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虹
老家的村子后面有一條河,兒時常在這河里野泳。河很寬,總想游到對岸去,卻總是游到一半就趕緊折返,害怕因體力不支而造成危險。河很美,兩岸有村莊和稻田,讓人不由想起那首歌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河上經常會駛來大大小小的船只,待滿載石料或石砂之后,即匆匆駛離,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忙碌的河面恢復寧靜,回歸到空曠與遼闊。
河的西頭是連綿的山脈,船上所載砂石即產自這大山深處。山很高,山頂經常有云霧繚繞,有一種云深不知處的感覺。山很深,重巒疊嶂,起伏綿延,我們想象著大山深處的神秘與美麗,心生向往和探秘的欲念,卻終因父輩的警告而敬畏膽怯,止步于山前,不敢唐突與造次。
老家的西南方向有一個湖泊,很遠,坐船或步行,得花上半天時間。在老家的山頂上眺望,能透過前方兩山之間的空隙,望見那湖泊的一片水面。湖水仿佛自天而來,水天一色,橫無際涯,那是一片多么浩瀚的汪洋??!遠山如黛,碧水似鏡,有漁船在緩緩移動,太陽的光斑在水面上閃爍跳動,恍若夢境。
這些都是我兒時的一些記憶片斷,或是對一些事物的直覺判斷。但是,漸漸地,我的這些感覺似乎越來越虛幻失真了。譬如村子后面的那條河,昔日如天塹般難以逾越的寬闊,在今日看來,只不過是一條細窄的溝渠,一縱身就能躍過;又如,河西頭的那道山梁,其實并不是那般山高林深,巍峨險峻,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堆堆山丘土墩,隨時可以征服于腳下,毫無雄奇壯觀可言;還有,那片遙遠的湖泊,現在看來其實也不遙遠,坐上汽車只需一刻鐘工夫就能抵達,那湖面也似乎沒想象中那么遼闊無垠,天晴的時候可以看清對岸的青山、綠樹和高樓。這樣的變化讓我百思不解:河還是那條河,山還是那座山,湖還是那片湖,為什么在今天看來,寬的河變瘦了,高的山變矮了,大的湖變小了?我懷疑我的眼睛是否患上了什么疾病,或是我對事物判斷的心理認知正在發(fā)生病變。
我陪著已經動遷離鄉(xiāng)的老父不止一次回鄉(xiāng),站在橋上凝望那條河流。我發(fā)現,河的兩岸已不聞稻香蛙鳴,村莊長成了高樓,那條兒時眼中的大河如今委屈在高聳的樓宇間,已然瘦成了一條細窄的河溝,靜默而無力地流淌,沒有人關注它的存在。
我曾經以健康的名義,加入浩浩蕩蕩的走山大軍,多次征戰(zhàn)于河西頭的那片山嶺。當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山巔,環(huán)顧四周,心頭卻無端涌起一陣悲涼。這崇山峻嶺早已被林立的高樓所包圍,佇立山之巔峰,伸出手去,似可觸碰到遠處摩天大樓那炫目的幕墻。高樓壓低了山脊,城市的欲望正在吞噬這片最后的綠洲。走山人踏遍了這大山的每一個褶皺,卻讓大山從此不再有隱私,也不再有尊嚴。
我如今的工作單位就位于那片遙遠的湖泊之畔,當昔日的遙遠成為咫尺,當這片大湖的周遭也被許多的新城高樓所簇擁,被高樓里那些窺視的目光所俯瞰,我對這片湖泊的初始印象開始改變。大湖似乎變小了,變溫順了,變成了大戶人家割據在后院的那方池塘,美則美矣,卻少了些許的野性和情趣,人們對湖島深處的想象也隨之變得越來越蒼白了。
客觀來講,河的變瘦、山的變矮、湖的變小,這是人的心理基于參照物相對關系的一種反應,也是人的心理基于人生閱歷的條件反射。這樣的變化應是時代前進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印跡,正如道路的修筑,是人類從原始走向文明的一個標志。道路的通達拉近了距離,縮短了時間,促進了商貿的流通,加深了文化的滲透??墒牵挛锇l(fā)展的兩面性告訴我們,道路在與人方便的同時,也在滋生、刺激和膨脹著人類的欲望,人們在享受與滿足中得寸進尺,漸漸變得無所畏懼,肆意妄為。道路把城市與湖山的距離拉近了,卻讓湖山離開人類漸行漸遠。
這樣的變化,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呢?
(選自《文匯報》2015年12月10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