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武
中秋節(jié)的當日下午,我回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雙親,一陣寒暄之后,便提到了昨日晚十二時天公突然發(fā)作的那一場大風。父親說老莊子門前的那棵大白楊樹被昨夜的那場大風連根拔起,高大寬闊的身軀斜躺在了地面上。我的心不由得為之一怔!大樹是吳家姑媽十三歲時先人栽植的,屈指算來大樹的年齡已上百歲了。
面對被狂風拔倒在地的大樹,一股強烈的悲涼襲上心頭,令我難受至極??梢哉f,像我們?nèi)氖畾q以上年齡的莊戶人大都是在大樹濃蔭的庇護下,在那忍饑挨餓的歲月里,一天天、一年年艱辛地成長起來的。
我于上世紀60年代中期出生在上柴村的這個王家莊里。在我幼小的記憶里,老莊子是用泥土版筑而成的大莊窠,我們王姓的十多戶人家就居住在這個莊窠內(nèi)。莊窠東北面的正中開著一個豁口,便是莊子的大門。我貧寒的家就在這個大門內(nèi)的左邊,大門外左邊離莊墻很近的空地上便生長著一棵粗大而高闊的白楊樹。大樹前約五十米之遙便是一座與莊戶人息息相關(guān)的澇池。由于大樹的根已深深地扎入澇池的周邊,根系發(fā)達,吸水充足,大樹也就毫無節(jié)制地瘋長著。根部粗壯,需二人合圍才能抱住。樹冠高大,虬枝橫七豎八,縱橫交錯。每到盛夏,大樹變得枝繁葉茂,濃蔭遮天蔽日,是莊戶人集會商討、歇腳納涼、談古論今的好場所。在莊戶人的心目中,大樹就是家的標志,大樹就是村莊的象征。無論是本村人,還是遠方的親朋好友,進了上柴村只要順著大樹的方向走,準能找到王家莊的親人和朋友。小孩子玩耍走遠了,只要看見大樹,就不至于迷失方向而找不到自己的家。有大樹就有生他養(yǎng)他的家,就有含辛茹苦養(yǎng)育自己的親人。
一棵百年的大樹,就是一部厚重的歷史著作,那一圈圈密密匝匝的年輪,記錄下了太多的時光痕跡,好像時間在古老的身軀里凝滯住了。一棵百年大樹,恰似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那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皺紋,刻滿了人世間的百年滄桑和悲歡離合。
就是在我的童年時代,每當正月初一過大年,像我爺爺一樣的地主分子早已把大樹底下打掃得干干凈凈,男女老少便聚集在大樹底下互相祝賀來年吉利。大人們依舊穿著破舊的衣服互相打躬作揖,拜年問好,臉上比平常多了幾絲微笑,多了幾分喜悅。拜過大年后,便三人一伙五人一團地走東家跑西家喝年茶、吃年糕、打撲克、玩牛九。一毛錢買一盒的經(jīng)濟香煙咂得有滋有味,再抿上兩三口青稞燒酒,就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而我們難得過年才能穿一件新衣服的孩子們更是高興得活蹦亂跳,大都穿著母親手工縫制的新棉襖,個個手里提著一小串小巧的鞭炮,一個一個地捏在指頭中間啪啪作響地燃放著,甚至就連手指頭炸疼了也強忍著疼痛而笑得彎腰低頭,相互牽著手拉拉扯扯地一溜煙跑來跑去。讓那些憂愁、寒冷、饑餓、貧窮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農(nóng)歷二月初二是龍?zhí)ь^的節(jié)氣,莊戶人祭奠龍王的儀式很古樸很簡單,除了人人吃幾碗手搟的長壽灰面,便就是聚集在大樹底下挨個兒蕩秋千。