江讓人們想到夜晚之后將會有一個怎么樣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