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
當我們回望往事,敘述比價值判斷遠為重要。恢復高考終結了一個公然反智的時期,在當時的社會、心理沖擊,如今人們已很難想象與理解。然而,在1977年,人們依舊在不安與期待中怔怔懂懂地度日,和別的時候似乎無大不同,也許這才是歲月的真實狀態(tài)。
幾家歡樂幾家愁
大約是1977年初的一個晚上,父親去曾在抗戰(zhàn)時同事,時任教育部副部長的李琦家,回來后有些興奮地說,估計高考不久就會恢復了。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順利與樂觀,反對的聲音頗多,教育部最初的報告并沒有打算馬上恢復高考。然而小道消息開始在民間流傳,從春天起,各種中學課本,尤其是文革前的中學教科書突然緊俏起來。先是我家里不多的幾本數(shù)理化被別人借走,其中好像有些再也沒有還回來;后是想要找兩冊原來沒有的,卻哪兒都借不到了。
恢復高考的希望在遙遠的天邊升起時,許多人一夜之間忽然都成了高玉寶?!拔乙蠈W”的念頭是如此普遍、如此強烈,我也受了影響,
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即后來的社科院,是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密集之處。學部子弟自然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孩子,打架大都不靈,倒是還有不少愛讀書的。他們由于出身問題,多數(shù)境遇不佳,很多還在農村插隊未歸,能夠在大型國企里當工人就算是不錯的了。
在1977年夏天,很多人忽然像打了雞血一樣開始復習數(shù)理化。不過除了老高中生以外,沒有誰心里有底,所以大多數(shù)都是不聲不響,各自備戰(zhàn)。“文革”雖已經結束,但真正的改革開放還在孕育過程中。那一年元旦社論的題目是《學好文件抓好綱》,那一年報紙上的關鍵詞是“英明領袖”、“抓綱治國”,這個綱仍然是以階級斗爭為綱。在詞語之下,對于變化的渴望以及變化本身暗暗積累、流動。私下里,人們對于高考恢復的期待值與日俱增,不僅僅是因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在潛意識里從來不曾消滅,還因為上大學被普遍認為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
從15歲到31歲,積壓了十幾年的青年至少有幾千萬人,他們中間的多數(shù),強烈希望改變自己的處境。考大學最直接最迅速地點燃許多人心中的火把,也因此注定高考是一條嚴酷的羊腸小徑。大多數(shù)沒怎么讀書、沒有希望或信心的人,早早就放棄了。據(jù)目前官方數(shù)字,1977年有570萬人參加高考,27萬人被錄取。從有資格參加高考的人數(shù)看,百里挑一都不止,從實際參加高考的人數(shù)看,錄取率也只有4.8%。
我后來讀歷史,才明白從宋朝以后,科舉考試不僅僅是文官制度的根本,而且是民族心理記憶的一部分。這一記憶在反文化的十年后復蘇,又因為恢復統(tǒng)一考試后的第一次高考之難而格外凸顯。我至今記得高考發(fā)榜后,學部大院幾家歡樂幾家愁:八號樓查建英考上北大中文系、呂叔湘先生的外孫考上北大西語系英語專業(yè)、家兄也從插隊所在地考上清華。
不管時代怎樣變化,清華北大始終是人們心中的夢想。家兄一高中同學,平素沉穩(wěn)內斂,那年悄沒聲地上了北大,來我家報喜時兩眼放光、雙腮漲紅,聲音都變了。30年后,我去附近的中國超市買菜,那里免費送顧客一份世界日報,回到家坐在沙發(fā)上翻報紙,看到紐約州巴法羅附近飛機失事的消息,死難者里有一個華人,看到他的名字,我的手一抖,咖啡溢了出來……
當我們回望往事,敘述比價值判斷遠為重要
不久后,我在阿拉巴馬出差,小城里一住就十天。住久了,不免想吃一頓中餐。網上搜索了半天,才在十英里外發(fā)現(xiàn)一家似乎還有點規(guī)模的中餐館。老板姓閻,在北京的地段離我兒時故居只隔了幾條胡同,不由得更多了一分親近感。
閻老板告訴我,他祖上幾代都是在戶部做事的,到了1966年,家道已經中落到只剩下兩間北屋了。那年他上高三,就盼著能考上大學,然而大學不招生了。和許多人一樣,他去農村勞動了幾年,然后費了很多力氣回到北京,進一家街道工廠當工人,結了婚有了孩子。也和許多人一樣,他在下了班、做完家務后,熬夜復習高考,可是就在高考前夕,由于勞累過度得了一場大病。在明白自己不可能參加高考的那一瞬間,他忍不住淚流滿面。
他沒有說具體是什么病,總之,大學夢就這樣破滅了。改革開放以后,一個長輩親戚從美國回來探親,看到他的境況,幫他辦了個自費留學。那時候來美國的人還很少,有親戚的經濟擔保書,再有一份社區(q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就拿到了簽證。到了美國,親戚自然不會真的在經濟上資助,要靠自己勤工儉學。但是他在國內沒有上過大學,不像那些有文憑的人,打一段時間工就能夠聯(lián)系讀博,找到獎學金。再說他已經快四十歲,語言又不通,向學之心很快就顯得不切實際。于是勤工繼續(xù),儉學就夭折了。
萍水相逢是人生樂事之一,我和閻老板一直聊到打烊。在停車場道別,我注意到他的背已經有點駝了,緩緩鉆進一輛黑色老奔馳轎車里。
閻老板的故事其實是多年來常聽說或讀到的故事之一,那天晚上回到酒店還是讓我感嘆不已。失落的一幕往往更令人難忘,在寒冷冬日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年長我?guī)讱q的朋友落榜后失聲痛哭的情景。也許我們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勢利的一面吧,也許歷史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成功者的記載吧,我們平常讀到的,大多是七七級大學生這個群體中的勵志故事,很少有人想到,那一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考生落榜,還有很多人出于各種原因沒能參加高考。前年回國,在朋友家小住,他家的保姆好像已經是祖母了,勤快能干、做一手好菜。朋友告訴我,她當年高考離錄取線只差了3分,一生的命運也就因此轉變。
當我們回望往事,敘述比價值判斷遠為重要。在追求現(xiàn)實利益的過程中,遺忘與遮蔽時有發(fā)生,更何況許多人心中價值混亂、人云亦云,何來判斷可言?其實敘述本身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自以為是的真實多半是可疑的,尋找歷史和追求真理一樣,需要常存虔敬戒懼、反躬自省之心,而不是指點評價、氣壯山河的狂妄。
恢復高考在當時的社會、心理沖擊,如今人們已很難想象與理解。從事件本身看,考試古已有之,而且行之有效,雖然有其無情的一面、不完美的一面,卻一直是相對最不壞的取士之道。
恢復高考,其實只是回到常識與傳統(tǒng),但在當時卻是從瘋狂走向正常、從禁錮走向開放、從停滯走向流動的關鍵一步。高考不僅給青年一代帶來了希望與實際意義上的未來,而且改變或者說恢復了固有的社會價值觀,終結了一個公然反智的時期。
這一切,是當事件已經成為相對遙遠的歷史之后才能看清的。在1977年,人們依舊在不安與期待中怔怔懂懂地度日,和別的時候似乎無大不同,也許這才是歲月的真實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