于是幾個年輕力壯的哥們兒便拿上皮車拉田用的大麻繩,動作麻利地攀到大樹上,在橫著的一根如水桶般粗壯的枝丫上系好兩根麻繩,倒垂下來離地面一尺有余,將兩根繩子打成結(jié)實的結(jié),就是簡易的秋千。但那時人們稱之為打秋,至于像秋千這樣文雅的名稱還是后來到縣城上中學時才知道的。這簡單的娛樂活動似乎是大人們的專利,而且時間只有一天,一到太陽落山天黑下來時,上樹的哥們兒又將秋千拆除了。小孩子們則圍在大樹底下玩老鷹抓小雞、捉迷藏的游戲,要不就打尜尜,踢毽子,跳方。個個都是土衣服土鞋子,土手土頭土臉蛋,唯有兩只轉(zhuǎn)動的眼珠是干凈明亮的。生產(chǎn)隊有事需要商量時,只要隊長的哨子一響,大伙兒都主動聚集在大樹底下七嘴八舌地商量。假若遇到麻煩事時,男人門便吼著驢叫喚一樣的嗓門互相爭吵著,對罵著,動不動還要挽手抹胳膊地扭打在一起,兩個肉身子抱在一塊兒,在土地上滾來滾去,好像痛痛快快地干上一仗才能解恨似的。而女人們吵嚷起來則是比雞罵狗,含沙射影,罵起仗來跟餓狗爭食似的亂喊亂叫。什么你家的娃子偷了我家的雞,張家的長李家的短都能道得出來,甚至把我家的男人摸了你家的婆姨媳婦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xiàn)。所有的家丑,所有的臟話都能嚷出來。吵嚷得不可開交時,再挨上自家男人的幾個嘴巴號啕大哭時,才能草草收場了事。
盛夏七月,大樹底下是莊戶人歇腳納涼的好場所。地里農(nóng)活閑時,男人們就在樹下擺一張小方桌三五成群地打打撲克,玩玩牛九,每人拿十個大豆論輸贏,什么時候不玩了則一了百了,絲毫沒有一點賭博的性質(zhì)。女人們則屁股下坐一張小方凳圍在一起搓麻繩,納鞋底,繡枕頭,唧唧喳喳地閑諞著自家的男人多么的懶惰,娃子是多么的調(diào)皮搗蛋,公公婆婆對待自己是如何的刻薄,動不動還要把手里的針線活湊在一塊兒比一比,看看誰的活細,誰的花好,誰的手巧。這邊的爺爺們在掄著榔頭捶芨芨擰繩,那邊的父親領(lǐng)著幾個小伙子在光著腳板洗毛氈,搓牛吃水氈帽。大一點的伙伴們則將自家的驢放飽后拴在大樹下看看誰家驢的肚子大,毛發(fā)兒光,論一論誰家的驢騎上乖,不尥蹶子。爭論不休時,再將驢子們牽過來拉過去地比一比,試著騎上遛一圈,感受感受到底咋樣。小一點的孩子們手里拿一塊黑面干糧津津有味地嚼著,要不就圍在自家大人的跟前東瞧瞧,西望望,蹦蹦跳跳地溜達一陣子,玩累了就依偎在大人的懷抱里呼嚕呼嚕地睡大覺。還有的姑娘媳婦們則到澇池里端一盆水在大樹底下搓洗衣物,洗完了將污水就地一倒,便一手拎著衣服,一手提著盆子不慌不忙地回家晾曬。
總之,莊戶人家的日常生活勞作始終離不開大樹,離不開大院。一切好消息,壞消息,只有到大樹底下才能聽到。所有有益有趣的活動和打架罵仗諞閑傳閑話的事兒都會在大樹底下時不時地發(fā)生著。
轉(zhuǎn)眼間,莊戶人的思想解放了,生活也慢慢地過得殷實了,大莊窠早已拆除了圍墻,平整成了耕地,種上了莊稼。大樹底下則成了堆積糞堆、垃圾的場地,顯得臟亂不堪。澇池早已干枯多年了,大樹的根從澇池干裂的縫隙里冒出來,年復一年地消耗著大樹的養(yǎng)分……
大樹傾倒后,莊戶人才紛紛談?wù)撈鸫髽浣o他們所恩賜的種種好處來,但是已經(jīng)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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