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竹
在我剛懂事的時候,便發(fā)現(xiàn)了奶奶的與眾不同,和她年紀相仿的老太太都顛著一雙小腳,走路顫顫巍巍,而奶奶卻是平平展展一雙大腳,走起路來輕快穩(wěn)當,呼呼生風。
記憶中,每次回老家,總能看到奶奶的一雙大腳家里地里、房前屋后忙碌。一會兒割了一籠豬草,一會兒又背回一捆干柴。進門剛打聲招呼,一轉身她已在后院喂羊了,和父親說著閑話,手腳卻并不停歇,這邊喂完雞,那邊又調拌起豬飼料,末了洗干凈手,又開始和面做午飯了。別的小腳老太太只能圍著鍋臺轉,奶奶卻憑借自己的大腳走出一片自由天地。
生在舊時代,卻偏偏不愿受舊制度的約束,奶奶從扯掉裹腳布那天起,便注定了不同于普通婦女的命運。
當太奶奶時常嘆息著大腳女兒如何嫁得出去時,卻有人托媒婆來提親了。那人是本村唯一的秀才,也就是我爺爺。爺爺高大俊朗、一表人才,且在當時的省政府里做秘書。也許正是奶奶標新立異的大腳贏得了爺爺?shù)男?。奶奶是在眾多小腳女子羨慕的眼光中進了爺爺家的門。
婚后爺爺在外奔前程,家里家外的活計全由奶奶一人包攬。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地里田間的春播秋收,奶奶憑借一雙大腳也干得有聲有色。
本來,夫主外,婦主內,你在外打拼,我居家養(yǎng)親,應該是段很美滿的姻緣??墒浅鞘械臒艏t酒綠逐漸染花了爺爺?shù)男?,沒過幾年,他領回一個城里姑娘,要與奶奶離婚。
離就離,奶奶二話沒說,帶著兒女們自立門戶。反正有沒有男人一個樣,家里的事,地里的活,照例由奶奶憑著大腳一人扛。當時剛剛解放,才有了離婚這一說,奶奶便遇上了。表面上看,奶奶壓根沒往心里擱,該干啥干啥,生活照舊??墒峭霉靡挥X醒來,會發(fā)現(xiàn)奶奶正枯坐炕頭,對著夜色發(fā)呆,一坐坐到大天明。不過天一亮,奶奶又會抖擻精神,風風火火忙起來了。
憑著一雙大腳,奶奶獨自一人將三個兒女養(yǎng)大成人,而且供大兒子也即我父親上了師范,后來又讀了大學,成為村里最早出門的大學生。
其實解放后,奶奶的人生便有了起色。因了一雙大腳,她成為婦女解放運動的典型代表,先是做了婦女隊長,帶領一幫村民風風火火,大干快上。接著又被公社派去學習了包扎、接生等醫(yī)護知識。接生的技術使奶奶風光了很多年,經(jīng)常東家請西家迎,大半個村子的孩子都是奶奶雙手捧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奶奶在村路上走,所有人見了都笑容可掬,奶奶臉上也掛著慈祥的笑,大腳走得更穩(wěn),腰板挺得更直了。
每接生一個孩子,主人家會送奶奶幾個雞蛋作為酬勞,于是二叔、小姑他們便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不過遇到窮人家,實在拿不出什么東西來,奶奶心里有數(shù),接生完,喝一口白開水,轉身就離開,連主人家一個謝字都不要。在那個清貧困頓的年代,人們大多缺吃少穿,而自己的孩子時常有雞蛋吃,這是奶奶十分自豪的一件事。當然,奶奶也不忘留一兩個,送給鄰家孩子,分享喜悅。
奶奶腳大心也大,說話粗聲大噪,做事粗枝大葉,甚至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清。到了幾個孩子這兒,奶奶留了個心思,撿標志性事件增加記憶。生父親時正實行“三民主義”,父親就叫“三民”,生二叔那年剛剛解放,二叔就叫“解放”,小姑的名字更直接,“立秋”。這下孩子的生辰年月不但奶奶記住了,外人一聽名字也都知道了。
奶奶就是這樣,做人沒心計,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擱,所有的困苦坎坷都被她踩在腳下。奶奶的大腳也使她掙脫了傳統(tǒng)女人的命運魔咒,她從不怨天尤人,而是率性而為,敢想敢干,活得快樂而坦然。奶奶喜歡聽戲,鄉(xiāng)下偶爾有一次演出,無論多遠,奶奶也會手抱肩扛帶著孩子們去看。父親也許是那時候受了熏陶,一個農(nóng)家孩子竟走上了藝術道路,樂器、作曲樣樣在行,工作出色,事業(yè)有成,這里也有奶奶的一份功勞。后來奶奶上了年紀,只能聽收音機里的戲,因為信號不好,又看不見人影,很是失落。一次市里的劇團來鎮(zhèn)上演出,在文化館工作的父親托人要了幾張票,讓二叔帶奶奶去看。也許因為走慣了路,奶奶竟然坐不慣車,無論汽車、拖拉機,甚至自行車,坐了就頭暈。無奈,二叔只好用架子車推起奶奶,不想沒走多遠,奶奶急忙喊停,說頭暈得厲害,最后只能是二叔在前面拉車,奶奶在后面跟著,走了八里地去鎮(zhèn)上看了場戲。
奶奶也常自嘲是個不會享福的人,但在忙忙碌碌中,奶奶臉上總是掛著明亮的笑,似乎從來不覺疲倦,不知愁苦。奶奶的心和腳一直往前奔忙著,顧不上停一下腳步。
那年家里突遭變故,母親在上班途中遭遇了車禍,父親和我們兄妹幾個正悲痛得不知所措,奶奶突然到來,她渾身被雨淋透,一進門便撲倒在地。奶奶是從二十里外的老家來的,她從別人口中得知了兒媳車禍的消息,徑自一人憑著大腳走了來,這時的奶奶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奶奶流淚。奶奶抱著父親痛哭了一場,然后就安安心心地住了下來。這之前,父親多次要求接奶奶來城里住,奶奶都以不習慣為由拒絕著,可是看到兒子痛苦憔悴的神情,看到家里狼狽的情景,奶奶選擇和我們一起生活。
那段日子,奶奶每天將屋子收拾得干凈整潔、井井有條。父親也時常會陪著奶奶去菜場買菜,順便散散步。我在奶奶的調教下,也學會了許多家務,連搟面、蒸饃也能做得有模有樣,與奶奶合力做出一餐飯,一家人便吃得格外有滋有味。因為有了奶奶,母親去世帶來的愴痛漸漸平撫,家里又恢復了以往的熱鬧、和美。
那年除夕,一家人吃了團圓飯,奶奶說感覺有些累,便早早躺下了,可這一躺,奶奶卻沒再起來。奶奶走時沒有任何病痛,神態(tài)一派安詳。我們一直覺得奶奶只是太累了,忙碌了一生,也該歇歇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